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与温柔同眠 作者:南国无春【完结】(3)

2019-06-12  作者|标签:南国无春 因缘邂逅 幻想空间

  事实上,不管少年是不是虞姬,吃亏的都是吴鸿戾。要是他是虞姬,吴鸿戾不帮他,吴鸿戾会看到一个憋尿的虞姬,今天这戏会万分不快,虞姬不对,万事皆错。要是他不是虞姬,那倒好办,但是吴鸿戾要承受在虞姬上台前,苦恼少年是不是虞姬的困惑,这也会浪费吴鸿戾的时间。总之,这事儿和考虑生与死一样麻烦,而一切的起始,只是因为吴鸿厉喜爱虞姬。

  吴鸿戾权衡了利弊,下了决心,于是说:那我帮你吧,你进去尿,我在旁边帮你把风,要是他们想出来,我就咳嗽一声。他说完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任由少年诧异地回望。他说这句话就像说他去吃饭一句平常,没有考虑其他任何的可能x_ing,因此他们之间的静默并不难堪。

  少年想了想,结结巴巴道,那好吧。说的也像吃饭一样平常,但总有一些慌张。他转身就跑了进去,滴答答的,裤子一脱,稀里哗啦地上他的厕所。吴鸿戾呢,尽职尽责地看着那方格子,对喘息充耳不闻。茅厕漆黑,唯有方格旁边多余的尿渍映出少年,他拉完很长一泡,慌慌张张地把裤子系上去,偷望吴鸿戾一眼,然后回过头去,耳朵的那一些雀斑随着他的动作“呼”地一声闪烁而过,在斥满情`欲的空气里,像突然飞走的大雁。吴鸿戾因为这目光,也望了他一眼,但只有这一眼,他却把那几个雀斑记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因为少年本身没有什么记头,这一眼才尤然的深刻,那雀斑活了过来,尽管只有几秒,但那瞬间它们在昏暗的空气里飞升,嘶声竭力地成为了虞姬。吴鸿戾这时信了,也许少年就是虞姬,假如不是,那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如今,他已经是了。

  “我叫凤仙儿,等会儿你看吧,我会出场的。”少年尿完,提起裤子,慌慌张张地说,跑了出去。

第2章 第二章

  文明社会里,已过了晚上八点,葛丰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地等着,他喝了八碗茶,巴不得想去上一躺厕所。见吴鸿戾回来,抱怨道,要死啊,我当你暴毙在厕所了。你干嘛去了?吴鸿戾呢,不言不语地坐下,想要回答他。却发现已记不起少年的脸,那少年的脸像是水溶的、油做的,令人印象不深刻,被覆了一层无什么的面具,起初还能记得动作,但他此时想提一提,反而连声音都消失,只有一句话在耳边轻轻地徘徊:我叫凤仙儿啊。然后就消失了。

  吴鸿戾于是没有提及,只提醒葛丰去上茅厕时,应当注意茅厕里有办好事的两个男女,而那个瘦条条的叫“凤仙儿”的少年,他当忘记曾和他相遇。一碗茶喝下去,他确实已经忘记他,等到下一场戏上演时,吴鸿戾全然只记得要和葛丰讨论城郊卖的竹竿、脏了的鞋、扎人的芦苇,因此虞姬出来时,他不设防,因而只略一抬头,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蹩脚的虞姬,身披黄衫,手执长剑,油彩满面,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手、两只耳朵袒露出来,与众人亵玩。他慢慢地随着鼓声走上台,步伐沉稳,比一个动作,裙角底下,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蓝色的鞋,那鞋有些脏,污渍浑然天成地与线团同生,隔着老远,吴鸿戾能想象出上面的油味和霉味。接着,在这霉味和油味中,吴鸿戾的眼睛移上去,停留在虞姬的姿态上。忽然之间,那虞姬与他对视了。然后他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只耳朵,在那耳朵上,几颗雀斑袒露着,像是在检验什么,让人想起一个转身,一泡尿,一张涂有油彩的脸,接而再刨露出瘦条条的少年的鱼似的背部,然后声音、姿态、喘气、一一重合——是少年本人。这让吴鸿戾轻轻一震。虞姬转过身了,走到霸王身旁。而吴鸿戾呢,这样一个虞姬,让他恍如隔世地感叹,啊,他没有骗我,他真的是。他又想,哦,原来是这样一张脸啊。这一刻,他听不进去戏,看不进去人,只是想,原来是他。好像很惊奇,又好像是故人。葛丰坐在他旁边,轻声琢磨道,唱的不错啊。吴鸿戾没有答话,他只是恍惚地想着一些词语,比如蜻蜓点水、电闪雷鸣,这些词只等某时候用,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出戏完以后,葛丰和他去后台献花,葛丰有钱又闲,就爱做这些事。葛丰一手拿着花束,一手在空着比划着和扮作项羽的人说话,手中捧的鲜花把他的光头湮没,吴鸿戾把手c-h-a在口袋中,四处张望,无事可做。他这一张望,正看到虞姬从远处慢慢地走来,边走边摘掉一头的簪子啊珠链啊,那双鞋被虞姬脱了,如今露出一双有棱有角的大脚,肆无忌惮地踩在地上。他的妆已然脱了一半,半张脸恹恹地在夜色中挣扎着。吴鸿戾想喊,却突然想起,如今虞姬不叫“虞姬”,叫“凤仙儿”,于是没有说话。

  然而,凤仙儿已看到他了。他因为发现一个人忽然站在那里,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的。然后,他马上发现了是吴鸿戾,于是点了点头,朝他微微笑了一笑,这时他有些窘迫地,像又成了茅厕里的那个少年,撒了好大一泡尿,想要匆匆地逃离茅厕。接着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话似的,也许是“你看,我就是虞姬”之类的,但事到临头,他似乎又忘了。吴鸿戾便只能和他在很长一条走廊上相互礼貌地打量,中间什么也没有隔,却好像都在想,哦,是那样一张脸。九点钟的月亮已被削的薄弱,看人不容易。仅存的是后台的煤油灯,它的影子散落在地上,像一层坚硬的水银。

  “你要小心啊。”葛丰说。这时候,他们离开了戏院,走在坚硬的石地上,葛丰突然就这么说道。吴鸿戾愣了愣,转过头去看他,他们之间仍然意味深长的,旁人无法明白这句话。葛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假如吴鸿戾不是吴鸿戾,而是别的什么人,也许会以为葛丰在问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去哪里。那么,这是个佛学故事,但吴鸿戾是吴鸿戾,他把嘴巴闭的紧紧地,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葛丰是指首长女儿派下来的,无处不在的三千只眼睛。可吴鸿戾没有明白,葛丰为什么让他小心。

  我是不会死的。他心中想道,想要说。假如说你是说那个“凤仙儿”的话……他刚一想,自己就吓了一跳。他很少思考,也不愿意思考,这时候的思考,让他不明白,吓他一跳的到底是他在思考,还是说是“凤仙儿”本身。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愿意想了。最后,到了家门口,他也没有回答葛丰,是不小心呢,还是小心呢。回到卧室以后,他一如既往地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坐在黑夜里,和三千只眼睛互相瞪视,但这次,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勃/起了,雄心勃勃地,毫无理由地。

  勃/起的状况,到了第二日,就像潮汐一样消退了,仅留下淡淡的痕迹,如同大象走过后沉重的土地。但它留下的遗址,却供吴鸿戾有所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勃/起,但他可以对此做个研究,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兴趣。接下来几天,他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下去,就像他没有遇见首长女儿前,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他的生活也与得罪首长女儿后一样,三千只眼睛监督着他,死刑跟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茶米油盐。在别人看来,他没有变化,在吴鸿戾自己看来,他知道自己有一些变化,而他不知道眼睛们是否窥伺到了,报告给她。但他现在还没有死,因此也许还没有。

  吴鸿戾的第一个变化,是他无所事事了,诚然他以往也无所事事,但他以前没有意识,而现在却意识到了,他觉得他一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无所事事的后果或者起因是很闲,既然很闲,他就难免会想东想西,也许会想泥巴,也许会想芦苇,又也许会想人。想谁呢,他的脑子乱七八糟的,但在这儿却一清二楚。他的脑子里有一张脸,那张脸是空白的,没有面容,脸旁边有一对耳朵,耳朵上长着几颗细小的雀斑,雀斑凛然而肃杀,什么也不透露。吴鸿戾在混沌之中,忽然看到这几颗雀斑,就明白自己在想谁了,他感到难受,因为他知道了这张脸是属于谁的,却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但他明明又是记得那个人的。

  “叫凤仙儿。”不知不觉间,他就把凤仙儿的名字说出了口,轻轻地念着。他就做了决定,那好吧,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

  而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变化。每至夜晚,星星颗颗闪烁,吴鸿戾就会迈出家门,去戏院转转,花销一花销,但他其他的什么也不做,他只是在里面逛逛,等一等凤仙儿出场,或在后台,隐秘地看一下他,看一场戏,看完了,那张脸安安静静地浮现在脑海里,他就走了。他对凤仙儿没什么企图,也不抱有希望,假如说一定要给个理由,他只能说是想看一看,就像看一场雨,一处没长好的土地。他认为重要的是,那人就是虞姬,虞姬是凤仙儿,凤仙儿就是他脑子里的那个人,那不是女人,不是中年人,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年。他因此心满意足,心怀大雪,仿佛有幽林。

  但这样做的时间一久,慢慢地,人们就觉得有些奇怪,蛛丝马迹,无聊地抖露出来。所谓水滴石穿,即是这个道理。刚开始,人们对吴鸿戾熟视无睹,一举一动都不为之惊奇,比如吴鸿戾来剧院,他本来就是个常客,喜欢看戏,喜欢热闹,在人们看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吴鸿戾每次来了,好像是为了看一看谁就走,他从不停留,绝不聊天,和以往不一样,这就值得怀疑。人们开始猜测,其实他们只需要问一问吴鸿戾就好了,但他们不愿意。因为吴鸿戾是个死刑犯,他们有义务猜测而不是询问死刑犯。于是每个人都只是窥视,静悄悄的,像黎明。每当吴鸿戾来剧院时,他们有的佯装喝茶,有的假装看报纸,有的一头撞到吴鸿戾面前,再对吴鸿戾说对不起,想要发现些什么。他们猜测的是如此卖力,以至于到后来,这猜测看起来已经有些过于尖锐了,总之,他们如此卖力地刺探秘密,几乎就像首长女儿的眼线,也许他们就都是她的眼线,他们全是她的化身,想要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

  然而尽管他们做的如此明显,吴鸿戾依然没有察觉,他仅仅想要找那张脸,外界与他无关。而刺探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发现。他们怀疑着剧院里的每一个人,四处匆忙地做一个侦探,迫切地翻阅书籍,想要提前读到某个答案,因此反而忘了看戏,忘了怀疑站在台上唱戏的凤仙儿本身。凤仙儿像河流中那一撮河流,就这样被石头放过去了。

  而凤仙儿呢,有何感想?他唱着戏,站的高高,做他安安稳稳的虞姬,当下的世人,却失去了看他的精力,他们全盯梢着吴鸿戾,因此全天下只有吴鸿戾一人坐在台下,昂着头看他唱所有的东西。凤仙儿认得那张脸,他是那天自己撒尿时,为自己把门的临时将军,那时他站在他身边,旁边的方格子里的喘息一下下地刺来,那人却一动不动地抗住,不以为然。凤仙儿认得那张脸,就像吴鸿戾熟识他自己。他们一个在观众席,一个在台上,默默无言,一个唱着,一个看着。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