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_余华【完结】(7)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两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

“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换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里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痛。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扔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里都开始有咝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qiáng劲有力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

“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蓝子似的轻松,他的左右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驼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额头。李光头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张望过街道,他从来都是仰脸张望,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兰的米袋,驮着李兰的儿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声音洪亮地说着话。李兰低垂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她脸色苍白浑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条缝钻到地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问这问那,李兰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她嘴里除了咝咝声还是咝咝声。

李光头记得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兰听到这个消息后,嘴里咝咝响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阳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后拉着儿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兰没有胆量走进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树木的后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灯光里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中间放着一具棺材。李光头拉着母亲的衣角,听着母亲嘴里咝咝地响,他抬头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哭,母亲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泪,他问母亲:

“妈妈,你哭了?”

李兰嗯了一声,告诉儿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兰站了一会儿后,又拉起了李光头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挽上李兰从丝厂下班回家后,一直坐在桌前制作纸钱,她做了很多纸铜钱和很多纸元宝,又用一根白线分别将纸铜钱和纸元宝串连起来。李光头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先是用剪刀把纸剪开,然后叠出了一个个元宝,她在一些元宝上写上了一个“金”字,另一些元宝上面写上一个“银”字。她拿起“金”元宝告诉李光头,在过去的时候可以用它买一幢房子;李光头指着“银”元宝,问母亲可以买到什么?李兰说也能买到一幢房子,只是房子小一些。李光头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银”元宝,心想可以买到多少房子啊?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数字,他一个一个地数着元宝,可是他只能数到十,十以后他就不会数了,又竖成了一。眼看着桌子上的元宝越来越多,不管他怎么数,数到了十就像是进了死胡同一样过不去了。他把自己数得满头大汗,也数不出个结果来,数的他母亲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兰制作了一大堆的纸元宝以后,开始制作纸铜钱了,她先是剪出了园纸片,又在中间剪出一个小dòng,然后认真地在园纸片上画上一根根线条,写上了一个个字。李光头觉得他母亲制作一个园纸片的铜钱,比制作一个纸元宝困难得多,他不知道一片铜钱可以买多少幢房子?他问母亲是不是可以买下一排房子?他母亲拿起一长串纸铜钱说,只能买一件衣服。李光头又把自己想了个满头大汗,他想不通为什么衣服比房子还要贵?李兰告诉儿子,就是十串铜钱也没有一个元宝值钱。李光头第三次满头大汗了,既然十串铜钱都比不上一个元宝,他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地制作纸铜钱?李兰说这些钱在阳间是不能花的,只能到yīn间去花,是给死人的盘缠。李光头一听说“死人”二字就打了个哆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个哆嗦。他问母亲,这是给哪家死人的盘缠?李兰放下了手里的活,对儿子说: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兰将串起来的纸铜钱和一只只的纸元宝放进了一只篮子,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的手,走出家门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头的记忆里,那天上午李兰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头来了,她是在张望着出殡的队伍。有些认识李兰的人走过她身边时,都往她的蓝子里看,还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纸元宝和纸铜钱,说李兰真是心灵手巧,然后问她:

“你家又死人啦?”

李兰垂下了头,轻声回答:“不是我家的……”

宋凡平的妻子出殡时,只有十多人送行,棺材放在一辆板车上,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响了过来。李光头看到十多个送行的男女都在头上扎着白布条,腰上也系上了白布条,他们哭泣呜咽着走了过来。这些人里面他熟悉的只有宋凡平,他曾经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视过街上的世界。

宋凡平拉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宋凡平回头向李兰点了点头,宋钢也像他父亲一样回头对着李光头点了点头。李兰拉着李光头跟在了出殡队伍的后面,沿着漫长的街道走出了我们刘镇的石板路,走在了乡村的泥路上。

那一天,李光头跟随着这些低声呜咽的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已经挖好的墓xué前,棺材放进去时,低声的呜咽立刻变成了号啕大哭。李兰挽着蓝子拉着李光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哭泣着将泥土铲进墓xué,泥土在墓xué里升了起来,变成了一座坟墓。号啕大哭又变成了低声呜咽,这时宋凡平站身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眼含泪水地看着李兰,从她手里接过了篮子,回到坟墓前,将里面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拿了出来,放在了坟墓上,用火柴点燃了纸钱,当纸钱熊熊燃烧的时候,哭声又变得响亮起来。李光头看到自己母亲也开始了伤心地哭泣,李兰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然后又是走了很远的路,李光头才回到了城里。李兰仍然是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拉着儿子,走在这些人的后面,走在前面的宋凡平不停地回头张望着这对母子,在走近李兰家的小巷时,宋凡平站住了脚,等着李兰和李光头走上来,他低声和李兰说话,邀请这对母子去他家吃晚饭,吃一顿悼念死者的豆腐饭,这是我们刘镇的风俗。

李兰迟疑着摇了摇头,拉着李光头的手走进了小巷,回到了自己家中。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李光头躺到chuáng上就睡着了,李兰独自坐在里屋,嘴里咝咝想着看着窗外发呆。天黑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李兰惊醒过来,她起身打开屋门时,看到了宋凡平站在门外。

宋凡平的突然出现,让李兰惊慌失措,她没有看见宋凡平手里提着的篮子,她忘记了应该让他进屋,她习惯地低下了头。宋凡平把篮子里的饭菜端出来递给李兰,李兰这才知道宋凡平把豆腐饭亲自送上门来了。她差不多是哆嗦地接过宋凡平手里的饭菜,然后手脚麻利地将碗里的饭菜倒出来,倒在自己家的碗里,又在水缸旁麻利地将宋凡平家的碗清洗gān净。李兰把洗gān净的碗还给宋凡平的时候,她的双手又哆嗦了。宋凡平接过自己的碗放进篮子,转身里去时,李兰又是习惯地低下了头,直到宋凡平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她才想起来竟然没有把他让进屋里来,她抬起头来时,黑暗的巷子里已经没有宋凡平的身影了。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的父亲是怎么和他母亲搞上的,当他知道这个男人名叫宋凡平的时候,他差不多七岁了。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李兰拉着李光头的手先去了理发店,给他推了一个正宗的光头,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了电影院对面的球场边。这是我们刘镇和另外一个镇要进行一场篮球比赛,有一千多个男人和女人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走来,他们层层叠叠地围住了灯光球场,让球场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坑似的,而他们就像是挖出来的泥土一样堆在四周。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吃起了瓜子,附近的树上爬满了尖声叫喊的孩子,后面的围墙上站满了脏话连篇的男人。他们站在围墙上已经人挨着人了,已经挤得连缝都快没有了,下面的人还要往上爬。上面的人又是踢腿又是甩胳膊,不让他们上来,下面的人又是叫骂又是满嘴的唾沫星子,他们偏要上去。

李光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宋钢说话,这个比他大一岁的男孩穿着白背心兰短裤,流着鼻涕拉着李兰的衣角。李兰摸着宋钢的头,摸着宋钢的脸,摸着宋钢的小脖子,李兰对他的喜爱像是想把他吞到肚子里去。然后李兰把两个孩子拉到了一起,她哇哇叫着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听不清楚,四周是滚滚的人声,几个女人吐出来的瓜子壳从他们中间飞过,几个男人吐出来的烟圈在他们中间缭绕升起。围墙那边的人已经打起来了,一棵树上的树枝断了,有俩个孩子掉了下来,李兰还在对着他们喊叫,这次他们听清楚了。

李兰指着宋钢对李光头说:“这是你哥哥,他叫宋钢。”

李光头点着头对宋钢叫了一声:“宋钢。”

李兰又指着李光头对宋钢说:“这是你弟弟,他叫李光头。”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绰号后,看着李光头亮闪闪的光脑袋咯咯笑个不停,他说:“真滑稽,你叫李光头。”

宋钢笑了没多久就哇哇哭了起来,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胳膊上。看到宋钢闭着眼睛哭的样子,李光头也觉得滑稽,他正要笑出来,另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立刻哇哇地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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