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老是见她在那儿梳头,可是从来也没有把头发梳好过。别人来买扣子,因为放在高架上她就回答别人说没有。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慵懒的形象。

她非常有吸引力,非常打动克利斯朵夫的欲念,但是他最终没有和萨皮娜真正地做爱。他们有过一次机会,那是去郊游,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他们的房间中间隔了一扇门,可谁都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人走向欲念其实很不容易,克利斯朵夫的欲念是真正的欲念,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上了chuáng就是的轻薄之举,他是经历着很qiáng烈的情感。结果萨皮娜就在这天晚上受了凉,死了。她几乎是一种幻觉,像烟雾一样,一碰就散掉了。但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那就是从心理上启发克利斯朵夫的欲念。紧接着就有一个女人在生理上来开启他的欲念。这个女人叫阿达。一个店员,有着丰满的身体和鲜红的嘴唇,彻头彻尾的一个小市民——健沟,粗鲁,jīng力旺盛。她很渴望也很熟练地和克利斯朵夫上了chuáng,她把克利斯朵夫欲念的盖子真正地揭开了。等到他和阿达的事情做完以后,我以为克利斯朵夫生理、心理的基本建设就完成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器具的话,这个器具就已经做好了,接着就要看我们往里面放什么东西了。这时他的物质性的准备都已做好。这些准备:亲情、爱情、宗教、性爱、包括音乐,全都是以丧失为结局的,可是,要做的都做成了,而且非常坚固。这种制作方式,带有着锻打和锤炼的性质。接下来是第二个阶段,我叫它“思想的成长阶段”,我给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理性”。他将开始寻找思想,把思想输入健全的身心中去。我觉得书中的四、五、六、七卷是描写这个阶段。

他首先经历的就是否定的过程。这是很自然的,每个人在他少年的时候总是力图反抗,并且往往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也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反抗他的祖国。他认为德国的思想全都是腐朽的垃圾,根本不能供给新鲜的血液。他四处看去都是痛苦,简直不能忍受。他苛刻地评价德国的历史、文化、政治,德国成为他少年时代反抗的对象,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对象,如果他生活在法国他就反对法国了。他对德国的要求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要求,是一种非常严格的自我否定。克利斯朵夫在这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无情无意地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武器去还击母亲,将来他才会发现他受到了母亲多少好处。这种反抗就好像是一种蝉蜕,旧的躯壳小了,要挣脱它,换一身大的躯壳。

他否定了他的祖国,当然还须寻找一个能够替代的东西作他的思想。他很盲目地到处乱找。首先他找到犹太民族。他认识了一个犹太人,他很想到这些犹太的家庭里去,看看这个民族能不能给他一些新鲜的、有刺激的,可以帮助他的东西。可当他和他们接触下来,却感到非常失望。他发现这些在德国的犹太人比德国还德国,将来他还会发现在法国的犹太人比法国还法国。他发现这个民族非常能接受它所在的环境的特性。所以当他和他的犹太朋友结下友谊,深入到他的家庭去以后,他对这个民族就再也不抱幻想了,他认为这个民族不可能给他什么东西,于是他就退了出来,重新投入茫然的寻找中。然后就发生了具有预兆性的事情,一个法国的戏班子巡回演出到这个小城里来了。他对法国并没什么好感,他觉得法国人是一种很轻飘的人。但因为它演出剧目里有歌剧《哈姆莱特》,当然莎士比亚的东西他总是要去看看的。他很快就被演奥菲利亚的女角吸引住了。这个女演员给他极有才气的印象,他看了戏以后就去找这个女演员。他发现她天性里就有一种对戏剧,或者说对音乐的领悟力,她根本不学习,不用功,不想问题,只是玩,只是吃,只是谈恋爱,可她有艺术的天性。这个女演员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洋娃娃,却是一个很有生命的洋娃娃,那么热情,很会调情。她的调情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懂,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对他来说要就是爱,要就不是,没有调情这一说。所以她和他调情便得不到回音,她也并不生他的气,反和他结下了很愉快的友谊。

然后这个女演员对他说我下一站要去法兰克福演出,你来看吧。其实她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说过就忘了,但是克利斯朵夫很认真地接受了邀请。

这里还须回述一个情节,就是他去看这个法国戏班子演出,是他那有钱的犹太朋友给他的包厢票子,他在戏院门口看见一个等退票的女教师样子的法国女孩,就把这个法国女孩子一块带到包厢看戏了,其时他并没有对这个女人留下印象。他从法兰克福看完演出,在回去的火车上,当两列火车并排在一个站头上临时停车时,他却看见了另一列火车里坐着那个与他一同看戏的女教师。这jiāo臂而过的一瞬间,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法国以两个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充满活力的,无忧无虑的;另外一个则是那么忧郁,那么深沉,那么安静。法国是以这样不同的两个女性出现在他的印象中,从此他对法国就怀有了一种向往。然后这段时间他是在混乱中度过。他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他根本不了解《社会党报》和王室唱对台戏的背景,他一直是拿着王室乐队的薪俸,却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亲王非常愤怒,把他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通。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一些道歉的话,觉得这是我的自由,我想在哪儿发表文章就在哪儿发表文章,于是就和王室断了来往。《社会党报》的人则趁虚而入,又来找他,他自然说了很多亲王的坏话,报纸上立即登出来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无谓的政治纠纷。而他发现忽然之间冒出了那么多的敌人,那是因为失去了王室的保护。他又是一个性子非常bào躁的人,难免到处树敌,搞得焦头烂额。在这些孤独的日子里,他四处寻找着可以支持他的东西。他去探望一个儿童时期非常崇拜的作曲家,这个作曲家在他儿童时代的印象中英俊、聪明、潇洒、才华横溢,充满激情。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作曲家身上。他坐火车去他住的城市,找到他家,经过多少次闭门羹之后,终于见到了这位作曲家,可是作曲家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还保持着一股锐气,可是他这股锐气只是埋怨、牢骚和不满,而且什么都看不上眼,年轻人,音乐会,新作品全都看不上眼,百般指责。自视很高,可是创造力已经消退了。他对克利斯朵夫也表示了露骨的蔑视。为什么蔑视他?只是因为他蔑视所有的人,虽然心里对他的作品是有好感的。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有很共同的地方,他们都是有才能的人,都是锐利的人,孤独的人,想要自由的人,但是他们俩都因为情绪化的影响没有成为朋友,失臂而过。他从他童年偶像那儿离开的时候,感到很伤心,他唯一的渺茫,脆弱的偶像都没有了。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一个曾经给他写信的音乐爱好者住在这儿,就给他发了一份电报。这个音乐爱好者是一个大学教授,没有孩子,妻子死了,一个人很寂寞地生活,唯一的安慰就是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他非常喜欢他的音乐。一收到电报,马上就在约定时间到火车站去接。他想当然地到头等车厢接,但克利斯朵夫是坐四等车厢,两人就错过了。然后这个音乐爱好者就满城地去找,找到田野里,看到一个人躺在大树底下,很悠闲。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像,但也不敢冒昧地打招呼,就悄悄地走近他,唱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来吧,来吧”,克利斯朵夫一下子跳起来,他们就这样见面了。接着他就陷入了一群音乐爱好者的包围。这些人都做着普通的职业,在乡村里生活,长得也粗俗,胃口且非常旺盛。其中有一个大胖子,宣布要演唱克利斯朵夫的曲子,克利斯朵夫顿时感到灾难来了,他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唱,可是办不到,因为这人是被他们远道请来专门演唱的,他必须要唱。他唱出来的第一个声音却把克利斯朵夫镇住了,他怎么会那么理解他呢?他唱得非常好,是心灵里的声音。他的赞许的眼光鼓励了胖子,胖子开始大加发挥,事情开始变糟了,克利斯朵夫为了使他停止,差不多就快打起来了。在那里他过了很愉快的几天,又回到他的小城里,依然一无所得。这时候他心里有一个向往渐渐清晰了,他要去法国。可是他走不了,妈妈不让他走。母亲半夜里起来走到他chuáng边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走的话,我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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