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记 作者:水在镜中【完结】(43)

2019-06-26  作者|标签:水在镜中 甜宠 架空

  直到后来遇见了秦梅香。

  他是个洒脱人,唯有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秦梅香刚红时,有一日同高宝英出去,被杨清菡瞧见扯回来,不由分说被罚在祖师像前跪了一整日。秦梅香是个灵慧的,领了罚之后去悄悄问了曹班主,才晓得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他怕杨清菡想多了伤心,把豆沙圆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师父,再不吃要凉了。”

  杨清菡回过神来,摇头道:“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要么就是糊涂,要么就是聪明过了。”他这是开始数落起身边儿的这个徒弟了。

  秦梅香笑了笑:“您瞧小玉蓉,往后……”

  “小狗腿一个。”杨清菡直言。

  秦梅香失笑。杨清菡喜欢给刚见面的人下判词,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的判。虽然不好听也不客气,但往往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所以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叶小蝶是小财迷,何翠仙是小心眼儿,曹小湘是老鹌鹑,蕙香是小木头。秦梅香也得过,是小美人——那时候他面黄肌瘦,像个小叫花子似的。

  杨清菡吃了几口豆沙羹,想起了一桩事:“这回去申江走x_u_e,倒是见识到了那头同行的热闹。别的也罢了,我瞧那机关布景真是有意思,比咱们一味在台上干唱好得多了。”

  秦梅香前年和虞冬荣一块儿去申江,在那儿与人搭班唱了半个月,也觉得那头的同行,论起新意来,比这边的同行要开放得多。只是一来这头的戏班还抱着老规矩,二来机关布景花费也大,所以想一想,也就放下了。这次听杨清菡一提,又有些动心。

  杨清菡不过随口一说,很快又把话头转到要紧事上去:“你嗓子怎么样了?手要不要紧?”

  秦梅香给他看,还是去年那个样子,双手又痛又冰地僵着。杨清菡攥着他的手直叹气:“这算是什么毛病呢。我看你也别端着了,姓许的那洋房里不是暖和么,你就住到他那头去算了。”

  秦梅香摇头:“不要紧。大夫开了药浴,一日两次泡着,如今已好多了,起码不红不肿了。”这毛病究其原因是年少时颠沛流离,冬季缺衣少穿做下的病根儿。想去根儿没什么指望,只是保养好了,发作起来会轻些。若是换在别人身上,其实是个无关痛痒的症候,但落到秦梅香身上,它就成了个麻烦。

  眼下除了身子骨儿上头的麻烦,还有另一桩麻烦,就是搭班的问题。蕙香撑不起来,曹班主想请秦梅香回来了。原本过桥时挑的连喜班,到这个时候就应该散了。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就算是大班子,有时也是说散就散的。只是念及同台一场的情分,秦梅香与吴连瑞想给班里的众人谋条出路。他同曹班主商量,让吴家父子过来曹家班搭班,正好也能和小玉麟配戏。至于其他人,曹家班有缺的窝儿,他们想顶也能顶过来。还有些可以介绍到其他角儿身边做场面。余下实在没办法的,各自封了笔散伙银子,让大家各谋出路去了。

  事情办到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厚道至极了。但仍然有些人是不满的。他们不敢去找吴连瑞的麻烦,于是见天儿地缠着秦老板。冬日不好过,秦梅香也理解他们,只是多少总觉得有些头疼。

  杨清菡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罢了,都推到我这儿来吧。我替你打发了。你啊,什么时候能学得狠心一点儿呢。”

  秦梅香有些歉疚:“师父……”

  杨清菡挥手赶他:“走吧走吧,老董待会儿要过来了。”

  出了杨宅,就看见许平山的车等在门口呢。秦梅香叹了口气:“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许平山一挑眉:“你家老妈子说的,天寒路滑,让我过来接你。”

  这是买通了家里人了。徐妈不知道许平山与他之间这些曲折,单觉得这人对秦梅香挺上心的,每回来也从不空手。许平山算是把秦宅从里到外地策反了。

  秦梅香上了车,手里头还抱着手炉。许平山瞧了瞧他:“花市那头新开了个电影院,左右今日无事,瞧瞧去?”

  秦梅香点了头。

  结果到那边一瞧,电影院的人正往外头走呢。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日不巧,停电了。

  许平山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他前阵子在外头忙了许久,这两天才回来。军务繁忙,与秦梅香原本就难得能凑在一处。这么不咸不淡地有半年了,说他一点儿不急,那是骗鬼呢。

  秦梅香心里哪有不知道的。他其实也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么若即若离地,是图什么呢。说想在一块儿吧,他总是犹豫;说把人赶走吧,他也犹豫。看别人看得挺明白的一个人,轮到自个儿,就开始糊涂了。有时候想着想着,老想起以前伤心的事儿,那是怎么也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可像现下这样,又觉得那些伤心似乎可以淡到不提了。

  他往外头瞧了瞧:“要么,去花市口儿的丰乐茶园坐坐吧?”

  茶园不比影院是砖房,大冬天四下漏风的。许平山瞧了瞧他苍白的脸色:“怪冷的……”

  秦梅香笑了笑:“那边儿有个曲艺场子,挺有意思的。许久没来,正好今日瞧瞧。”

  他肯有兴致,许平山哪有不依的。街道窄小,于是下了车一块儿往那头走。过桥的时候,瞧见许多买点心和小玩意儿的。秦梅香买了两块新出锅的碗糕,回头递给了许平山一块儿。

  许平山有点儿诧异:“给我的?”

  秦梅香点头:“咸口儿的,里头有香菇和r_ou_末,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就算递过来的是个窝头蘸砒霜,那也不能说不吃,何况是热腾腾的一块糕呢。许平山咬了一口:“呦,还怪香的。”

  秦梅香笑了:“我刚进五福班的时候,杨师父白日没事,常带我过来玩儿。”这儿和天桥一样,也是个艺人汇聚的热闹地方,只不过花市比天桥更规矩些,演艺的地方都在茶园里。且这里的茶园,不像戏园子那样收票钱。进来消遣的客人,付的是茶资。

  丰乐楼人不多,楼下连一半儿都没坐满。许平山要了个楼上的包间儿,让伙计上了最贵的茶。冬日生意清淡,好容易来了个大主顾,底下卖小玩意儿的,卖零嘴儿的,卖热手巾,一趟一趟地往跟前儿凑。警卫轰人都轰不过来。许平山打进城,基本只看秦梅香的戏。那都是在剧院和戏园子演的,与这头儿的规矩不太一样。

  秦梅香自小出入的都是这类地方,倒是见怪不怪的。他叫来伙计,塞了几角钱,与人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这才得了个清净。

  许平山每回见他,都能从他身上看到点儿不太一样的东西。见此情景,若有所思:“你从前在这儿也演过?”

  秦梅香摇头:“这儿不是给戏班子预备的地儿。从前过来,是来这儿学东西。师父常说,戏里头包罗万象,唱戏的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得像个样子。所以三教九流的,我们与之多少都有往来。”

  “那你除了唱戏,还会啥?”

  秦梅香想了想:“记不得了,吹拉弹唱,都学过些。”他笑了笑:“不过都不精。”

  伙计送了壶茶过来,说是最好的。许平山喝了一口,比秦梅香泡的差多了。

  台上是个说书的艺人,任凭座儿上如何冷清,仍旧口沫飞扬地说着一段三国里的故事。说到精彩处,台下也有人跟着叫好。秦梅香耳朵灵,觉得某一嗓子喝彩听着格外熟。他低头往楼下看,竟瞧见小玉麟在座儿里,一脸入神。

  他才在杨清菡那儿见着戏单,记得小玉麟今日是有戏的。瞧这个架势,该不会是给忘了吧。误场可是大事。于是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去找他。

  小玉麟正听得聚精会神,冷不丁肩上被拍了拍,竟看见是秦梅香站在身后。

  他喜道:“您怎么来了!”

  秦梅香轻声道:“路过。今天你有没有戏?”

  小玉麟脸上的神色从茫然变成了惊慌:“有……”

  秦梅香向着追下来的许平山道:“借你的车用用,送这孩子去戏园吧。”

  上了车,后座就坐了三个人。秦梅香不得不往许平山身边儿靠,身子挨着身子的。难得能这么亲近,所以对于小玉麟打岔的那码事,许平山也就不计较什么了。他长臂一伸,胳膊搭在秦梅香身后的座儿上,瞧起来和搂着人没两样。

  小玉麟眼观鼻鼻观心地贴边儿坐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秦梅香有些疑惑,他知道小玉麟不是拿戏不当回事的:“怎么迷上听书了?”

  小玉麟老实道:“师父教赵云戏,学来学去,老说我学得不像,没有大将风度。我就想听听,人家故事里到底是怎么讲的。”他想了想,扭头望着许平山,若有所思。

  他这副不知道怕人的样子,并不惹许平山的讨厌。他瞟了一眼小玉麟,似笑非笑:“怎么着,想照着我演?”

  秦梅香摇头道:“那可不行。”

  许平山来了兴致:“怎么不行,老子好歹手下也有过万的兵呢。”

  秦梅香想了想:“我们在台上,演的是人,又不是人。你要给座儿看的,是道,不是器。”他看着小玉麟一脸迷惑,沉吟了一下:“就打比方说,你在台上扮豹子,并不是真的豹子。但座儿见了你,却能像见了真的豹子那样惊怕。因为你身上带着豹子的精气神儿。”

  小玉麟点点头:“有点儿明白了。”

  一到戏园,小玉麟就下了车。秦梅香嘱咐了他几句,让他不要着急,时间还来得及。

  目送小玉麟进去了,许平山终于可以同他说道说道了:“怎么就不能照着我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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