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作者:苍梧宾白【完结】(26)

2019-06-09  作者|标签:苍梧宾白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离京前,严宵寒主动给他下了一封帖子,请他某处园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纷飞,行人稀少。傅深踏着遍地枯Cao积雪,走过湖边小桥,来到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门帘挡风,屋里暖香融融。瓶里c-h-a着一枝白梅,桌上几样小菜,泥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茶。严宵寒站在窗前看雪,听他进门,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脸冷漠,个子长高了,却比原先清减了许多,似乎从少年稚气中脱胎出来,现出日后英俊分明的轮廓。

  “叫我来干什么?”

  他仍然没有好脸,眼里却不再满是不信任。当然,也可能是压在他身上的国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经没力气计较过去那点连j-i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严宵寒道:“明日大军开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识一场,为你饯行,愿意赏脸吗?”

  傅深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来都来了。你也别罚站了,坐吧。”

  严宵寒替他斟上茶,举杯道:“前路多艰,望将军珍重。但愿来年……还能与将军在此饮酒赏雪。”

  前路何止是多艰,豺狼虎豹,简直是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劝,劝不动,也没资格。傅家三代忠义军魂,战死沙场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傅深单手执杯,与他轻轻一碰,轻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谁还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许个愿,若我不幸战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谅你。”

  湖上风声呜咽,雪花纷纷扬扬,苍穹如同一个填不满的巨大空洞。

  名为送行,实同诀别。

  “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轻声而平稳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辈子。”

  千难万险,傅深终究还是逆流而上,杀出了一条生路。湖心亭里的那句祝愿成了真,等他回朝时,严宵寒已升任飞龙卫钦察使,比以前更不是东西。两人在朝中共事,见面就掐,终于掐成了一对尽人皆知的死敌。

  前尘旧事,轻轻搁下。

  可傅深扪心自问,他真的坦坦荡荡地放下了吗?

  前因后果他都可以不在乎,伤口结疤,平复如初,可当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深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留个后手,就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他已经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么人了。

  然而一重一重旧事之下,还藏着最后的真相。

  采月没有死。

  “……我与念儿被飞龙卫抓走,关在一处监牢里,却没受拷打,也无人提审询问。大约两天之后,有人往我们的饭食饮水中放了迷药,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醒来后,人已在宝岩山树林中的一架马车上。车上有衣食盘缠,我们就靠着这些银子在附近村子里落脚,学会了做酒的手艺。前年村子里遭灾,我听说您在北疆,那里商旅往来频繁,也安定太平,便带着念儿来了北方。没想到佛菩萨保佑,竟真的遇见了恩人……”

  这一出金蝉脱壳是谁的手笔,已经不用再猜了。严宵寒把人抓回去后,或许还没来得及上报,金云峰就已在狱中自尽身亡。人都死了,盖棺定论,采月和那小儿便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了。依飞龙卫斩Cao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机会以迷药替换毒药,将二人假作尸体运出城外,放他们逃出生天。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虽然听起来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别的理由能解释了。

  是因为他。

  傅深实在找不出语言来评价严宵寒这缺心眼儿的混账,心脏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飞度关山,回京暴打他一顿,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装大尾巴狼。

  如果傅深遇不到采月,严宵寒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他会永远摆出一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面孔,从不解释,从不争辩,从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该在泥里挣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敢坦荡地说,在他心中,没有比“利”更高的东西了吗?

  一壶烈酒,烧的他心口微微发烫。

  “这得是多狠的心哪,严兄,”傅深抓着轮椅扶手,低声自语,“真忍心让我恨你一辈子么?”

第24章 清算┃加了滤镜的严大人

  京城,入夜掌灯时分。

  案上堆了满满当当一整桌公文,严宵寒埋首其间,忙的不可开交。托盘里的粥点早就凉了,管家老仆在门外踌躇许久,终于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

  “老爷,您都看了一天了,快歇歇眼,用点东西吧。”

  严宵寒不为所动,刷刷写完最后几行,把笔一扔,揉了揉手腕。他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上身弯出个弧度。长出一口气:“行了,总算弄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管家慌道:“哎哟,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着凉……我让人给您煮碗姜汤去?”

  严宵寒皱了皱鼻子,摆手道:“大惊小怪,没事。”

  管家笑道:“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那就是有人在想您呢。”

  刚说完,严宵寒又打了个喷嚏。

  老仆:“……我还是给您煮姜汤去吧。”

  严宵寒扑哧一笑:“算了,回来吧。这不是才正常么。”

  管家起先还纳闷怎么就“正常”了,片刻后才明白话中意思,觑着他的神色,凑趣道:“侯爷这时怕已到了燕州,正念着大人呢。”

  又说:“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没黑没白地忙碌,点灯熬油,实在太伤身。若侯爷在,绝不肯让您这么拼命。”

  “嗯?”严宵寒挑眉嗤道:“这话说的……夫人还没过门,你倒先拿他来压我了?”

  管家看他不像生气,也没冷笑,反而显得颇为愉悦,便大胆道:“您和侯爷日后是要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的,有个人知冷知热,体贴着您——这怎么能叫压迫呢?”

  严宵寒被他这一席话奉承的展颜而笑,笑完了又道:“快到年关,我看庄户们陆陆续续来送年礼。靖宁侯今年在北边过年,那边更冷,你挑些厚实的皮毛绸缎给他送过去。另外我让你找的工匠如何了?”

  人才走了几天,从京里带的干粮恐怕还没吃完,这就惦记着送新东西过去了。管家心道别看他们家老爷平时威严的很,真爱起人来,那也是柔肠百转,温存体贴,且放不下丢不开呢。

  管家一边在心里美化严宵寒,一边答话:“是。工匠都找好了,因不需大动土木,只需两三个匠人就能做成。只有您说的那个池子,需要先画图,采买石材,您看了图纸无误,他们才好动工,得慢一些。”

  “慢不要紧,赶在二月十二之前做好就行,”严宵寒说,“这段日子你们辛苦些,需要置办什么只管支银子。颖国公府那边若无人出面,你便跟礼部的人商量着办。”

  自傅深走后,严宵寒的手中要处理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其实傅深没住进来之前,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只是后来家里多了个需得供起来伺候的病人,严宵寒怕顾不上他,也不愿拿俗务打搅傅深养病,才把许多事一再推后,一直堆到了现在。

  傅深住在严府时,除了宫中传召,严宵寒基本不在外留宿,不与人往来应酬,散值后立刻回家,陪着他吃饭吃药,架着他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伺候他洗漱沐浴;两人虽分房而居,入睡前他也必得去傅深卧房看一眼,等人睡下了再离开……这些事有的其实可以给下人做,有的可以不做,但傅深在靖宁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严宵寒曾亲眼见过,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就不会让傅深再吃不该吃的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这个人的背影远去,明白地知道不能挽留。如今傅深走不动了,那么他能不能试着挽留一把,让他不要再走了呢?

  他最近正在处理的,除了公务,还有一些私事,一件是早就让魏虚舟去查的断袖流言,一件是傅深遇刺的实情。后一件皇上曾命三法司严查,两个月过去,昨天三法司才上疏结案。那道折子严宵寒也看了,全是屁话。刑部大理寺无非是以“守卫不力”为由,收拿了当地驻军的大小将领,查出了几个鞑族j-ian细,审出供词,然后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东鞑人,这案子就算查完了。

  至于行刺使团是由何人指使,造成山崩的火药是从何处得来,行刺对象是东鞑小王子还是傅深,这些问题,仍在重重迷雾之后。

  三法司的主官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肯在此案上大做文章,大概已从赐婚上看出皇上对傅深的忌惮。只有都察院一位名叫顾山绿的右佥都御史坚持认为此案存疑,请求进一步详查,但他那封奏折根本没递到圣上眼前,早被秉笔太监压在了案底。

  严宵寒不能明着动用飞龙卫去查,暗地里更费工夫,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事关北燕军机密,而傅深一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的人很难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两个月来唯一收获,是挖出了一条同州军与边境马匪私下往来的“Cao路”。

  “Cao路”与“官路”相对应,顾名思义,是指官兵与民间商贾之间的暗地交易。商贾往来各地,军队可从这些人手中买粮买药、外邦火器和刀剑。甚至有人曾给东鞑和汉军牵线,以粮食、茶叶、盐巴等物换战马。

  早年间官路时开时停,赋税极高,Cao路便应运而生,屡禁不止。不夸张地说,大周每处边境守军手里都至少有一条“Cao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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