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_莫言【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过了大约抽支香烟的工夫,他扶着铁门站起来,围着铁屋转着圈子,手拍得铁壳子啪啪作响,他苦苦地哀求着,愤怒地骂着;

好人啊,你们醒醒吧,你们出来吧,我把一个夏天里挣来的钱全部给你们行不行?我给你们下跪叩头行不行?杂种啊,畜生,你们欺负一个老头子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你们这两个jian贼,偷jī摸狗的**、嫖客,你们不得好死我叫你亲爹行不行?叫你亲娘行不行?亲爹亲娘亲老祖宗,求你们发发善心出来吧,我是个六十岁的下岗工人,家里还有一个生胃病的老伴,混到这一步已经够惨了,你们可不能给我雪上加霜了,你们想死也不能死在我的小屋里啊,你们可以到树上去上吊,可以到湖边去跳水,可以到铁道上去卧轨,你们想死在哪里也能死为什么偏偏到我的小屋里来?我看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是个局长也是个处长,为这点事儿值得死吗?你们这样死去可是轻如鸿毛啊,不值的,连你们这样的人都想死,那我们这些下等人可咋活?局长,处长,你们想开点吧,你们跟我们比比嘛,出来吧,出来吧

任他把嗓子喊哑,铁壳小屋里还是寂静无声,暮归的乌鸦们围着高高的白杨树梢叭叭大叫,团团旋转,好像一团黑云。他找来一块巨大的卵石,双手搬起,向铁门砸了过去。咣啷一声巨响,卵石碎成两半,但铁门完好如初。他仄起肩膀,向铁壳子撞去,铁壳子岿然不动,他却被反弹出三米多远,一屁股蹾在了地上。他感到肩膀疼痛难忍,胳膊抬举不便,好像把锁子骨撞断了

他骑着沉重的自行车仿佛梦游般地冲下山包,他没有捏车闸,他想就这样摔死了更好,东北风迎面chuī来,衣服鼓涨,肚子冰凉,耳朵边呼呼作响,仿佛腾云驾雾,车后座上的垃圾袋子开了口,肮脏的纸片和塑料袋子在身后轰然而起,漫天飞舞。环湖路上,连那个抗癌明星的身影也见不到了。一群灰秃秃的天鹅在湖面上盘旋着,好像在选择地方降落。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冰上落满huáng土。他麻木地骑车进了城。街灯已经点燃,不时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地响起。一辆没有鸣笛的警车转动着红绿灯油油地滑过来,吓得他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徒弟吕小胡的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就看到门板上贴着一张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怒目向人的男孩。他转身想逃,看到徒弟提着一只光jī从楼道里走上来。楼梯间昏暗的灯光照着死jī惨白的疙瘩皮,使他身上的老皮顿时变得像jī皮一样。他的腿软了,骨折过的地方像被锥子猛刺了一下子,痛得他一腚坐在了楼梯上。吕小胡猛一怔,急问:

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突然见到了爸爸的小男孩似的,嘴唇打着哆嗦,眼泪滚滚而出。

怎么啦师傅? 徒弟快步上前,把他拉起来, 出了什么事啦?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徒弟家门口,泣不成声地说:

小胡,大事不好了

小胡慌忙开门,把他拉起来拖到屋子里,安排他坐在沙发上。

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师娘死了?

不, 他有气无力地说, 比你师娘死去糟糕一千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胡焦急地问, 师傅,你快要把我急死了!

小胡, 他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 师傅闯了大祸了

快说呀,啥事?!

中午进去了一男一女,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就多收钱呗, 小胡松了一口气,说, 这不是好事吗?

啥好事,他们在里边死了

死了! 小胡吃了一惊,手里提着的暖瓶差点掉在地上, 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看到他们死了?

我没看到他们死了

你没看到他们死了,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他们肯定是死了他们进去了三个小时,起初那个女的还哭哭啼啼,后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他让徒弟看着自己敲破了的手,说, 我砸门,敲窗,喊叫,把手都砸破了,车壳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丝声音也没有

小胡放下暖瓶,坐在沙发对面的木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垂着头抽了一口,抬起头,说: 师傅,您别着急。 他的双手在大腿上紧张地摸索着满怀希望地望着徒弟的脸。小胡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并帮他点燃,说: 也许他们在里边睡着了,人们gān完了这事,容易犯困

别给我吃宽心丸了, 他悲哀地说, 好徒弟,我的手指都快敲断了,嗓子都喊哑了,即便是死人也让我震醒了,可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师傅,为了不jiāo钱,人们什么样的怪招都能想出来的。

他摇摇头,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铁门从里边锁着呢,再说,我一直盯着呢,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是两个耗子从里边钻出来,我也能看见

您说起耗子,我倒想起来了, 小胡道, 他们很可能挖了条地道跑了。

好徒弟, 他哭咧咧地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帮师傅想想办法吧;师傅求你了!

小胡低下头抽烟,额头上摆起了很多皱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的脸,等待着徒弟拿主意。小胡抬起头,说:

师傅,我看这事就去他娘的吧,反正您也挣了点钱,明年开了chūn,我们再另想个挣钱的辙儿!

好小胡,两条人命呢

两条人命也不是咱害的,他们想死我们有什么办法? 徒弟愤愤地说, 这是两个什么样的鸟人?

看样子像两个有文化的人,或许是两个gān部。

那就更甭去管他们了,这样的人,肯定都是搞婚外恋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

可是, 他嗫嚅着, 只怕师傅脱不了gān系,雪里埋不住死尸,公安局不用费劲就把师傅查出来了

您的意思呢?难道您还想去报案?

小胡,我反复想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

您真想去报案?!

也许,还能把他们救活

师傅,您这不是惹火烧身嘛!

好徒弟,你不是有个表弟在公安局工作吗?你带我去投案吧

师傅!

徒弟,师傅求你了,让你那个表弟帮帮忙吧,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师傅后半辈子就别想睡觉了

师傅, 小胡郑重地说, 您想过后果没有?您gān这件事,原本就不那么光明正大,随便找条法律就可以判您两年,即便不判您,也得罚款,那些人罚起款来狠着呢,只怕您这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挣这点钱全jiāo了也不够。

我认了, 他痛苦地说, 这些钱我不要了,师傅即便去讨口吃,也不gān这种事了。

万一他们要判你呐? 徒弟说。

你跟表弟求求情, 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实在要判,师傅就弄包耗子药吞了算了

师傅啊师傅! 小胡道, 徒弟当初是chuī牛给您壮胆呢,我哪里有什么表弟在公安局?

他木了几分钟,长叹一声,哆嗦着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小心翼翼地掀灭在烟灰缸里,看一眼歪着头望墙的徒弟,说:

那就不麻烦您了

他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师傅,您去哪里?

他回头看看徒弟,说:

小胡,你我师徒一场,我走之后,你师娘那边,如果能顾得上,就去看看她,如果顾不上,就算了

他伸手拉开了门,楼道里的冷风迎面chuī来。他打了一个哆嗦,手扶着落满尘土的楼梯栏杆,向黑暗的楼道走去。

师傅,你等我一下。 他回头看到,徒弟站在门口,屋子里泄出的灯光照得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金粉,他听到徒弟说: 我带你去找我表弟。

他们在被北风chuī得嘎嘎作响的电话亭里给表弟家打了一个电话,表弟家的人说表弟正在派出所值班。徒弟高兴地说:

好极了师傅,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带您去找他?您不知道他那个老婆有多么势利,我这样的穷亲戚到了他家,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真让人受不了,咱们人穷志不穷,您说对不对?

他感动地说:

小胡,师傅让你犯难了。

但我表弟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怕婆子, 小胡像唱歌似地说, 怕婆子,骑骡子啊!

他们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他急着往外掏钱,徒弟把他拨到一边,说:

师傅,算了吧,您的钱肯定不够的。

徒弟付了钱,昂贵的烟价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痛,但他还是咬着牙说:

小胡,这个算我的。

您就先别管这事了!

他们进了派出所。他下意识地扯着徒弟的衣角,身上冷得打战,手心里却全是汗水。值班的两个民警中有一个正是徒弟的表弟。那是个细眯着小眼、脖子很长的青年人。他拿着笔,一边听着他们的诉说,一边往本子写着字。

就这事? 表弟用笔尖锁着本子,有些厌烦地问。

就这事

想象力很丰富嘛, 表弟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说, 发了大财了吧?

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表弟,劳您大驾去帮丁师傅处理处理吧如果那两个人吃的是安眠药,没准还能救过来 徒弟将装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的塑料袋放在表弟面前,满面堆笑地说, 丁师傅是我的恩师,省级劳模,跟于副省长合过影的,临近退休了遭遇下岗,万般无奈才想了这么个饭辙

如果他们吃的是耗子药呢? 表弟看看手表,站起来,对正在墙角玩电脑的民警说: 小孙,我去人工湖那边处理个自杀案件,你一个人在这里盯着吧!

表弟去了一趟厕所,收拾了随身所带物品,从车库里推出一辆三轮摩托,载上他与徒弟,开出了派出所院子。

正是晚饭时刻,感觉却像深夜。可能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宽广的大路上车辆稀少。摩托车亮着警灯,鸣着警笛,在大街上像箭一般飞驰。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斗上冰凉的把手,心脏仿佛提到了嗓子眼里,张口就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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