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_余华【完结】(51)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这天晚上李光头也喝醉了。他独自一人在家里喝着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后呜呜地哭,又呜呜哭着睡着了,天亮醒来时他嘴里还有呜呜声。邻居们都听到了李光头失恋的哭声,他们说李光头的哭声里有七情六欲,有时像是发情时的猫叫,有时像是被宰杀时的猪嚎,有时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时像是报晓的雄jī咯咯叫。邻居们意见很大,说李光头吵得他们一夜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李光头呜咽嚎叫了一个晚上以后,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输jīng管结扎手术。他先去了福利厂开好了单位证明,证明上的结扎申请人是李光头,单位领导签名同意的也是李光头,还一本正经地盖上了公章。李光头拿着单位证明一脸悲壮地走进了医院的外科,把单位证明往医生的桌子上一拍,高声说:

“我来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

医生当然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李光头走进来劈头盖脸就要医生给他结扎。医生看着李光头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划拉着,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又看了看李光头的单位证明,申请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头,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证明!

医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

“你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为什么要结扎?”

李光头豪情满怀地说:“没有结婚就来结扎,计划生育不就更加彻底吗?”

医生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医生低下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不耐烦地一把将医生从椅子里拉起来,好像是李光头要给医生结扎似的,又拉又推地把医生弄进了手术室。李光头解开皮带,推下去裤子,撩上来衣服,躺到了手术台上,然后命令医生:

“结呀,扎呀。”

李光头在手术台上躺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下来了。完成了输jīng管结扎壮举的李光头,面带微笑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左手拿着结扎手术的病历,右手捂着肚子上刚刚缝上的伤口,走几步歇一会儿,来到了林红和宋钢的新房。

那时候林红的针织厂来了二十多个女工,正在大闹林红的dòng房,刘作家也来了,喜气洋洋地坐在二十多个姑娘中间,一副梦里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们从屋顶上吊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只苹果,嚷嚷着让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苹果。李光头走了进去,姑娘们一片惊叫,她们都知道李光头和宋钢和林红之间的关系,又像三角关系又不像三角关系,说不清是什么关系。她们以为李光头是来寻衅滋事的,林红当时也紧张了,李光头横着眼睛走进来,林红觉得他没安好心。只有宋钢没有看出来,他看到李光头惊喜万分,心想这个兄弟终于还是来了,宋钢抽出一支香烟迎上去高兴地说:

“李光头,你终于来了。”

刚刚结扎了的李光头用右手一拨,就将新郎宋钢拨到了一边,他气势汹汹地说:

“老子不抽烟。”

屋里的姑娘们吓得都不敢出声,李光头从容地将结扎病历递给林红。林红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钢。宋钢伸手去拿,李光头挡开了他的手,将病历递给身边的一个姑娘,让她传递给林红。林红拿着这份医院的病历,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李光头对她说:

“打开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林红打开来看到上面有“结扎”这样的字,她还是不明白,小声问身边的姑娘:

“‘结扎’是什么意思?”

几个姑娘凑上去看病历时,李光头对着林红说:“什么叫‘结扎’?就是阉割,我刚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

屋里的姑娘们哇哇地惊叫起来,新娘林红也是花容失色。那个时期我们刘镇流行把买来的雄jī阉割了,养成大公jī以后宰杀煮熟,吃起来就会鲜嫩,就会没有公jī的骚味,刘镇的群众都把阉割的公jī叫“鲜jī”。一个姑娘听说李光头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脱口惊叫起来:

“你是个‘鲜人’啦?”

这时候刘作家出头露脸的时机到了,他慢慢地站起来,从林红手里拿过病历,读了一遍,满腹学问地纠正那个姑娘的话,他说:

“不是,阉割和结扎不一样,阉割后就变成太监了,结扎了还是可以……”

刘作家扫了一眼屋子里鲜花盛开般的姑娘,下面的话欲言又止了,那个姑娘还在问:

“还可以什么?”

李光头不耐烦地对这个姑娘说:“还可以和你睡觉。”

这个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咬牙说:“谁也不会和你睡觉。”

刘作家点点头,表示同意李光头的意思,补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刘作家的补充让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他取回了自己的病历,对林红说: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

说完这话,忠贞不渝的李光头转身走出了林红的新房,他走到门外站住脚,回头对林红说:

“你听着,我李光头在什么地方摔倒的,就会在什么地方爬起来。”

然后李光头像一个西班牙斗牛士一样转身走了。李光头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时,身后的新房里鸦雀无声,当他跨出第八步时,新房里发出了一阵哄笑声。李光头脚步迟疑了起来,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时宋钢追了出来,宋钢跑到走路变成了瘸子的李光头跟前,拉住李光头的胳膊想说些什么:

“李光头……”

李光头没有搭理宋钢,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壮地走上了大街,宋钢也跟着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走了一阵子,宋钢仍然跟在后面,李光头回头对宋钢低声说:

“你快回去。”

宋钢摇了摇头,嘴巴张了张,还是只有一声:“李光头……”

李光头看到宋钢站着没有动,低声喊叫了:“他妈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钢这时把话说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断后?”

“为什么?”李光头神情凄楚地说,“我看破红尘了。”

宋钢难过地摇起了头,看着李光头沿着街边缓慢地走去,李光头走出了十多步以后,回头真诚地说:

“宋钢,你以后多保重!”

宋钢一阵心酸,他知道从此以后兄弟两人正式分道扬镳了。看着李光头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钢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时候两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爷爷拉着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兰拉着李光头的手在乡间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我们刘镇的西班牙斗牛士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关剪刀。小关剪刀看见李光头像一个瘸子走来,左手还捂着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头,问李光头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头还没有回答,小关剪刀就自作主张地说:

“蛔虫,肯定是蛔虫在咬你的肠子。”

这时的李光头还沉浸在自己结扎的壮举里,他神色悲壮地拉住小关剪刀,举着手里的病历,不屑地说:

“蛔虫算什么?”

然后打开病历给小关剪刀看看,还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结扎”两字。小关剪刀仔细地将李光头的病历读了一遍,一边读着一边埋怨医生的笔迹太潦草。小关剪刀读完了病历,也不知道“结扎”是什么意思,小关剪刀问:

“什么叫‘结扎’?”

李光头这时候得意起来了,他骄傲地说:“结扎?就是阉割。”

小关剪刀吓了一跳,失声惊叫:“你把自己的diǎo剪掉啦?”

“怎么是剪掉?”李光头很不满意小关剪刀的话,他纠正道:“不是剪掉,是结扎。”

“这么说,”小关剪刀问,“你的diǎo还在?”

“当然在。”李光头说着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补充道,“完好无损。”

接着李光头豪迈地说:“我本来是想剪掉的,考虑到以后要像女人那样蹲下来撒尿,不雅观,所以我结扎了。”

然后李光头拍拍小关剪刀的肩膀,捂着肚子,挥动着结扎证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关剪刀站在那里笑个不停,指点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告诉街上的群众,李光头把自己结扎了,也就是阉割,不过

……小关剪刀实事求是地补充道:李光头的属还在。李光头越走越远的时候,小关剪刀身边的群众越聚越多,群众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远去的李光头,纷纷说自己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些群众谁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了我们全县人民的GDP。

李光头的GDP之路是从我们刘镇福利厂开始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光头在林红这里跌了爱情的跟头,转身就在福利厂连续创造了利润奇迹。这时候改革开放进入了全民经商的年代,李光头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一个经商的天才,自己率领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都能够富得流油;若是率领五十个学士、四十个硕士、三十个博士、二十个博士后,还不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

李光头脑子一热,马上命令手下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放下手里的工作,好像地震了,好像火灾了,召开了福利厂历史上最紧急的一次会议。刚才他还在打电话联系一笔业务,放下电话后就决定辞职了。李光头发表了长达一小时的慷慨演说,里面用了五十九分钟给自己歌功颂德,最后一分钟先是任命两个瘸子为正副厂长,接着用沉痛和惋惜的语气宣布:福利厂全体员工一致接受李光头厂长的辞职申请。李光头最后眼含热泪地说:

“谢谢!”

李光头说完谢谢,转身疾步走了,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三个傻子乐呵呵的根本没听懂李光头说了些什么,李光头走后三个傻子仍然乐呵呵;五个聋子只看见李光头的两片厚嘴唇上下翻动,见他嘴唇突然不动了转身出去,以为他是尿急上厕所,聋子们正襟危坐,等待着李光头回来继续上下翻动他的厚嘴唇;两个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多前,李光头也是这样召开了一次福利厂全体员工大会,突然袭击地撤掉两个瘸子的正副厂长职务,自作主张地任命自己为厂长,现在他又突然袭击撤掉了自己,又把两个瘸子厂长给任命回来了;四个瞎子瞪着他们黑暗的眼睛,他们的脑子比那十个瘸傻聋明亮多了,他们最先醒悟过来,知道李光头一去不回了。有一个瞎子嘿嘿地笑起来,另外三个也跟上嘿嘿笑。三个傻子本来就乐呵呵,见到四个瞎子也乐呵呵,三个傻子不甘示弱,gān脆放声大笑。五个聋子听不见笑,可是看得见笑,以为李光头尿急走时说了一个笑话,五个聋子的五张嘴巴张开来,两个笑出的是声音,三个笑出的是口型。两个刚刚官复原职的瘸子厂长,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知道李光头辞职不gān了,可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高兴。瘸子正厂长说李厂长平日里厚待大家,他辞职走了,大家不该这么高兴。瘸子副厂长连连点头,说正厂长说得对,说出了他副厂长的心声。四个瞎子嘿嘿笑着说,李厂长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走了?还不是升官升到民政局去了。瞎子们瞎说:

“李厂长去做李局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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