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农民群体中的派生情节是这样一些:因为玛丝洛娃的原因,聂赫留多夫进入到监狱这么个充满罪恶与惩罚的地方,他接触到了许多平民的罪人,那都是些劳苦的民众,无钱无势。有一个明肖夫,是个农民,年轻农民,他的故事是几千年来从未断绝的故事。他的新婚老婆被地主勾引,他就到地主家里去索讨他的妻子,他把妻子带回家,那边又把他妻子带回去。几次反复后,他就跑到地主家大闹,闹得非常厉害,结果是他被地主狠狠揍了一顿。当天晚上地主的家被烧了,很自然就怀疑到是明肖夫和他母亲gān的,尽管他有非常有利的证人,当天晚上他确实是在他教父家里,教父可以做证,而事实上这地主却有着很大的嫌疑,因为他刚刚把他的房子投了保险,很可能是想骗取保险费。就这么个案子,明肖夫母子被判西伯利亚流放。玛丝洛娃把这案子托给聂赫留多夫,她说你帮他这个案子也争取重新审理一下。聂赫留多夫和明肖夫谈了话,他觉得这完全是一个无辜的人,当然也是个不很开窍的人,有点愚蠢,有点迟钝,但完全够不上判罪。还有一个费多霞,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有双蓝眼睛,头发是淡huáng色的。她16岁时就结婚,结婚的晚上她非常恨她丈夫,她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她给她丈夫吓住了,居然想害她丈夫,给他吃了毒药,幸好没死,但法院以公诉罪,把她抓起来了。在取得候审的8个月里,她依然生活在丈夫家,和丈夫朝夕相处,一起劳动,吃饭,睡觉,她居然深深地爱上她丈夫。可是8个月过去了,她的案子要审了,又把她抓起来,而且定了罪。家里人苦苦哀求,想把这案子撤掉,人也没死,感情也很好,家里又很缺劳力,可是不行。最后是她丈夫和她一同踏上流放之路。还有一个教派信使案,也是玛丝洛娃托给聂赫留多夫的。在一个小村庄里,一群人常在一起读圣经,读祈祷书,官员认为他们没按东正教的方式解释圣经,便定他们是邪教。他们作了很多解释,但也不行,他们所有的罪证就是一本祈祷书,是个证据很不确凿的案子。这一个群体全是由于麻木和愚昧犯有过失的人,生活在没有教育、没有开化的野蛮境地中,犯罪几乎不可避免。

这两个“原罪”集团可说是相辅相成而存在,是由于压迫和被压迫,剥夺和被剥夺而形成。聂赫留多夫与玛丝洛娃分别是这两个集团的代表人物和觉悟者,这在以后我还将谈到。我所以要借用“原罪”这一概念,是因为至少在《复活》的世界里,它们已是被规定好的,是一切罪行的基础。然后,在前者的权威和后者的过失之下,一个惩罚人的集团产生了,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国家机器,一个官僚集团,它是由一些什么样的人组成呢?托尔斯泰花了很大的篇幅去写他们,非常仔细地描绘了他们。当他一走上法庭,意识到玛丝洛娃的案件他所负有的责任后,就开始进入了线索。最初进入的是法庭的陪审团。这天,玛丝洛娃的案子审理排在几个案子后面,等挨到玛丝洛娃时,陪审团已相当疲惫,他们的公正心,良心,正直心都处在一种麻木的需要休息的状态。于是,他们开始瞎聊天了。聂赫留多夫很着急,他盼着陪审团能达成一个比较公正的意见,因为陪审团的意见很重要。但他又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好像与这个女犯人有什么关系,自己出来说话不妥当,因此他只能焦虑地等待着他们走上正题。他们终于扯到这上面了,并且总算是认为玛丝洛娃无罪,可当他们起草意见书的时候,却留下一个重要的疏漏,他们认定玛丝洛娃没有谋财,窃财的用心,他们却忘记了写下玛丝洛娃自然也就没有杀人的用心。这么一来好像是她杀了人,可她没拿钱。这完全是个逻辑上的技术疏漏。陪审团的意见一送上去嘛,好了,你反正是杀了人,我管你为什么不为什么杀人,就判她有罪。以前聂赫留多夫参加陪审团从来不动感情的,可是这次不同,他动了感情。因为他和这法庭上的人有着种私人的关系,有着种使他去留心去关心的理由,他开始发现陪审团的麻本没有同情心,可是却掌握了决定别人命运的权利。这是惩罚人的集团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机器转动起来的一个有力的部件,他们的工作可说是第一次推动。然后聂赫留多夫开始奔走,他首先去见了玛丝洛娃。

他去见她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场赴,他从没有进过监狱,从来不知道那里的人是生活在怎样一种情形之下。两道铁丝网,中间是狱卒在走来走去,他们在这边,犯人在那边,隔着铁丝网喊来喊去,原来这就是探监。当他从这么个地狱般的地方回到公爵小姐的客厅里,他忽然发现了这种高尚生活的伪善。然而等他终于和玛丝洛娃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他心目中那个惹人怜爱的好姑娘已变得矫揉造作,风情毕露,即使在这种场赶里还没忘记向他卖弄风情,他不由感到深深的失望。即便是这么个受迫害,受剥夺的弱者的集团,托尔斯泰也并不为他们开脱,他决不滥施同情心。玛丝洛娃是个女罪人,托尔斯泰不是从社会和司法的立场,而是从人性的立场判定。她任何时候都想着要向男人卖弄风情,任何男人,警察也好,犯人也好,或者像聂赫留多夫这样一个曾经和她有过纯洁感情的人。有那么一个片刻,聂赫留多夫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可他还是克制了厌恶的心情,继续为她奔走,要为她找个好律师。他找到了莫斯科最大的律师,叫法纳林。他进入了法纳林家的客厅。法纳林住着一幢非常豪华的房子,宫殿一样,种着高大的植物,有着bào发户的气味,在他办公室门口,坐了很多很多人,排队等待接见。聂赫留多夫把他的名片递jiāo进去,于是没经过排队,律师就接见他了。法纳林一见他就指着前一个访客的背影说,你看那个人,钱多得不得了,可是他居然说上天无门。

他就这样议论他的主顾,其实也是一种暗示:你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得到。聂赫留多夫对法纳林再反感,也得求他,别无他法。法纳林看了玛丝洛娃的案宗,觉得案子确实很棘手,陪审团的意见写得清清楚楚,你这等于要把整个陪审团意见推翻,重新来过,但我们当然要帮你办啦,我们先上诉,上诉不行再告御状,但我也事先告诉你,上诉如果不行的话,事情就大局已定了,告御状一般是告不出什么结果的。

接着,就指导聂赫留多夫,每一步骤内所应该去拜见的人物。临了,聂赫留多夫又请教他如何取得特许证,能在任何时候探视玛丝洛娃。

他说你这个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找谁去办,找谁去敲这个图章,找一个副省长,名叫马斯连尼科夫。这人倒和聂赫留多夫是老朋友了,他们曾在一个军团共过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应该说是个厚道人,而且他奉公守法,没什么歪门邪道,一个规规矩矩的军团会计官,可是他兴趣狭隘,没有个性,他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没什么幻想,但他确实不是坏人不会去算计别人,他甚至可称得上是个好人。他娶了个老婆,很有钱,很jīng明。这个jīng明的老婆,设计了他的前途,那就是辞掉宫廷职务到地方上当官。在地方上他果然升得挺快,当上了副省长。聂赫留多夫到他家去,觉得非常受罪,夫妇俩都是那么乏味,没个性,一个典型的官僚生活面貌。但马斯连尼科夫确实很帮忙,他的特许证很快就开出来了。后来,这个马斯连尼科夫还帮了他一个忙,有个政治犯托他办事的同时也给他提了个建议,说监狱其实是个大染缸,到处是刑事犯,好人都要变坏的,我建议你通过路子把玛丝洛娃弄到医院里去工作,医院很缺看护,那儿环境比较好,比较有秩序,人也比较正派,对女性比较好。聂赫留多夫就去求了马斯连尼科夫,马斯连尼科夫也在规定的许可下满足了他。于是,玛丝洛娃调到医院里去了,在那里玛丝洛娃学会了一点技能,而且在这一个较为正派的环境里,开始认识到取悦男人的无聊和罪恶,这是玛丝洛娃新生的一个契机,聂赫留多夫为她创造的契机。他们两个人的复活和新生,就是这样在一种相互作用里面。这些相互作用的过程中他们两人都不断地积累着认识和觉悟的准备。在律师法纳林的指导下,聂赫留多夫到了彼得堡,在枢密院开始活动。他首先找的一个枢密官是专门管上诉的,直接针对他这个案子,叫沃尔夫。沃尔夫也是个正派人,并且他很以正直为自豪,他所谓的正直是他从不受贿赂,可他从来不以为他拿到的薪水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他没有头脑去怀疑自己。他不受贿,而且对受贿的人非常厌恶。他也娶了个很有钱的老婆,老婆带给他每年一万八千卢布的收人,所以他并不缺钱。他的官位是因为努力工作得到的,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官。他为政府办事尽心尽意,而且合情合理,他也同样没有头脑去怀疑他的忠诚与勤恳所造成的恶果。那是在一架向着错误方向运作的机器上的有力的部分。他有个儿子,非常厌恶自己的家庭,这是个很苦闷的家庭,家里的人都没有人性,说的都不是人话,于是孩子很小便开始酗酒,欠了许多酒债,沃尔夫为他儿子偿还了两笔债务后,就和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从此儿子就离开了家庭。这个官僚是要参加终审玛丝洛娃上诉案子的一个重要成员。终审小组里面还有个重要成员,是一个副检察长,叫谢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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