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也参加了那场bào动,盲目地,也不知是为什么,他甚至于对艾思米拉达毫无印象,对巴黎圣母院也没什么好感,人们bào动,他也跟在里面凑热闹。在bào动中被卡西莫多倒提着双脚,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剥掉,最后剥成一个luǒ着的他从上面扔下来,扔下来这一瞬间他还非常快乐地唱着流行歌曲。这一界里有许多奇妙的人,像那个袜店的老板,他是愚人节上红衣主教的使臣之一,当别人介绍他时,为给红衣主教留一点面子,说他是书记官的秘书,但他自己出来否定说我根本就是一个袜店的老板,袜店有什么不好?他就是这种态度。还有就是乞丐王国,这王国是非常粗野,不讲道理,野蛮,肮脏,也有犯罪,可它自由自在。他们展现于我们的场面,都是载歌载舞,像歌舞剧那么欢快。

这是一个世俗的社会,新鲜而有力量的一界。

第三界就显神界,它的现实名称叫做爱情。这个神灵世界我们前边已说过很多了,他们两人的结合是那样的一种:在现实之中完全不能实现,在现实中艾思米拉达不能看卡西莫多,她不能看,她害怕他,她看一眼就扫兴,可卡西莫多是这么爱她,为她可以背叛一切,背叛他的恩人,他的巴黎圣母院。在现实中这两个神灵是永远不能得到结合,只有在灵界里才能结合。当他们终于在灵界中结合,这扇灵界的门一旦被我们俗人打开,世俗的风chuī进去,他们马上就化为灰烬。尽管他们为尘世所排斥,但事实上他们又是这尘世的一道灵光,一种升华。

这一个灵界和克罗德的世界有着相似的表面:都有虚无的特征,但虚无的内容是不同的。克罗德的虚无是走到这世界的边缘上一脚踏空了,一种落下去的虚无。而灵界的虚无是越凡脱俗,往上升腾的。

我们可以讲他们都是虚无,但虚无有各种各样的出发和归宿。克罗德所属的那个最腐朽的界却与具有超凡力量的界有着这样一种关系。这腐朽的界似乎是烂作泥土,化为世俗的一界,再由世俗的一界培育出两个异种,升上灵界。这最低级的一界与最高级的一界似有着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关。因其关系,才呈现出一种表面的接近。因其接近,克罗德就极被这两个神人吸引。而俗世里的人被这两人的吸引却是盲目的,或者说是出于本能的,因他俩就像他们的一双儿女。被艾思米拉达吸引是由于她的美,被卡西莫多吸引是畏惧他,这也是种吸引,证明他打动了你,否则你便无动于衷。反正他们两人不会使一切人处之泰然,所有的人都会对他们生出qiáng烈反应。而克罗德是真正理解他们的,他用思想和智慧理解他们,最终克罗德是死在他们俩手里,他对自己悲剧的命运也是有预知的。

回过头去,看那描写巴黎圣母院的独立一章,作家那么满怀热情地,把它一层一层往上描绘,为什么巴黎圣母院这么重要?它是神的一座房子,他们这些神是住在这房子里的,它其实是这个神灵世界的外壳。当我们走到巴黎圣母院最上面,接下来一章就是“巴黎鸟瞰”。雨果非常仔细地告诉我们巴黎的过去和今天,最后一段他是这么写的:“白天是巴黎在说话,夜晚是巴黎在叹息,巴黎的歌唱是什么?就是圣母院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是谁把钟敲响的呢?是卡西莫多,雨果描绘这钟声是非常伟大和美丽的,他使你的肉体沉静下去,使你的灵魂上升,上升。这就是神对我们尘世的爱和关顾。

然后我说一下我为什么这么qiáng调关于印刷术的一章。印刷术是雨果将这个虚无的神灵世界化为真实存在的工具和武器。当地牢的门一开,尘世的风chuī进去,艾思米拉达和卡西莫多就化为灰烬,可是有一样东西能把他们挽留住,就是印刷术,就是雨果他自己的工作,他用小说把他们挽留住,使之证明这个神界的确实存在,也向我们证明了小说究竟是在做什么。

就是这么个世界。我觉得《巴黎圣母院》应该好好读一下,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左拉是一个很好的作家,巴尔扎克也是个伟大的作家,他们向我们描绘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世界是怎么会变成这么罪恶,这么丑陋的。左拉的剖析尤其细致,看过《小酒馆》的人,都会记得这些穷苦的人是怎么自甘堕落,尤其写那个女人到后来怎么样沉浸在吃东西里面。他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堕落,是因为我们人堕落,它才堕落。左拉、巴尔扎克把这世界的皮都剥开来了,一层一层地bào露出这世界的真相。可雨果不这样,他告诉我们这世界之上还有一个灵光照耀的世界,这是个永恒的世界。在那三界之中,第一界是个腐朽的界;第二界,全世的界,是很兴盛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现实的界;第三界,神灵的世界,它是永恒的。雨果向我们描绘的,就是这个永恒的神界,或叫灵光的界。和前两堂课讲的张炜,张承志的小说相比,雨果所描画的心灵世界显然要比《心灵史》和《九月寓言》都更要复杂和丰富,他们那个心灵世界比较简单,而《巴黎圣母院》的则是复杂得多,他所使用的现实世界的材料,也要比他们丰富复杂得多。在张承志的小说里用了一个教史材料,在张炜的小说里用了当代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的一些零星材料。雨果的材料相当庞大,他几乎是用了法国几百年的历史,文化,宗教革命,来作材料,不是一砖一瓦,而是大块大块的巨石,所筑成的宫殿便要宏伟得多了。

第六讲 《复活》

今天讲托尔斯泰(1828—1910)的《复活》。写这本书,托尔斯泰共花了从1889年到1899年整整10年的时间。我们读起来会感到沉闷,它不是那种令人愉悦的读物。我们所看到的《复活》的电影,是把它的比较世俗化的一面,作为主要的部分,看起来自然比较好看。

可是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感到很累,它不像《巴黎圣母院》那么艳丽,欢乐,热闹,那么响亮,这东西看起来就有点闷了。我常常想一个问题,20世纪出现了许多文学流派,非常之多,它们都是以独特性取胜的,非常具有特征。而这种特征性其实大有问题,它们经不得别人来摹仿它,但它们又非常易于被摹仿,因为它们特点突出。一旦被摹仿,它们的特征性就被抹煞。然后大家就需要坐下来谈判,谁是第一个,好像价值就在于第一个。20世纪的艺术cháo流都有这么个问题,好像思想和形式的地盘都被占领了,不得不独辟蹊径。于是我们便陷入这样一个困惑:什么才是我们的理想,究竟什么是艺术的理想。而我觉得像托尔斯泰,雨果他们是没有特点的,我觉得越好的作家越不具备特征性,至少,特征性在他们是极其不重要的。他不是以特征性取胜的,他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高度。我想托尔斯泰永远不会怕别人去摹仿他,也不用怕别人去挤他的地盘,因为他超出地面,站在高处。我看托尔斯泰的东西,特别感到激动,我觉得他站得那么高,可却像你人生的伙伴,在你最困难时他可以帮助你,他总是要告诉你一个理想,这个理想你很难达到,可有了它在,事情就不同了。我特别想告诉你们我读它的感想,但是今天我们不能感情化地议论它,我们的任务是要分析它。

先把故事叙述一下,这故事也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我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电影,我看电影时觉得有一个场面是很好的,很有概括性的,表现了托尔斯泰《复活》的世界。这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呢?就是流放的人群在西伯利亚茫茫的天地之间,大风雪中行进的场面。这场面给我的感动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我们不知道哪是开始,哪是结束,我们那么茫然,盲目,那么痛苦,那么受折磨,但我们必须走下去,走下去靠什么呢?靠什么支持呢?这个故事的情节实际上很简单,大家都知道它的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聂赫留多夫,还有一个是玛丝洛娃。我们依然像以前一样,故事发生的背景年代我们不谈它,直接切入内容。聂赫留多夫是个贵族,玛丝洛娃是在他的两个老姑姑家做使女的。他的两个姑姑是两个未出嫁的老姑娘,她们有庄园,是地主。玛丝洛娃的母亲是个女农奴,有许多私生子,父亲各不相同。玛丝洛娃的父亲是个茨冈人,也就是吉普赛人,所以她是个漂亮的混血儿,黑头发,黑眼睛。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她的东家,也就是两个老处女中的一个到佣人的房里来,看到这个漂亮的婴儿,动了恻隐之心,说我来做她教母。从此,她就有了个有钱的教母,渐渐地她长成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女,进了老处女的内室,做了贴身丫头。她的地位就处在佣人和养女之间。这种身份使她生出一种虚荣心,她习惯了过好日子,她在贵族的大房子里过的日子显然比农奴要好。她16岁时家里来了个客人,从大城市莫斯科来的,是两个老处女的侄子,那就是聂赫留多夫。一个大学生,年轻,英俊,善良,纯洁,信仰进步的英国社会学家赫伯斯。斯宾塞,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土地问题上主张民主和平等,他的思想对年轻的聂赫留多夫留下很深的烙印,可说是他的信徒。他就怀着这样的信仰和感情到了庄园,生活了一个月,和玛丝洛娃产生了爱情。度完暑假他回了莫斯科,三年以后才又来到庄园。这时他已是个军官,一个王室的军官,马上要去打仗,路过姑姑家,就住了几天。三年后的聂赫留多夫完全变了,从前的信仰在他看来非常可笑。他年少时曾经从他父亲名下继承很小的几块土地,在斯宾塞的信仰下,他把土地还给农民了。三年后他回想这一举动则觉得非常幼稚。他学会玩女人,也学会喝酒,他在兵团里沾染了所有军官都有的坏习气。这些军官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他们都是贵族,专门有人侍候他们,帮他们刷马,擦武器,他们只是喝酒,玩笑,他在这环境里已变得荒唐了。当他见到玛丝洛娃时,他年轻时的感情一下子扑面而来,但情形却憋得复杂了。一方面那种纯洁性使他感觉非常愉快,另一方面又觉得爱情如果是这么纯洁的活简直是一无所得,因此在他离开庄园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和玛丝洛娃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在这一晚,玛丝洛娃怀上了他的孩子,而聂赫留多夫一去不回。有一天,她听她的养母说这个侄子可能要路过这儿,她日夜等着这一天,好告诉他怀孕的事情。可到了这天,他却来电报,说他有紧急事情不能不车了。这天晚上她跑到了车站,找到了这列车,她甚至看到了聂赫留多夫坐在非常温暖的车厢里,在喝着酒。外面下着雨,地上是泥泞,她喊他,可他没听见,最后车开走了。从此后她陷于绝望,她不能好好gān活,总发脾气,她的身孕也一天天显出来了,最后她就被两个老处女赶出来了。她离开了她东家,也是她养母的家里,到处流làng。这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地位却很卑微,于是她到哪里都有一种同样的命运等着她,就是引起男主人的邪念,然后把男主人或女主人得罪了,最终被赶出来,她总是逃不了这样的命运。最后她用聂赫留多夫留给她的一百卢布在一个农户住下来生下了孩子,孩子一下地就死了,她自己也得了产褥热,在死亡线上挣扎,终于熬了过来,身无分文地再去找工作。还是那样的结果,被男主人占有,被女主人赶出来。无奈中到了城里,投奔她的一个姨母粉。她姨母过着城市贫民的生活,自己开了个小洗衣作坊,希望玛丝洛娃能当个洗衣女工。可是玛丝洛娃已沾染了贵族习气,她不习惯做工,不习惯贫苦的生活,所以她又去做女佣人,又重复以前的遭遇。几次三番后她遇到一位太太,其实是个皮条客,去给有钱人找情人的。她最初的情人是一个作家,作家很忙,经常把她独自个儿丢在小公寓里,她便和院子里的一个邻居好上了,产生了近乎是爱情的情感,结果这个小职员却把她给甩了。她的命运总是这样:男人迷上她,又把她抛弃了。但经过这一系列风月场上的经历,她变成了一个时髦女郎,喜欢穿好衣服,吃好东西,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她姨母的生活显然不能适应她,她能做什么呢?这时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做jì女,于是她就到了一个很大的jì院里做了jì女,成为一个风月场上非常老练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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