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爻几个起落冲到苍云身旁，伸手按上他胸口冰凉的护甲，指尖顿时一片粘稠。雪和血混于一处，已分不清到底伤重如何。
“你想死吗！”燕北爻吼。
苍云似乎是想站起来，不过这个动作已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死不了。”他便继续端坐着，笑的淡然，“我虽封隐数载，但对付此等渣滓，还是绰绰有余。”
“你不接军令，擅自与狼牙交战，此番回去统领饶不了你。”燕北爻咬牙。
他嘴上说的恶狠，心里却是一片凄然。
回去？还回得去么？
他们是百万雄师中的一份子，一个人的力量，再如何也无法在战场上扭转乾坤。
炽热的战意，坚定的信念，勇往直前的热情，转眼就会被人潮吞没。
仿佛就在昨日，燕北爻尚就着苍云侃侃而谈，可下一照面，自己口中活蹦乱跳的兄弟就这么安静地在自己面前走向黄泉。
燕北爻握紧了拳。
“我曾经有很多次，也濒临绝境。”他忽然道，“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不多，只有一件事。”
“我答应过一个人，若她有不测，我必保清酒无恙。”
“所以，我不能死。”
这时苍云方抬头看他。目光相接，燕北爻到了嘴边的话猛的就再也说不出口。
你见过鲜血彻底干涸后的样子么，凝结，干枯，龟裂，黑色的死寂在裂纹中滋长，纯粹的，病态的，渐渐掐灭所有生命的色彩。
所以这样的眼睛里，一点光芒都没有，连刺眼的雪色映入眸中，都化成了一层单薄的黑影。
“你说的这些，我曾经都拥有过。”苍云道，“我是最锋锐的刀，亦是最坚固的盾，即使我胜不了，或是到了必死之局，我都能够保证——他只付出了最轻的代价。”
“寄我一腔刀魂，捍国百朝太平；舍我一身血r_ou_，佑他永世安康。”
“我一向不聪明，我坚守的道理也不过如此简单。”苍云伸手握上刀柄，“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步我后尘。”
他借刀站起，血总算是干了，恶魇一般匍匐于金色胸甲上，扭曲虬盘好似死神种下的收割倒计时。
“安禄山应该也快到了，你且回去向统领禀报吧。”
燕北爻正要开口，苍云忽浅浅一笑，手中刀锋微一转，隐隐正对燕北爻的咽喉，一跳一跳的闪着凛凛冷光。
“…好好好我走。”燕北爻恨恨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死。”苍云狡黠地笑，这给他增了一两分生气，努力还可辨出一丁点昔日的影子。
“如果我死了的话，你说，他会不会很愉快呢。”燕北爻刚转身欲走便又听见这么一句，脚下顿时一个趔趄。
“哈哈哈哈哈…”苍云大笑，再不说话，提刀踏雪而去。
他眼里倏忽掠过的一道暗光就这么被隐藏，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第35章 三十五
三十五
“少行！”
有人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
苍云没有回头。他的血还未流尽，仅剩的力气只够他屹立不倒，强敌环伺，他自擎刀而立，铁盾于他身周绕转不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一群废物！给我把他砍成烂泥！”安禄山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少行！”那人喊的更急。他速度极快，两声叫喊间距离已近了不少。
苍云微微眯起眼，鲜血在他脸上肆意流淌，模糊了本就不甚清晰的视野，亦遮掩了远处一点银光熠熠的杀机。
燕朝白什么都顾不得了，风和雪在他身侧飞快地倒退，少年一路冲进安禄山大军之中，眼看那一尾染血的白缨离自己愈来愈近，渐渐的，伸手便可触碰到。
“杀。”这一声，安禄山说的极低，全无前一句勃发的怒意。
蓄力多时的银枪刹那离弦，自攻城弩间暴起激s_h_è ！
“少行…”燕朝白伸出的手在颤抖，他与苍云的相见，竟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在血洒百里的修罗场中——这里除了悲壮的空气和凉薄的飞雪，什么也没有。而在他不曾关心的眼角余光中，一抹异色骤然出现，放大，迫近。
微颤指尖触及衣尾的瞬间，白缨猛的动了。
“铿！”长刀一闪，刀锋入地，快的恍若一道被硬生生切断的光。下一刹，深深钉进地中的刀刃便在雪下直直划出数丈开去！
燕朝白呆住。
温热的血洒了他一头一脸，很快的变作冰冷。
苍云半跪在血泊中，右手依旧握刀，只是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一条长长的刀痕在他身前的雪里触目惊心，如同生与死的沟壑。
一杆银枪斜c-h-a在他苍白的手里。即使经过了十几米的滑行，枪头仍去势未消，“嗡”一声扎进了冻结的冰层中。
若是燕朝白，这一下只怕直接能将他撕成两半。
“咳！”苍云胸口再次渗出血来，这一次，眨眼间，便将九重衣甲俱染做万劫不复的殷红。
“劳驾。”然后燕朝白听见了一个很低的声音，语气平淡一如每一个安静行走江湖的人。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脸错愕尚未消去，只怔怔地看着苍云。
苍云白若透明的左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知何时竟护在燕朝白身边的盾霎时飞转回来，迅疾地落在他身前。
“能不能帮我把枪□□？”他微笑着道。
燕朝白摇摇晃晃地朝苍云走过来，好像走进了一个梦。
他紧紧盯着苍云，心里好像长满杂Cao的野地乱成一团，什么都跳了出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苍云却只望了他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拔起带出一道血箭，将苍白的手掌浇透。
燕朝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都在这样的赤红里疯狂扭曲。
苍云至始没有看自己的手，此时目光在燕朝白手上一转，淡淡道：“这是谁伤的？”
“…冷独孤。”
苍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眼睛却出奇的亮。
那眼亮的夺心摄魄，黯淡了背后的腥风血海，璀璨了身前的万里荒芜。
“给我杀了他！”安禄山这次是真动了火，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万箭齐发。
箭如飞蝗，无不闪着致命的冰寒。
燕朝白涣散的瞳孔猛的收缩！
剑气便在这一秒陡然冲霄。
红色，黑色，蓝色，白色，乱七八糟的内劲不再受主人压制，拧在一处疯狂地席卷，断绝所有y-in霾径成一个太极之形亮彻身下三尺白雪。
就好像点燃了□□一般，滔然剑意在狭小的太极阵内轰然迸裂，如万剑朝宗，誓死捍卫一方天地。
锐不可当的剑心，破釜沉舟的决绝，山河与尔同在的镇守。
镇山河。
第36章 三十六
三十六
少行有些恍惚。
背负恶劣的伤口厮杀时他灵台清明，心如止水，此时思绪却无可救药地沉溺。
已经多久没有见到镇山河了呢。
这不能算一个问题，因为苍云自己就知道答案。
“真是失败啊…”他咧开嘴笑，简简单单一个技能居然就让自己心神俱乱，之前被刻意忽视的痛苦、疲惫、乃至山穷水尽的透支，都在这一瞬间涌进了四肢百骸，带来他几乎肩负不了的沉重。
这是燕朝白第一次施展镇山河。迫在眉睫的死亡压榨着他体内所有的能量，它们井喷似的爆发，带出各色心法所特有的光芒。
空中万箭被滔天的泰斗剑气所隔断，纷纷折在地下。
对燕朝白来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镇山河，释放的时机、地点、效果，都堪称完美。
于苍云而言，这却是最后一根稻Cao。一直以来，真正致命的，并不是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而是，他抱着的决心。
很多次，苍云都面临如此境地。
纯阳的镇山河永远恰到好处，时机、地点，甚至挥剑的动作，都完美的挑不出一丝瑕疵。
苍云喜欢他这样不带烟火的战斗，行云流水的剑法，纵横八荒的剑气，取人x_ing命于百尺之外的洒脱。
哪怕他的剑锋最后对准的，是自己的胸膛。
马蹄声遥遥踏来，苍云大军终于兵临战场。
“杀了那两个人，收缩阵型准备后撤。”安禄山一声令下，无数双眼睛瞬时盯住了苍云与燕朝白。
镇山河消失的时候，苍云也已经站起。
燕朝白看见他左手原先苍白的掌心此时赫然已成一个空洞的窟窿，古战场在森森白骨和尽断的经脉后清晰，触目惊心的痛。
“你不该来的。”苍云抽出陌刀，淡淡道，“我送你回去罢。”
“我…”燕朝白在苍云身上没有感觉到任何类似冷独孤的气息，有的，只是若有若无的惋惜。
也许，还有一点点无用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