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们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比如,工程师说:“你们的酒非常好喝。”“当然我的酒非常好喝了,是我自己酿的私酒。”红小兵说。

工程师马上就问了一句:“赶鹦也喝吗?”话就扯到赶鹦身上去了。

红小兵也很机智,说:“喝,不过好酒不能让癞蛤蟆沾了嘴。”工程师也听懂了他的话,说:“您老也不能这么谈话嘛,说东搭西的。你这叫偷换概念。”他很会来这一套的。红小兵就大笑起来,他说:“偷换锅盖?不错,锅里煮了不同的东西,一锅肉,一锅菜,有心眼的人偷偷摸摸换了锅盖,你就不知道了。”非常之聪明。

他们两人的智斗写得非常有意思。工程师说的都是意识形态化的语言,对方回过来的话则是充满生活经验的,而且有些像谶语一样。

比如当工程师一连串概念化的语言说出来后,红小兵回答他说:“看哪,一只大鸭飞回来了。”又说:“俺看见过老猴捉虱子,萝卜丝包饺子,不用放肉了。”它没什么逻辑,可是这就是小村的逻辑,往往把工程师打得一败涂地。可是依然挡了住赶鹦对工程师有好感,她对工区的生活也有好感。她到工程师家里去玩,工程师让她在他家洗澡,这也叫她高兴。她爸爸红小兵想了很多办法去阻扰他们来往。他发动人在工程师来小村的路上挖陷阱。但工程师很聪明,他总是绕过陷阱。

最后没有办法了,就把赶鹦锁在屋里边。赶鹦就和她年轻的崇拜者里应外合地挖地道,然后跑也会。这却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她跑到了工区的地下巷道,发现了另外一个小村,可是这个村庄没有太阳,没有月光。她在黑暗的巷道里到处跑,可是她找不到工程师,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有的只是非常粗鲁的工人的声音,最后她只能顺着原路跑了回来。从此以后,赶鹦就收心了,她也不跑了,经过了很长的一段养息的时间以后才继续奔跑。

再说三兰子的故事。三兰子是个女孩子,长得没有赶鹦漂亮,可是照我们流行的话来说,蛮性感的,一双眼睛特别勾人。当她很小的时候,她有一个习惯就是挎着篮子到工区去拾东西。她不是拾蘑菇,她是去拾工区的螺丝帽什么的。这时候工区比较小,周围还有些杂树林子,她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小男人。这个男人的形象其实就是那种獐头鼠目的,但是她把他描述得非常可爱,说他眼睫毛是白色的,小胸脯瘦瘦的,特别灵巧,可是很有力,很像鼹鼠。她就老和那个小男人一块玩,玩到后来,小男人就把她培养成一个很刁蛮很放dàng的女子。

小村男人都说:“三兰子行了。”有一日三兰子再到工区捡螺丝帽时,发现那片杂树林已经被砍掉了,造了新的房子,工区在慢慢扩大、延伸。就在她彷徨、寻找、等待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人,叫语言学家。

听听名字也晓得,这个人说话是怎么样的腔调,他比工程师还要厉害。

他穿了一身制服,别了支金星牌金笔,就这么个形象。三兰子玩得高兴了,就拿大顶、翻跟务、打滚,然后裤子就撕开一个口子,这个语言学家心里很骚动,看她裤子上的口子看了半天,忽然说了句:“要注意安全。”他说话全是这类腔调。三兰子和他好了,结局就像我们在很多小说中看到的:语言学家是个有家庭的人,三兰子在他那儿吃了大亏,然后只能回到小村去,她母亲去找语言学家算帐,意思是:“你把我女儿弄成这个样,你下面怎么说?”语言学家沉默了半天,回答这么句话:“我倾其所有。”这句话除了语言上的意义,实际上一无所用。

还有个小豆,是金友的媳妇。金友是小村里的恶霸,一个很坏的色鬼,凡是女人他都要败负的,姑娘也好,媳妇也好,甚至上了岁数的他都要欺负。小豆这个媳妇是从南山过来的,小村里的媳妇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自从来了工区后,有件事非常吸引她们,就是洗澡,到工区澡堂里去洗澡。工区烧锅炉的工人叫小驴,他很欢迎小村的女人去洗澡,因为整个工区只有一个女的,是个理发师,又小,又特别喜欢哭,说话稍微冒昧点她就要哭,很惹不起的。每天工人洗过澡后小驴就请这些女人来洗。他在澡堂里面走来走去,也不回避,说:“我试试水温。我要一去的话,你们就洗不成了。”这些媳妇都听他的,并不计较他的在场。小豆特别喜欢洗澡,她觉得身上有几千年的土渣全都洗掉了。然后,小驴和小豆就有了一手,金友联合起全村的男人,活活把小驴打了个半死。从此以后,洗澡这个活动就不可能再有了。肥、赶鹦、三兰子、小豆的故事都属“现在时”里那类和工区有关系的事件,虽然发生在“停”的状态,却为“跑”埋下了前因。

“现在时事件”的第二类是小村内部的关系,主要的情节就是刘gān挣的造反。这个人在小村里是个家世渊源的人物。他的儿子叫龙眼,是书中很重要的人物。他怎么会造反呢?有两个原因。第一,刘gān挣的父亲是第一个逃荒到小村,第一个扎下窝棚的人,可是后来刘gān挣出去当兵了,小村的权利落到另一人手里,就是赖牙,当了村长。刘gān挣自然很不服气赖牙。他在外面的世界里闯dàng过,有不少见识,说话也是非常意识形态化,比如,他探亲回到小村,小村的最高领导赖牙出来迎接他,很热烈,刘gān挣却挥手把他一赶,说:“你太不卫生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就结下了仇。赖牙为报复他,时常当众不给他面子,这就是他要造反的第二个原因。刘gān挣被仇恨折磨着,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吃猪皮冻,然后打老婆。因为猪皮冻是屠宰手方起的拿手绝活,所以刘gān挣和方起就成了知己,好到对坐之间没有话可说,不是用眼睛对视而是用心对视。方起看到刘gān挣的肺已经烧焦掉了,知道这个人是有钢火的。刘gān挣能看见方起的肠子,肠子里没有油水,像树叶一样苍白,他知道这是个知苦的人。刘gān挣给方起看他的宝贝,他从部队里带来的子弹、皮带,表示他特别想造反的心情,方起则热烈响应他。他们在一起商量造反的时候说:“我们一定要有武装,没有武装是不行的。”方起就向刘gān挣介绍了一个人物,小村的民兵头子,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一起喝酒。想不到这个民兵头子是赖牙的人,一下子把他们出卖了。他们的造反失败了,结局非常惨,两人都受尽了折磨。方起因为把一个jian细引进来过于自责,用劁猪刀把自己劁了,然后死去。这些就是小村“现在时的事件”。接着再说小村“过去时事件”。首先要说的就是龙眼家。他的父亲是刘gān挣。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爷爷带着他的伯父——一个大头娃娃,还有他的奶奶一路逃荒过来。在雪地上跋涉,雪的反光把爷爷的眼睛刺瞎了,是大头娃娃牵着爷爷的手,跑到了小村。奶奶在小村里生下了刘gān挣,龙眼的父亲。后来,他伯父死了,他爷爷奶奶也死了,留下他们一家三口——刘gān挣,龙眼妈,和龙眼。龙眼的头发是全白的,他一出生就是个白头发。书里写他是个愁根,几辈子受罪的源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们一家人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走过了绵绵无尽的丘陵,最早吸引他们住下来、扎下窝棚的是白毛毛花。白毛毛花,它是多么好,多么温暖,他们从雪地里来,特别需要暖和的东西,就用白毛毛花做了棉被,做了窝棚,做了chuáng铺,然后安下他们的家。他们是小村最早的居民。那时小村还没有红薯,只有一片白毛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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