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什么“联合国吡嗷的”,什么“北京小刮”,大约只有王朔一伙常在一起玩的才懂那意思。就这样,工朔创造了一种现代市井语言,并且渐成风cháo。这种语言也是需要经验的前提的,它和当时当地的具体情景关系紧密,一旦脱离了具体环境,便失去了它的丰富含义。

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这两种具体化语言的情形,一个是风土化的语言,一个是时代感的语言,这两种语言都需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我们要有足够的背景材料,否则便无从了解。这是种现成的语言,就像电脑,必须储存某种程序,阅读时才会有反应。那么小说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语言呢?我称它为抽象化语言,我想用阿城的小说《棋王》作例子,来说明这种语言的状态。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完全没有风土化的语言,也完全没有时代感的语言,换句话说,完全没有使用色彩性的语言。它所用的是语言中最基本的成分,以动词为多。张炜说过一句话,我以为非常对,他说,动词是语言的骨头。照这个说法,《棋王》就是用骨头搭起来的,也就是用最基本的材料支撑起来的。

它极少用比喻,我只看到用了一两处,“铁”,“像铁一样”,“刀子似的”。形容词则是用最基本的形容词,比方说“小”、“大”、“粗”、“细”。成语基本不用,用了一个“大名鼎鼎”,是以调侃的口吻:“他简直是大名鼎鼎”,仅用了一次。总之,它的语言都是平白朴实的语言,是最为简单最无含义因而便是最抽象的语言。现在我们就来仔细地看一看它的语言。

《棋王》开头就这么一句:“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说“乱”的程度是说“不能再乱”,“乱”的状态呢,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并没有“乱成一锅粥”,“吵得震耳欲聋”这类的比喻和形容。“我”一上车就碰到个王一生,要拉他下棋。乱成这样子的情况下,“我”下了一会自然不想下了,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王一生听了这话,似乎醒悟了什么,“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他用了”软“字,这本是个形容词,但他是作了动词用,”软下去“,能感觉这人是塌下去了,沮丧下去了。

阿城描写任何状态都是用动词,直接描写状态。然后,终于车开了,大家坐定了,心情也平静下来,接着下棋了。一开始王一生的对手还挺有把握,几步下来后,”对方出了小腹“,大小的”小“,但你已明白,对手有些顶不住了,在使劲呢。再然后大家在火车上开始互相介绍情况了,别人向王一生介绍”我“的情况。说家里怎么怎么惨,他这样写,”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你们会发现阿城用字用词非常结实,他非常善于挖掘汉字的潜力,而像王朔,韩少功笔下的那些具有现成意义具体意义的词,他一律不用。

王一生有两个特点:一是棋下得好,二是重视吃。他在火车上专心下棋,一旦听到那边有发盒饭的饭盒叮铛声,他一下子就显得很紧张的样子,闭上眼睛,“嘴巴紧紧收着”,还是用一个动词,“收着”。他脸部肌肉紧绷的样子便出现了,省去了许多形容。等他吃饱饭了,水也喝过了,又聊了些关于吃饭的事,“我”主动提出下棋,“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这句话说得很奇怪,“紧一紧手脸”,这“紧一紧”的动作似乎很抽象,不得要领,但你会感觉他显然是把自己抖擞了一下,收缩了一下,进入了一种竞技的状态。

阿城虽然完全放弃了个性化的语言,但他也写对话,然而他的对话却是作为叙述来处理的。首先他就不是以对话的文字排列方式,就是像我们常用的剧本似的一行一行的排列,他把对话放在叙述的段落里,作为叙述的部分。其次,他的对话语言依然没有个性,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个腔调,没有各自的色彩。当火车终于到了地方,知识青年又被卡车分别运到各分场,“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jiāo情,有事情没事情互相走动。’他说当然。”王一生的回答都没有用引号括开。可见阿城是不重视对话的场面性的,他所以要写对话,也只不过是说明有人在发言罢了,并不赋予特别的意义。

不像韩少功在《爸爸爸》里的对话是有着身临其境的气氛,王朔的对话也很富于场面感,对话在他们这类小说里,都是身负要职,起着重要的作用。阿城的小说则通篇就是叙述的整体。

我还是要再着重提一提阿城对动词的运用,那可说是物尽其用。

我想,张炜说得确实不错,动词是语言的骨骼,是最主要的建筑材料。

阿城的叙述是以动词为基础建设的,动词是语言中最没有个性特征,最没有感情色彩,最没有表情的,而正是这样,它才可能被最大限度的使用。就像一块砖可用于各种建筑,一座屋顶则只能适用于某一幢房子。阿城可用很实在的动词来形容微妙的状态,他形容抽烟的那种心旷神怡,“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dàng一下,笑了,说:‘真不错。’”“dàng”是个动词,可在这儿,“浑身dàng一下”是个什么状态呢?并不是身体的摇刮而是令人感觉那烟在身体里面走了一遭。他用实词描绘了一个很虚的状态。这一段里,没有一个虚词,都是简单的,写实的词汇,“支起肩膀”,“深吸进去”,“dàng一下”,“笑了”,“说:‘真不错。’”这里的语言全是一种普遍性的语言,就只是一些公认的字和词,结构起来,却又不是我们常见的形态了。

一种jīng神状态的东西,他可用一个常用的动词一下子就说明白,说王一生对下棋着迷,是说“呆在棋里舒服”,“呆在棋里”指的是进入境界,入化境了。“呆”是个动词,是实的,“棋”是个名词,也是实的,却描绘了一个虚幻的状态。说到这里,我们是否发现,“抽象化语言”其实是以一些最为具体的词汇组成,而“具体化语言”则是以一些抽象的词汇组成,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正是如此,“抽象化语言”的接受是不需要经验准备的,它是语言里的常识。曾经听阿城说过,他说他用的词绝对是在常用词里的,他的用词绝对不超过一个扫盲标准的用词量。而越是这样具体的词汇,就越是具有创造的能量,它的含意越少,它对事物的限制也越少,就像“一”可破所有的数目除尽,而能够除尽“九”的数目就有限了。

再回到《棋王》,这时他们为棋王王一生找来一个对手,一个上海知青,外号“脚卵”,是一个性格拘谨的人,写他的坐态,“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这姿态其实有个现成的词,就是成语“正襟危坐”,但阿城不用,他就直接告诉你脚卵是怎么样坐的。

然后,他们搞了条蛇,把蛇杀了,开始蒸蛇,大家都等在旁边看,蒸好了,锅盖一揭,一大团蒸气就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他没有写烟雾怎么散掉,只是说“慢慢看清了”。天黑了,房间里点起了油灯,他写,“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前边说过,他用的形容词都是最基本的,但是运用相当宽泛,也是挖掘潜力的。大家上街,中午猛吃一顿,吃得油水特足,晚上便“细细吃了一顿面食”,“细细”两个字包括了仔细,从容,耐心,津津有味的享受的样子。阿城就是用这些最常用,最多见的词汇描写任何一种特别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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