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_余华【完结】(94)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王冰棍住进了五星级传达室以后欢欢喜喜,从此没有回家看看。他对刘副赞不绝口,每次见面都要对刘副歌功颂德一番,刘副听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满意的是TOTO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冲洗的gāngān净净,而且还将他的湿屁眼烘gān。刘副还给王冰棍传达室的屋顶装上了五口电视信号接收大锅,刘副告诉王冰棍,这五口大锅一装,比中国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和中国一样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比中国穷的国家的电视也能看到一些。于是王冰棍的传达室整天传出来各种腔调的语言,像是联合国在开大会一样。

这时候王冰棍最亲密的战友余拔牙的世界旅游也升级了,跟随旅行团和自助游,对余拔牙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钱雇用一名女翻译,他对游山玩水也厌倦了,他的兴趣全跑到示威游行上面去了,他已经在欧美几十个城市参加过示威游行,他不分青红皂白,什么示威,什么游行,只要遇上了立刻兴冲冲地加入进去,遇到对立两派的游行时,他加入人多势众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经会喊叫十来种语言的游行口号了,他经常和王冰棍通电话,说话间不经意地夹杂这些外国口号。

王冰棍对余拔牙到处去示威,到处去游行,理解成是到处去参加文化大革命,每当余拔牙在电话里告诉王冰棍又在什么城市游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给他最信任的刘副打电话,说外国的什么城市闹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对王冰棍的这种理解十分不满,他在国际长途电话里训斥王冰棍:“你这个土包子,你不懂,这是政治。”

余拔牙在电话里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政治,他对王冰棍说:“这叫饱暖思yín欲,富贵爱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气,有一天突然在外国的一个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脸在游行的队伍里闪现了一下,王冰棍惊讶的目瞪口呆,从此对余拔牙十分崇敬了。当余拔牙打来电话时,王冰棍说在外国电视里看到他时,王冰棍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电话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惊讶地结巴了,像动物一样啊啊地叫了很多声,然后立刻问王冰棍,有没有把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说没有录像,余拔牙在电话里大发脾气了,一口气骂了王冰棍四个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后伤心地说,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竟然没有把他横空出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十分惭愧,一声声向余拔牙保证,以后再有这样的镜头一定录像下来。

此后王冰棍的电视频道紧紧跟随余拔牙的足迹了,余拔牙每到一个国家,王冰棍就锁定这个国家的电视,兢兢业业地寻找游行示威的画面,找到后立刻像是猫盯住老鼠一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电视,手里拿着摇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现立刻录像。

王冰棍看到宋钢站在门外的时候,刚好是余拔牙从马德里坐飞机去多伦多的时候,王冰棍暂时不用盯住电视了,他看到很久不见的宋钢,立刻冲出去把宋钢拉了进来,让宋钢在意大利沙发里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余拔牙的种种奇闻轶事,然后感叹道:

“这余拔牙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一句外国话不会说,什么外国都敢去。”

此刻的宋钢沉沦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隐隐袭来,他口罩上面的眼睛游离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说出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宋钢知道李光头不在这里,林红也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半个小时,又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王冰棍的豪华传达室,王冰棍还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到大门口王冰棍站住了,继续在说着什么,宋钢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眼睛空dòng地看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宋钢回到我们刘镇以后,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六天的时光。六天里他自己做了六次饭,每天只吃下去一碗米饭,他闭门不出,只是在需要买菜的时候才走上街道,他遇到了不少熟人,这些熟人的片言只语让他朦胧地知道了李光头和林红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麻木不仁。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宋钢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将他和林红所有的合影一张一张看过来,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相册。又找出了父亲宋凡平、母亲李兰、兄弟李光头和自己的全家福照片,这张黑白的照片经历了很多岁月,已经泛huáng。宋钢仍然叹息一声,将照片放进了相册,躺到chuáng上泪如雨下了。

混沌了七天后,宋钢的思维终于清晰了,当初李光头、林红和他之间的情感纠葛历历在目,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宋钢终于明白了,林红不应该嫁给他,林红应该嫁给李光头。这样一想,宋钢突然释然了,仿佛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八天的曙光来到后,宋钢坐在吃饭的桌子前,认真地写起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林红的,另一封信是给李光头的。他写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写得对不对,有很多字他都不会写了。他伤感地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他曾经写下过一篇小说,李光头读完后大声赞扬。这么多年下来,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读书不读报,如今突然发现自己连信都不会写了。

宋钢把不会写的字记在脑子里,然后戴上口罩去书店查字典,查完字典回家继续写信。他连本字典都不舍得买,虽然他给林红带回来三万元,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让林红过上好日子,最后的钱一定要留给林红。几天下来,他来来回回到书店去了十来次,书店的人见了他就会嘿嘿地笑,他们私下里说这个宋钢以前是首席代理,现在成了个首席学者了。宋钢每天都到书店来查几次字典,书店的人忍不住开玩笑地叫他首席学者,后来又叫他首席字典。宋钢听了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头认真地查他不会写的字。首席字典宋钢花了五天时间,一边写一边去查字典一边修改句子,终于将两封信都写完了,他又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遍。然后他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去邮局买了两个信封和两张邮票,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姓名,贴好邮票后,他把两封信藏在胸前的衣服口袋里。

这时候宋钢感到腋下越来越疼痛了,而且疼痛仿佛越绷越紧,他疑惑地感受着这种绷紧的疼痛,慢慢解开衣服,感到贴身的衬衣已经和腋下的皮肉粘连了,脱下衬衣时仿佛是撕下了皮肉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冷颤,等到疼痛慢慢安静下来,他举起胳膊,低头看到两侧腋下的伤口已经化脓了,缝合伤口的黑线紧绷红肿的伤口,他想起来应该是手术后六天拆线,现在十三天过去了,所以伤口的疼痛越绷越紧。

宋钢起身找出了一把剪刀,拿着镜子准备自己拆线,可是担心剪刀不gān净,就点火将剪刀烧烤了五分钟消毒,又拿着剪刀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钟,让剪刀完全冷却下来,他开始一点点剪去腋下的黑线,黑色的线头沾满了剪刀,他感觉绷紧的腋下在一阵一阵疼痛里逐渐放松了,他拆完线以后,感觉整个身体突然放大似的松开了。

傍晚的时候,宋钢将他带回来的钱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了,放在了枕头下面,只在自己口袋里放了十元钱,将钥匙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在了桌子上,戴上口罩走到门口,他打开屋门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他觉得自己的家清晰可见,桌子上的钥匙却是模糊不清,他轻轻地关上了门,关上门以后他站了一会儿,心想钥匙在里面了,自己不会回来了。

宋钢转身走过了街道,走进了周不游点心店,他从来没有吃过带吸管的小包子,现在他想去品尝一下。他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周不游和苏妹,他四处张望了几下,也没有看到苏妈,他不知道周不游把苏妈和苏妹也发展成了韩剧迷,从周一到周五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就会端坐在家里,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宋钢迟疑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他只好走向陌生的女服务员,想了想以后,说出了一句词不达意的话:

“怎么吃……”

女服务员不明白他的话,问他:“什么怎么吃?”

宋钢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准确的说法,他指指几个正在吃着吸管小包子的群众说:

“这个带吸管的小包子……”

那几个群众嘿嘿地笑起来。有一个群众问他:“小时候吃过你妈的奶吧?”

宋钢感到这人要捉弄他了,他突然聪明地回答:“我们都吃过。”

“你长大后吃过包子吧?”那个群众继续问。

“我们都吃过。”宋钢继续聪明地回答。

“好。”那个群众说,“我教你,先像吸你妈的奶一样,把包子里的肉汁吸gān净了,再像吃包子那样把剩下的包子吃了。”

群众哈哈笑个不停,坐在柜台里的女服务员也忍不住笑了。宋钢没有笑,刚才自己的回答让他的思维清晰了,他对女服务员说:

“我是问多少钱?”

女服务员明白了,收了宋钢的钱,开了票递给他,宋钢拿着票还站在柜台前,女服务员让他先找个位置坐下来,说吸管小包子正在蒸着,还要十分钟时间。宋钢看看那几个嘿嘿笑着的群众,走到了远离他们的桌子前坐下。宋钢的眼神无动于衷,他像个小学生那样端坐着等待他的吸管小包子。

宋钢的吸管小包子终于端上来了,面对蒸腾的热气,宋钢慢慢摘下了他的口罩,他把吸管含进嘴里后呼呼地吸起了里面的肉汁。那几个讥笑他的群众吓了一跳,里面的肉汁没有一百度的高温,也有个八九十度,宋钢呼呼地吸着,就像吸着凉水似的一点都不觉得烫。他吸完一个包子又呼呼地吸完了另一个,三个小包子里的肉汁一下子全吸完了,然后他抬头看看那几个吃惊的群众,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让那几个群众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他们觉得宋钢似乎是jīng神不正常常。

宋钢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完了三个小包子,宋钢戴上口罩,起身走出了点心店。

这时候夕阳西下了,戴上口罩的宋钢迎着落日走去。宋钢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走在大街上,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左右看着,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和行人,有人叫他名字时,他不再是低头匆匆答应一声,而是友好地向那个人挥挥手。

走过商店的玻璃窗时,他也会停下来仔细看看里面展示的物品。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在这个傍晚看见宋钢走去,他们后来回忆说,宋钢以前每次出现在大街上都像是在赶路,只有这个傍晚他像是在逛街,他们说他对每家商店玻璃窗里的物品都是看了又看,对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张望,甚至对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也是兴趣十足,他还在一家音像店前站了有五六分钟,听完了两首流行歌曲,还隔着口罩对旁边走过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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