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 by 兲囍【完结】

2019-01-26  作者|标签:兲囍


福威镖局的赵镖头有心上人了,整天往那七宝斋跑。。
  水湾镇小,镇里有个针尖大的动静便闹得世人皆知。谁不知梧桐巷七宝斋里买的尽是些胭脂水粉、云鬓花黄的姑娘玩意儿。
三姑六婆笑着挤兑,便扯着块青色的帕子掩着嘴笑:“这是谁家的姑娘叫赵三小子看上了,改日婶子给你说说去?”一边说,一边将那两把老腰扭得花枝乱颤。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便僵在那里,只知呵呵傻笑。愣了半响,挠了挠头说,“这八字儿还没一撇的东西,不劳婶子操心。”。
  水湾镇,水湾镇,必有那秋水一弯所在。
  虽说是小了些,也常有些南北货物往来。逆流而上三十里是荆州重镇,顺流而下七百二十里内便是再无其他。水路艰险,常有些江盗河贼借地势行凶,往来船只,少不得请一二镖师护航。若是在荆州错过了,水湾镇便是最后的去处,少不得重金请了,求个一路平安。回来路上再捎上一脚,便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都成。
  镖师是个好前程,水湾镇的姑娘们都喜欢。尤其是赵三这般的,二十又三的年纪,性子实诚长得又好,若不是整日的出镖没个着落,镇里的姑娘早就打破了头去抢。
  “瞧见没,今个儿又去七宝斋了……”。
  “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好运气。”。
  不大不小的议论声落在了柜台里头,谈的便是他的老主顾赵镖头。剑眉入鬓,目如星点,五官硬朗,犹似刀刻。。
  这般相貌,倒也能讨得姑娘家欢心。。
  案台后头的人张望了几下,暗自抽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一笑若叫那骚人墨客看了,必是咏上一段,“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烟”的话语。若叫那赵三看了,大约只有两字:好看。
  秦情确实好看,笑时两颊含情似能春风化雨;就算那般普普通通的站着,也能双瞳翦水叫人看得心尖上滴出泪来,真正是应了他的一个情字。
  一件洗的发黄的青绿布衫,穿在他身上也是格外清雅。藏青腰带一掐,掐出一截纤细的身姿,就那么弱柳扶风的一片儿。腰带上草草的系着一枚挂饰,街头五个铜板买来的小核雕,雕一个歪歪扭扭的乌篷船。大约是长拿在手上摩挲,竟是擦得油光发亮。
  梧桐巷偏僻,就连脚下铺的青石板都比人家差些似地,坑坑洼洼,夜里湿滑,雨天积水。据说当今皇上刚即位那会儿,在那巷子后头的空地上杀了不少人。往来六七年间,这一入夜啊,冤魂便在梧桐巷里闲逛,留下的泪水便结在了路上。
  “不信你看门前那小圆坑。去年中元节,冤死鬼敲门,我不给他开,他一生气便用手指在我这廊前戳了两个坑……”一方红唇开合,说的是绘声绘色。手上攥着一把新炒的香榧,是后街李姑娘拿来赊香粉的。
  堂前一群姑娘笑得是前仰后合,举手投足间总改不了风尘味道。粉衣女子伸手掐掐秦情的脸颊,“秦郎这张嘴啊,真会逗人开心。”十个涂了丹蔻的指甲红艳的吓人。
  七宝斋是不清白的。
  水湾镇并不富庶,梧桐巷更是矮子中的矮子。从北口到南口,住的没有一户是殷实人家。巷中只有两家店铺,一家是七宝斋,专卖胭脂水粉,另一家是王记棺材铺,专制寿衣画圈。两家门对门,说不出的晦气倒霉。秦情之前,整整空了四五年光景。
  “对着棺材铺也好,升棺发财不是吗?”。
  梧桐巷里,男子大多是码头上的劳工苦力,媳妇大多替人浆洗衣裳帮补家用。四五更天,便能听着梆子往哪石板上砸的声音,“砰,砰,砰……”一直到晚饭时分。
  但人比人,总有些三六九等之分。破败的人家需找更破败的比,以衬托自己的高贵。于是,梧桐巷里也分出了界限。他们是穷人家,清白的穷人家,而七宝斋的秦情,虽有几个小钱确实不清白的。走过梧桐巷时,宁可贴着棺材铺的门边上蹭过去,也不能靠近了七宝斋一步。
  只有**里的花姑娘才敢大刺刺的坐在里头谈笑。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进了七宝斋,回去爹娘就会教训:“死丫头,没出息,去那种劳什子地方,也不看看去的都是什么人!”边说还便用藤条抽的,好似用了那儿的脂粉就是下贱了一般。
  若问究竟是哪里不清白了,众人都是寻思良久左顾右盼一番,梗着脖子厉道一句,“就是不清白了。”
  秦情倒也不在意,只将那香榧抛进嘴里,脆脆的嚼了两下,含混着道,“我这儿的好东西只叫姑娘们用了,江上走货的男人都被你们迷的神魂颠倒,不是更好?”水湾镇里**多,各色姑娘一应俱全,便在梧桐巷后的小街上。镇里人说,这就叫蛇鼠一窝。
  姑娘们咯咯咯的笑倒了一片,颊上飞起乱两团红晕。七宝斋的东西就是好,全是苏杭上来的新花色。单说一盒胭脂,就能有八个颜色四五种香气。谁家的姑娘不喜欢?谁家的姑娘不伸着脖子可劲儿的嫉妒?。


赵三第一次来,着实把秦情给唬住了。
  这么大个个子,往堂前一站,比的那些桌啊椅啊都矮了三分,就连那屋顶都不够高似地。
  后街来的姑娘们正在堂上闲聊,瓜子皮儿吐了一地,那时啊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嘻嘻哈哈的如鸟雀般惊散了去。留的秦情一个人在哪儿愣愣的看着。
  赵三就那么站着,跟门神似地,把梧桐巷里少有的几缕阳光都给遮没了。一身粗布衫,新洗过的样子。两只粗糙的大手搓了又搓,能看到胳膊上突突的肌肉。一张古铜色的脸蒸的滚烫,只是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倒是秦情先反应过来,一拱手道,“在下姓秦,不知这位爷如何称呼。”嘴上问着,可水湾镇里谁不知道他赵三儿赵镖头啊。
  “在、在下赵、赵鹏宣,镖局里排行老三,人家都叫我、赵赵三儿……”似是大名长久不得提起,此刻说来倒有几分尴尬,舌头都打了结一般。
  秦情见他局促,心中揶揄,“倒是个好名字,配了这么块呆木头。”
  你来我往几番寒暄,竟知还是秦情虚长两岁。赵三挠挠头,憨厚的对着秦情笑了半响,一双眸子里有几分羞怯,“秦掌柜脸嫩,看着跟十七八岁似地。”心中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偏又找不到华丽的辞藻。两手在那背后蹭了蹭,说不尽的老实巴交。
  口齿伶俐的秦情倒是被弄得哑口无言,低头避开了那张笑脸,只道一句,“赵镖头才是英雄豪杰,我这样的人比不来的。”
  赵三倒是急了,连连慌道,“什么比不来比的来,秦掌柜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就是……”到底是个粗人,就是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灼灼的目光似要将人看穿了一般。
  店外,不知是哪家勾栏院的姑娘把头一探。看见有人便立马缩了回去,踩着一双绣花小鞋踏着露水哒哒哒的跑远了。
  借他回首的那一刻,秦情便把这话题岔开了去,“不知赵镖头此番想买些什么?”
  说是要买香膏送姑娘,可姑娘喜欢什么味道何种质地偏是一问三不知,又问是哪家的姑娘多大的岁数也只是憨厚的傻笑,不肯作答。秦情只得把店里的二十多种香膏花膏全拿出来让他挑,一挑便是一个下午。二十多种香气,有色的无色的,清冽的浓郁的,熏得人满头大汗。
  “赵三来买香膏?笑死个人了!”方才跑走的江花魁此刻正坐在店中。手中捏着一把牡丹团扇,二郎腿翘到了案台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秦情将那二十多个青花小瓶逐一码好,一个一个放回盒中,嘴里笑道,“大约是算计好了来寻我开心的吧。”一把热乎的香榧放在边上,早就凉了个透。
  日后,这赵三来的更勤了。三日一小看,五日一大买。胭脂水粉香膏贴面头油朱砂,恁是三个俏姑娘没个一年半载也用不完。偏他赵三钱多,整日不忌讳似地光顾,碰着钱袋儿进去,抱着一手的瓶瓶罐罐出来,脸上还笑得跟朵花似地。
  福威镖局的赵镖头有心上人了。
  这话便是这么传开的。
  上无高堂,下无子女,凭着一身力气赚几个卖命钱,便流水般的花在了七宝斋里。更可笑的,也不见他往谁家姑娘屋里跑。平日里出镖,得了钱回来必去七宝斋光顾。
  几番下来,两人倒也熟了些。秦情便当着他的面调笑,“果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只一捏,一颗滚圆饱满的香榧便在手中对半裂开。露出包了黑衣的榧肉。
  赵三老实,常被秦情捉弄了去。也不觉得恼,只是呵呵的傻笑。若是遇着秦大掌柜心情不好,那可是嘴里夹枪带棍的一起上,一会子笑他找不着媳妇,一会子编排他口呆舌笨。赵三偏是个闷葫芦,抽了半天也没个响。秦情气急,便把一碟子的香榧往他面前一推,嘴中嚷道:“剥干净了,一丝黑皮儿都不能剩下,不然下次就不让你进门!”
  赵镖头便那么委委屈屈的坐着,两条拿惯了刀剑的胳膊,捧着一叠小小的香榧,一粒一粒仔细剥着。好容易洗干净的指甲里,黏得全是黑色的果衣。自己舔了舔,有点像碳,又黏又涩。
  秦情的是聪明人,赵三这番意思别人看不穿,他还能看不穿?
  这份心思原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偏是那年中秋,两个孤家寡人一同喝酒。喝高了些,迷了眼睛,看着秦情一张粉色的檀口便觉得格外诱人。双唇开合,能见到那么一瞥丁香小舌;几粒贝齿竟比那天上的月亮还好看。
  等反应过来,已经是亲了上去。
  秦情倒是清明,心中尚能揶揄:楞木头怎么跟狗似的往人嘴上啃。
  忍不住,便也回亲了过去。
  一来二去,到做实了不清白的事儿。
  第二日醒来,赵三急的全身通红,后腰上那块略白点的嫩肉上都能看出羞愧的粉色。秦掌柜的若让他现在死了,怕他也是肯的。
  秦情倒是无事,起来将那衣服一套便往外赶人,好一副穿上衣服便不认人的薄情模样。看那大个子跪在床前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倒觉得是自己亏待了他一般。
  再看那人肩上,还留着带血丝儿的抓痕,可不是自己翻脸无情了吗?
  “我、我、我是真心的……我、我喜欢你……”
  “滚。”。
  连句话都说不清,真是个痴的。


赵三很急。
  胭脂水粉后厨堆得跟小山一般高了,香榧剥的也有十几二十斤了,虽无夫妻之名可也行了周公之礼了。三姑六婆来问了七八遍,开口三句不离“谁家姑娘漂亮”、“谁家姑娘贤惠”。赵三一个粗人,两手搓掉了一层皮,才把两位婶子安安稳稳的送出了门,终究是不敢喊一句:爷我喜欢的,是七宝斋的秦掌柜的,寻常姑娘家还真看不上。
  打那中秋以后,秦情对赵三视而不见。就算去了七宝斋,他也把赵三当个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招呼不得。帮他剥了一碟子的香榧,他便一把抓来往嘴里塞“卡扎卡扎”的嚼了,一句不肯多说。
  赵三还觉得找对了门道,可劲的在哪儿剥。秦情本就是个控制不住的,一来二去香榧吃多了,齁着了嗓子,正经客人上门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一脚把那姓赵的踢出了门。
  这下,赵三真急大发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家团团打转。转了三日,头脑一热,便带了家传的玉镯去到了七宝斋。原想就那么干净利落的把镯子往他手上一套,套回家做媳妇得了。可偏不巧——。
  偏不巧秦情手上攥着一粒香榧肉呢,死活不肯撒手。拳头鼓鼓的,怎么也塞不进玉镯里。
  赵三本就实诚,这么一来更是尴尬的无地自容。两手这么握着,也不舍得撒开。秦情一双眸子含了水,便这么直直的望着他,似能看到心里头去。脸色有点泛红,不知是羞得还是疼的。
  不是什么好玉,玉色浊了些有一两点黑斑,贴在手心里,冰冰凉凉有点涩。
  “我、我、我……”我了半天,跟个结巴似地,倒是脸色“轰”的一声烧了个通红。
  正是清晨,梧桐巷里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浆衣声。对门王记棺材铺开的晚,“吱嘎”一气卸掉了木门。见着对门两个爷们儿这么手握着手站着,王老木匠手中的门板子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终于,这七宝斋的不清白有了名头:七宝斋的秦掌柜喜欢男人,前日里还**了赵三赵镖头。
  水湾镇里,流言纷飞。
  “妖里妖气的,听说浑身的脏病……”。
  “臭不要脸的,前些天还看见他**我家李四!”
  有的没的,全落到了头上。日后,正经人家管教孩子便多了一份说辞,“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以后要学七宝斋里那个兔儿爷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们这般说你,你怎么也不给个动静?”依旧是那倾国倾城的江花魁,依旧是一柄团扇,只不过这次绣的是鸳鸯戏水。
  秦情拿了鸡毛担子,一格一格的担过去,嘴里笑道,“兔儿爷怎么了?我本就属兔子……”
  江花魁不耐,将那一柄团扇扇的呼哧呼哧直响,口中嗔道,“我说你这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不懂?”。
  反手将担子往花瓶里一塞,目光透过那美人半露的香肩,停与梧桐巷上,“我是喜欢男人,怨不得他们说。”。
  就那么低头腼腆的一笑,竟有几分瞻彼淇奥的滋味。江大花魁竟是看的呆了过去。
  屋外正是细雨飘散,淅淅沥沥打湿了一镇秋色。
  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命,刚一出生家乡便遭了大旱,乡人易子换食,他便是其中的那一个。长得一副好皮囊又乖觉听话,进了**楚馆也未叫人多加操心。虽是未尝艳冠京华可也着实红过一阵,也有人搂着他的纤腰,叫一声“情儿”,说着最爱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切都还过得去,可偏偏是遇见了他。一个是惊才艳绝,丰神俊朗;一个是眉清目秀,我见尤怜。一来二去,便是暗生情愫暗度陈仓了。
  “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时间久了也不过如此。”秦掌柜将那胳膊支在桌上,一手拿了一粒榧子,轻轻在桌上敲打 。
  当日是情真意切,你侬我侬,指天画地要以江水为竭,抵死的**间便轻许了三生三世。入了尚书府,住了大少爷外屋,也曾有过些春从春游夜专夜的时日。可惜了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一个是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个是要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还不到百日呢,便是镜里恩情,梦里真心;少不得衰草枯杨,蛛纱儿满雕梁。
  “我最初连算盘都不认识,现下不是打的挺好?”另一手有意无意的将那案台底下的算盘拨弄了几下,复道,“记账什么的,也容易学。”。
  哭过,也闹过,甚至还寻过死。最终被一棒打了出来,如过街老鼠一般再无容身之地。而他依旧是尚书府的大公子,白衣纸扇与那街前打马而过。什么情情、可情,无非是坊间闲聊时无足轻重的一笔。那时是隆冬,他在尚书府前冻得只剩下一口气,嘴里反复念着的都是《长相守》,《长相忆》。现在想来,真是荒唐。
  “可也巧了,十年前他来水湾镇监斩反贼,偏偏就撞见了。”两指找准的榧眼,轻轻一捏,香榧“砰”的一声弹开,榧肉跌了出来,咕噜噜的在桌上打转。“那么高的案台,十几颗人头,大家都围着看。血呼啦啦的一片,有什么好看的……”。
  彼时,他已十七八岁,身子长开了自然不复先前容貌。昔日拥着他,誓要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的人已是认不出他了。还是他先开口问道一句,“可好?”。
  那人是惊慌失措般的怔了一怔,似在前后思量着利害关系,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好。”踌躇良久,又加两个字,“你呢?”方才监斩台上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现下这般谨小慎微倒叫人看得心寒。不清白的名声,大约也是那时传出来的。。
  “哪儿可能好?”秦情对那江花魁一笑,倾国倾城的江花魁用团扇遮着小脸,在后头不知做些什么。扇面上绣的两只鸳鸯,红喙金眸,活灵活现。“我在北方过惯了的,这江南边湿气重,哪儿可能好?”。
  也听闻他娶了二房妻妾有了一子半女,外屋的人亦未曾断过,日子过得是锦上添花其乐融融。真真是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罢了,罢了,都是些成年旧事罢了。。
福威镖局的赵镖头出镖去了,一月有余了还没回来。。
  若说这长江荆江一带,七百二十余里水路,顺流而下不过二三日光景,再走旱路回来,不过十日。哪怕是在城陵矶那儿耽搁了,也用不了这一月功夫啊。。
  又过了十日,水湾镇里已是人心惶惶。。
  “赵三儿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哎呦,可别说,这秋水湍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看呐是被七宝斋里那兔儿爷臊没脸了吧……”后半句便隐没在悉悉索索的调笑声中了。
  不大的镇子,本就藏不了许多秘密,这些没个根据的话语一来二去便传到了秦情耳朵里。那时众人已是一口咬定,这赵镖头是被他这只秦兔子吓跑了的。。
  江花魁坐在他的太师椅里,将新修的指甲翻来覆去的端详着,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又拿银牙嗑了他两粒榧子,方才施施然的问了一句,“你说这赵三去哪儿了?”
  秦情与那堂上点货,南边新来了几盒颜粉,细细白白带着女人的体香。一盒盒开了,压上他七宝斋的名号,方才摆上货架。“他出门又不向我报备,我怎么知道?”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好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江大花魁从那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凑过去瞧,一张菱唇抹了七宝斋的口脂,自是好看的让人想一亲芳泽,“镇上可说是你吓跑了他哎。”。
  秦情自那颜粉盒里挑起眉梢,轻笑了一声,“我长得吓人吗?”
  花魁知他装傻,一脸无趣悻悻的摇着扇子。秦掌柜的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好笑。打那脂粉堆里挑出一盒,推到她面前。“新到的玩意儿,你替我试试?”青衫广袖,路出腕上一环翡翠镯子。
  江大花魁捧着颜粉欢天喜地的走了,一双锦缎绣花鞋踏着梧桐巷里不够清白的石板,踢踢踏踏的跑远了。
  秦情这才得了坐,将那胭脂水粉随意拢了拢,打案下拿出一碟榧子,挑了一粒嗑断了头的抛进嘴里。“这是去哪儿了?”。
  碟里是剩着七八粒白嫩榧肉,各个饱满浑圆,不带一丝黑衣。
  往后一日,水湾镇里千呼万唤的赵镖头总算是回来了。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走镖衫子。先是见了镖局里两位义兄,又给下头走镖的小的们一顿好捶,来不及洗个脸便巴巴的跑来了七宝斋。
  那时,秦情刚吃了碟里最后一粒榧肉,正在嘴里细细回味那味道呢,门外就呼啦啦的拥进了一堆油纸包。抱着纸包的人愣是被挡的结结实实。。
  还未放下满手的东西呢,一只青花瓷碟便迎面飞了过来。幸好他伸手了得,一侧身闪了过去。那瓷碟飞出了店门,落在梧桐巷上碎了一地瓷器渣滓。
  秦掌柜的坐在柜台后头,抱着胳膊冷冷的不说话,倒是被砸了的赵三憨厚的笑笑。一双眸子晶晶亮的,说不出的讨好,“我去了趟杭州,给你带了点东西。路上又遇着要护镖的,便迟了几日……”
  “带了什么,拿来我看看。”该是个坐起逢迎的掌柜的,现下到如同县太爷般的高座堂上,等着下头苦命的赵镖师献宝。
  赵三听了这话还不如听圣旨,将那十几个油纸包统统打开了,路出里头黑压压的一片香榧果子。“杭州的香榧好,我看你喜欢吃就给你带了二十斤。”
  果然是个蛮子一身的傻力气,二十斤香榧说的跟带了二钱花粉似地。“带那么多做什么,吃到猴年马月去?”
  赵三哪儿想过这些,只在路上听人说了杭州的香榧好,便没头没脑的去了。到了店里一看,果然颗颗饱满粒粒生香,虽也未比秦情平日吃的大好,但终究是新鲜模样看着喜欢。等反应过来,二十斤香榧已是抱在了怀里。现下只得傻笑,“杭州的香榧比水湾的强些。你慢慢吃,每日多吃点,总能吃完。”
  秦情有意叫他难堪,嘴里故作无心的问道,“你可知我这七宝斋里的货都是从哪儿上的?”
  赵三愣了愣,思量了半响,说了句,“听说是南边儿,大约也是苏杭一带吧。这次去了,见着挺多的……”
  秦掌柜的笑着点了点头,“可不是杭州吗?你说我这隔三差五的得让人从杭州给我上货,那地儿的榧子吃的可少了?”
  赵镖头先是怔了会儿,忽又悟了,狠狠一拍脑袋,暗自叹了一声,“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儿!”心中大窘,原想讨他几分好,不料又做了多余的事儿。
  青衣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好笑。又看他风尘仆仆便知是没回家便往自己这边来了,嘴上总算是饶过了,说道一句,“也是正好,这次上货忘了叫人给我带,现下倒是不愁吃的了。”说罢,抽了怀里的巾子,自水盆里绞了递到他手中。
  七宝斋是那香气盈门之地,就连那堂上的净手水都带着一股与别家不同的芳香气味。却也不是女人家身上甜甜软软的味道,倒有几分清凉醒脑。
  赵三拿着帕子,似是受宠若惊,又像是被那味道给迷住了,愣愣的不敢往脸上擦。秦情看了笑话,“去了趟杭州也没长些见识,这是南边的好东西,叫花露水儿。”
  赵镖头忙老老实实的应了,拿着帕子胡乱擦了一通。
  镖师出门不洗脸,一是风吹雨打的经不起洗,二是大老爷们儿在外也不甚讲究。这不擦还好,一擦耳朵后面的老泥膏子到都擦了出来,稀里糊涂的污了一方好帕子。
  赵三的脸就那么腾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忙把那帕子往怀里塞,嘴上磕磕巴巴的道,“我,我回去给你洗干净了……”。
  湿淋淋的帕子塞在衣襟里,倒叫胸口一块全濡湿了。凉丝丝,喜滋滋的往里贴着,脸上虽烫,心口了确实说不出的高兴。。 “蠢货!”秦情嗔骂。把那帕子从他怀里抽了出来,甩在盆中,转身进了内堂。
  赵三还当他气恼,两只糙手就差没处藏了。一会子功夫倒又见他出来,手上拿着一块粉色的膏脂,通通透透漂漂亮亮,里头还凝了一片花瓣儿,红艳艳的不知是什么花。
  往他手里一塞,口道,“把脸洗了。”
  赵三用惯了土碱,哪儿见过这般精贵的东西,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到不知怎地下手,只是愣愣的看着。一用力吧,那块滑溜溜圆滚滚的凝脂就这么“噗嗤”一声,飞进了水盆里。
  秦情笑了,好一块老实木头,行走江湖也不带这么没见过世面的,真真是土人一个。
  打那水盆里捞了凝脂,玉掌一合轻轻搓揉了十几下,搓出了满手细白的泡泡。又握了赵三一双粗糙的大手,里里外外揉了个遍。就那么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双手,交握在一起,到有说不尽的**滋味儿。
  赵三脑子里似有只青花瓷碟,就这么稀里哗啦的碎成了一地渣滓。。


  赵三是老实了些,可不是真的蠢。
  他知道秦情心里有个谁,那腰上的破烂核雕便是最好的证据。秦掌柜讲究,吃穿用度不是最好的可也比旁人精巧许多,这般破烂玩意儿打来时便带着了,必有什么缘故。
  可他不敢问,怕这么一戳,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眼前的人就没了。
  这日也并非什么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的。两人便在七宝斋的后院里坐了。天气有些凉了,星子是稀稀落落的,明月一轮也是瘦如残眉。
  赵三洗净了双手替他剥着榧子。出镖前,说是去三十日内必回。熬了一夜替他剥了三百粒榧肉。盛了满满两大碗,算好了一日十粒。不巧回来迟了,秦掌柜的一不开心,便砸了碟子。
  一双大手,布满了长年累月跋山涉水留下的痕迹。左边一道疤,右边一道伤,掌心内都结着厚厚的茧子。此事粘了满手的果衣黑屑,倒显得有些腌臜。抬头看了看秦情,一双如含秋水的眸子正紧紧的盯着自己手上的榧子。面前的碟子,早是吃空了。
  赵三将手上的榧肉放进碟中,还来不及撒手便被秦情拿走了。他拍了拍手,说道,“我、我这趟去杭州,还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声音是小小的,不敢高声,若是秦情没有听到,怕他都不会再说第二遍。
  “什么东西?”可偏秦情是听到了,还问了。@
  赵三又将手担了担,伸进怀里,掏出一条墨黑色的百丝穗子,编的是个紧凑讨巧的花样,上头系着一颗滚圆的核雕。
  秦情横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脸色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我看你腰上刮得旧了些,就给你买了条新的。”他将穗子摆在秦情面前,小心翼翼的说着,似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就是看见了便买的,你若不喜欢丢了也行。”
  秦情抬起眸子,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鼻挺唇薄,倒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身手也是听说过的,要放到外边,定有一番作为;可惜了是个呆子。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穗子上。看似通体墨黑,但在这微弱的月光下倒也能泛起隐隐的光泽,不用摸便知绝非俗物。“多少银子买的?”
  问的银子,不是铜板。
  赵三一愣,不知他秦掌柜竟这般好眼力。双唇喏喏,胡乱扯了个谎,“哪儿能用银子啊,就几吊钱罢了。”
  秦情把那穗子拿在手里,借了月光仔细一瞧,口中说道,“喜得宝的上乘乌丝,玲珑坊的藻井织法,你跟我说几吊钱?当我跟你一样傻的?”一针一线,百转千回,均是逃不过他秦掌柜的眼睛。“说吧,究竟多少?”
  眼前人尴尬的笑了笑,比了个四,一会儿又把藏着掖着的最后那根手指伸了出来。“五两,真的就五两,没再多了。”
  秦情哼了一声,嘴里回到,“倒也没吃亏。”心下是狠狠一抽。这般穗子,哪儿寻常人家用的饰物。他一个镖头,替人出出生入死的保一趟镖也不过的了七八两。这番一趟杭州跑下来,单单采买便花了不下十两。停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这核雕呢?多少钱买的?”。
  “这个、这个不花钱……”似是不好意思,搓了搓手,复道,“自己雕的。”一张憨厚的脸,扯出一个干净单纯的笑容。明明是二十好几的汉子了,看着却跟个孩子一样。得了什么好的,便要去喜欢的人面前显摆一番。
  “雕的什么?山鸡?怪可爱的……”
  “是、是……”赵三儿频频点头。一张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愣是不敢再说第二个字。
  秦情看他两眼,忽的脸上蕴上了薄嗔。将那穗子往桌上一丢,开口问道,“水湾镇里都说我秦情不清白,你可知道?”气氛倒是一下严肃了起来。
  眼前那呆子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愣了愣,才微微的点点头。又慌慌忙忙的表明心迹,“我不在乎的,只要是你、是你便好……”
  “我是男倌出生,陪侍过很多人,你也不在乎?”
  对面人摇摇头。
  “我心里有个人,忘不了,你也不在乎?”
  一双晶晶亮的眸子黯淡了,倒显得有些可怜,委委屈屈的说了一句,“我、我等你忘了他。”
  那一日之后,秦掌柜的便换了新挂穗,乌溜溜的一条,配一枚丑丑的核雕。江大花魁见了呵呵直笑,笑是好东西配了烂核桃,小情儿配了傻大个。
  秦情闲来无事便把那玩意儿拿在手上搓揉,心中叹道一句:真是个傻子,雕只大鹏还长的跟山鸡似地。

  这呆子,当真是个痴的。他带着那方舟子,不过是图个新鲜。时间久了便也懒得寻觅其他挂饰。再说了,那人名彧又不名舟,附庸风雅的一个人怎瞧得上这般市侩玩物?。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便是春去秋来不相待。
  三四年间,说亲的做媒的踏破了赵镖头的门槛,也未见有何动静。他依旧是一两月出一趟镖,二十日光景便回。升了总镖头,亦未尝变过。水湾镇里的大姑娘们先前还有些盼头,可这日子一久也都打消了嫁他的念头,纷纷另觅佳偶去了。
  “赵三儿真是被那兔儿爷迷晕了眼了。”
  “可也不见他们来往啊,啧啧,真是耐人寻味啊……”
  三四年间,虽未逮着两人的苟且之事,可这流言也是丝毫未减。
  秦情依旧在那七宝斋里买着他上好的胭脂水粉,全镇的人走过他门前时,依旧是避的远远的,只用眼睛横他。生怕靠近了,便叫他这不清白的**了去。
  后街的江花魁被来往的货商看中了,赎身那会子全镇人都出来瞧热闹。后街的姑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改不了的时常上来坐坐,开心了便笑得如铃儿一般响叮作响。
  对门儿王记棺材铺的老木匠做了一辈子棺材,终于做到了自己那一副。小王木匠送走了老爹,便自己敲敲打打另谋高就去了。
  梧桐巷,依旧是那个人迹罕至的梧桐巷。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也比人家差几分似地总也磨不平。
  “去年中元节,冤死鬼敲门,我不给他开,他一生气便用手指在我这廊前戳了两个坑……”一方红唇开合,说的是绘声绘色。案下一只瓷碟,碟里盛的是剥了壳去了衣的榧子肉,白白嫩嫩,如刚出浴的小娃娃。
  堂上的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若想再讨两粒榧子,恐怕是不能了。
  又过了三四年,福威镖局的赵镖头不见了,梧桐巷里的七宝斋也关了门。
  两人去了哪儿,是谁也不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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