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弟弟,证据这种东西是最能作假的,”李兆堂噗嗤一乐,又是一脚,将试图爬起来的赫戎重新跺了回去。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时至如今,他这位亲兄弟的心智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好像仍然停留在刚从北疆出逃的那会儿,“你忘了吗,就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证据,你才会被祁钧视为他的灭门仇人。”
他突然提起此事,不得不令人起疑。赫戎一咬牙关,忽然满脸震怒,竭力拧过脖子看他:“祁家父母之死,原来是你——!”
李兆堂双目微弯,笑眯眯道:“你终于看出来了,可惜太晚了。”
“你心爱的阿钧,已经是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永远也听不到真相了。
张书筠倒在一地血泊中,胸口c-h-a着把匕首,已经没了气息。
丫鬟小厮扑通通跪了一地,个个面无血色。
“孩子…”张平森从祁重之背后跌跌撞撞跑上前,哆嗦着捧起书筠的脸,一丝血线滑过他纹路丛生的手,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几经咕哝,只冒出声意味不明的音节。
她死得太突然了,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殷红的血针扎似的刺进祁重之眼底,一口郁气闷在他胸前,他艰难弓起腰身,一阵头晕目眩的剧烈呛咳,咳至急处,又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他连日来水米少进,身体已大不如前,唯剩一点儿残缺不全的精气神强撑着。
也快要崩塌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直觉。
他磨穿了后槽牙:“凶手…是谁。”
侍从间瞬时鸦雀无声,十几双视线不约而同惊惧看向他。祁重之缓缓皱眉,耳骨微动,忽然闪电般一侧身,一柄长剑从后刺来,险险擦过他的衣襟。
凶手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背后。
那人一身夜行衣,严严实实蒙着头脸,只留出一双眼睛,看起来莫名的熟悉。
他一击不成,挽出凌厉剑花,再行攻来,直取祁重之心口!
祁重之提刀架挡,被来人的强横力道撞得虎口发麻,他双手攥牢了刀柄,自下而上狠劈过去!
黑衣人撤身而退,两把刀剑乒乒乓乓击在一起,碰出耀目的火光。
祁重之瞅准空子,怒喝一声,以身为盾,长剑“嗤”地扎穿他的肩胛骨,同时,他的刀刃已深深没入来人侧腹。
黑衣人捂住伤口,勉强站稳,震惊于他的狠辣:“和鬼帅朝夕相处,原来公子不仅仅学会了谈情说爱。”
这个声音——祁重之赫然睁大了眼睛。
他忍着剧痛抬手,一把拽下黑衣人的面罩。
“王盛!!”
他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
本该早已消失于荣阳地牢的名字。
可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了这里,不复治病救人的医侍形象,成为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这说明了什么?
他神情一滞,取而代之是满目呆怔。
“你听命于谁?……李兆堂?”
王盛哈哈大笑,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前:“现在才知道,晚了!”
剑刃从他的肩头抽.拔.出来,他像片落叶,被拍落向后,摔坠在地,眼前沉沉一黑,呕出口腥甜鲜血。
他陷入短暂的失明,连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裹挟着杀意的冷冽风声紧随而至,他情急提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猛地向上捅去——
长刀洞穿一具身躯,滚烫鲜血滴落在脸上,祁重之却没有挨到想象中的疼痛。
耳目渐渐恢复清明,他瞪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张平森挡在他上方,一柄长剑从他胸前穿过,而自己的刀,正不偏不倚c-h-a在他的后背上。
祁重之浑身哆嗦,崩溃至极地嘶哑惨叫:“不——!!!”
王盛拔剑而出,张平森的身体脱力下落,祁重之蓦地松开手,抱住他的身躯。
张平森大张着口,汩汩往外呛着血沫。
“孩子、咳…孩子,”他死死攥住祁重之的手,“义父…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娘……”
“为什么?”祁重之怔怔呢喃,“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为什么对不住,张平森没机会再回答了。
他死了。
王盛唏嘘着,一手牢牢按住伤口,一口重新举起剑,对准了祁重之的脑袋:“好一出父慈子孝,看得我都要流眼泪了。咳……少主派我来送你一程,他说了,看在鬼帅的面子上,可以给你留说遗言的机会。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还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出来,我会替你带给鬼帅。”
看在鬼帅的面子上……
凭什么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李兆堂和赫戎,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世上,还有人能相信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祁重之慢慢放下张平森的尸体,行尸走r_ou_般站起身,“赫戎的病,会治好吗?”
王盛挑起眉头:“好,当然会好,我们少主视他为掌上宝,药都是亲自为他炼的,不光现在会好,将来还会更好。”
“……好,那就好。”
祁重之微微牵唇,笑容温柔极了。
“你没有其他遗言了?”
“没有了,动手吧。”
他深深阖目,仰头站在原地,袒露出脖颈要害。
一剑破空而来,离他咽喉只差分毫,他不躲不闪。
“当啷!”
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向丢了长剑,抽搐在地的王盛。
王盛的眼中映出祁重之平静过头的神色,他不敢置信缩紧瞳孔。
“刀上……有毒!”
“刀上没有毒,”祁重之说,他提起刀,走到王盛身边,抵在他心口,“淬了毒的,是我的手。”
早在他不惜伤及自身而捅伤王盛时,已将剧毒无声无息撒进了王盛的伤口。
可惜没时间再撒得多些,否则义父……
祁重之长吸口气,挥刀斩下了王盛的左臂。
凄厉哀叫声中,他哑着嗓子问:“所有的事情,都是李兆堂一手策划的,对吗?”
王盛脸色惨白,只顾着战栗。
祁重之又剁下了他的右臂。
“我爹娘是他杀的,《剑录》必然在他那里,那么他接近我们,究竟还为了什么?是因为赫戎吗?”
祁重之疲惫不堪,气若游丝:“你可以继续不说,我跟鬼帅学到的,不止有他杀人的招数。——金纸糊佛面,你听说过吗?”
北疆蛮化之地,还施行奴隶制,没有人权的奴隶犯了错,便会沦为主子泄愤的玩物。北疆别的不行,但残酷刑法屡出不穷,所谓金纸糊佛面,便是将淋s-hi的纸一层层盖在犯人的脸上,水汽浸入人的口鼻,渐渐使人窒息而亡。
王盛喘着粗气,血快要流干了。
“说吗?”祁重之低声问。
王盛眼球痛苦翻白,口吐污血:“给我…给我解药,我说……”
他颓然一歪头,大睁双眼,死不瞑目。
祁重之猛地扔了兵器,转身跌跌撞撞跑远,扶住一棵大树,一阵昏天黑地,吐出了胆汁。
张家,没了。
祁家,还留他一个。
只是因为一本书。
只是因为一本书!
赫戎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四周围是铁铸的墙壁,他是只被困笼中的兽,四肢已经可以动,但他没有动的欲.望。
他额头上被纱布包扎完好,也上了药,已经过去三天了,一点小磕伤,到现在都没有愈合。
他确定,他的身体失去了自愈的能力。
但毒x_ing还在,就在昨天,他喝了满满一杯李兆堂从胳膊上亲自取下的血。
他当时被摁着脑袋强行灌了下去,那血的味道很浓郁,熏得他恶心。
李兆堂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是千真万确的,他信了,但还如在云雾里,像做一个噩梦。
三十年前,他的父亲巴托还只是北疆小部落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巫医,因为与部落首领的女儿私通,而被驱逐出北疆,流落中原,浑噩度日。也该他运气好,居然无意中结识了外出游历的济世峰圣女。
李善蓉是济世峰峰主唯一的女儿,彼时还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初次下山历练,对一切都好奇。巴托这样能言善辩、心思奇巧的外域人,很容易引起她的兴趣。她对巴托渐渐生情,为了得到巴托的爱意,她将济世峰从苗疆取得一对奇异毒蛊的秘密告诉了他。
巴托一心想回归故里,此举正中他的心意。他与李善蓉私定终身,哄骗李善蓉偷出毒蛊,到手之后,便翻脸不认人,抛下已有身孕的圣女,独自返回北疆,将毒蛊献给了北疆国君。
农夫与蛇的故事,古来有之,层出不穷。
李兆堂和赫戎的出生,就是最大的不幸。
十多年前的痛苦卷土重来,赫戎眼瞳空洞,诡异的神殿和昏暗的牢房、疯癫的父亲和y-in狠的兄长——只有一线之隔。
他们都把他当成一件试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