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作者:苍梧宾白【完结】(25)

2019-06-09  作者|标签:苍梧宾白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或许也不能全怪严宵寒,傅深自己全无防备,就差指着胸膛让人往这儿扎,难道就不愚蠢吗?

  “傅深。”在他抬脚要走的时候,严宵寒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他说:“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身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是云泥之别。”

  傅深站住了。

  “伤了你的心,是我之过。但今日之事,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铁石心肠的飞龙卫终于撕下了纹丝不动的假面,生平第一次将他的野心与欲望露于人前,理直气壮,看上去竟然比正人君子还坦荡。

  “烂泥堆里也分三六九等,我虽弥足深陷,也想在烂泥之中挣出一条活路。”

  前方转来几下清脆掌声,傅深终于转过身,长眉高挑,唇边含笑,眼中的轻蔑与讥讽一览无余。

  “真感人。可惜我并没有这么想过,”他轻声道,“严大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吗?没人逼你,是你自甘沉沦,非要在烂泥里打滚。”

  他说完这话,回过头朝巷外走去。

  傅深也想决绝地一走了之,可他每走一步,扎在心里的刀子就仿佛被人往外拔出一分,鲜血和痛苦失去了阻拦,从再也盛不下的伤口中喷薄而出。

  这条巷子长的像没有尽头,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目送,于是尽力挺直脊背。可越是僵硬,那些痛苦便越发显得无所遁形。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脊背不算宽厚,却格外挺拔,在他面前半蹲着,示意他上来。

  傅深突然发了狠,蓦然回身,将手中凌霄花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飞溅。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玉。”

  他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像是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严宵寒盯着满地碎片,仿佛看见了傅深一转头时泛红的眼圈。

  若论情谊,他们似乎与普通朋友并无太大差别。这场决裂,说是恩断义绝未免太过,说是割袍断义,又不全是因为观念不合,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比友情更深重、更脆弱的东西。

  和玉一样碎了满地的,大概是满腔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颗尚且年少懵懂的真心吧。

  傅深一路纵马狂飙出城,身形如离弦之箭,扬起漫天尘烟。幸而城中人少,城外是大片荒地,这么疯跑冲撞不到旁人。郊野的狂风犹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吹的他衣袍翻卷,双眼模糊,也令他在自虐般的冲撞中发泄愤怒。

  等他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时,傅深抬手摸了摸眼角,发觉竟是干燥的。

  不知道是没哭出来,还是被风吹干了。

  一时意气上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刀冲回城里宰了严宵寒;一时低落消沉,他只想找个僻静地方痛饮千盅,哀悼真心喂了狗。可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当他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傅深却什么也不想干了。

  殊途怎么能同归呢?他起初不信邪,终于也变成了万千教训中的一个。

  既然知道错了,该放下时,就要放下。

  长风浩荡,四野苍茫,傅深对自己说:“不就是个白眼狼么?被咬了一口,难道我还不活了?”

  话虽这么说,然而待回府后,在卧房看到那被他珍重收藏的弓匣子时,傅深还是不可避免地鼻头一酸。他忍过这阵难言心酸,叫了一个小厮进来:“把这匣子收到库房去。”

  小厮问:“是收到公中库房,还是收在少爷院里呢?”

  傅深原本想说拿的越远越好,可话到嘴边,又怕这把弓箭被别人拿去糟践,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还是糟心地认了:“收……算了,收到我院里吧。”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生收着,别碰水,别让虫蛀了。”

  好在他们相识不久,交往不密,只有那一件东西与姓严的有关。弓匣被搬出去后,傅深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仰面一到,平摊在了床上。

  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最伤神,傅深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宝岩山的断崖上,这次没有野猪,只有一个杀千刀的严宵寒单手吊在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梦里的严宵寒冷淡如冰,死活不肯出声求救,傅深又急又气,却顾忌着什么,没有伸手去拉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

  现实中没问出的话,终于被他在梦中问了出来。傅深在崖边来回踱步,喘着粗气,突然崩溃大吼:“你就是在骗我!上次骗完了这次还要骗!你跳啊,你有种就跳下去!”

  喊完这话,他蓦地一激灵,醒转过来。

  窗外天色已黑,他竟不知不觉睡过了一个下午。傅廷信正站在他床边,脸色稍显憔悴,见他醒了,关切地问:“怎么不脱衣服就睡,刚才做噩梦了吧?”

  傅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压着胸口,难怪刚才在梦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翻身起床,活动了一下酸痛僵硬的肩膀脖子,忽然注意到傅廷信身着素服,仪容严整,心中毫无来由地一沉,问道:“二叔,你要出门吗?”

  “刚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傅廷信缓缓道,“金先生不堪拷打,在狱中以碎瓷割腕,留下四字遗言……自尽而亡。”

  天意如刀。像是嫌之前那一刀扎的还不够深、不够痛。

  傅深刹那肃然。

  “他……写了什么?”

  傅廷信精疲力竭地闭上眼,喉间哽咽终于难以自抑,一注热泪滚滚而落——

  “写的是,‘俯仰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花形玉佩是一种古代常见的玉佩样式,没有特殊意义。网上有宋代、明代实物图。

第23章 过往┃回忆结束

  赶尽杀绝。

  这是当年那桩牵涉了藩王、守将、文臣,震动朝野的大案,给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韩元同问斩,安王撤藩,金云峰自尽,金家上下,男女老幼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有两个人本来可以逃得一死,却最终没能逃脱飞龙卫的天罗地网。

  更没人知道,那两个必死无疑的人,竟然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边陲小镇里,七年之后,还能再度与当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这个意外发现带给傅深的惊吓,足以与一个月前的赐婚圣旨媲美。

  这么多年来,他变了很多,被世事磋磨过,被命运捉弄过,早已不是当年行事全凭一腔热血的大少爷。赶鸭子上架的戎马生涯使他快速抛弃了最无用的幼稚和任x_ing,还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淀,锋芒内敛,他懂得了何为“身不由己”,也学会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与严宵寒重建了友谊,将往事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起。

  当年傅深怒气冲冲地摔了玉佩,掷地有声地与他恩断义绝。可后来气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实应该知足,因为严宵寒当日给他留足了面子。会安排飞龙卫在他走后再动手,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瞒着他,不叫他伤心。

  不论公义大节,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惜傅深那时在气头上,严宵寒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处心积虑”。两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来朝,宫中举办了一场马球会,元泰帝令禁军下场,与勋贵子弟共组一支马球队,迎战外邦马球高手。

  打到一半时,马球被击飞到场外,负责捡球的小太监动作稍慢,球还未脱手,一个外邦球员竟心急地挥杆便打。常打马球的人手劲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残。傅深离的最近,冲过去一杆捞起小太监,将他甩到自己马上。

  马球一向粗暴,冲撞受伤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衅,居然还不停手,下一杆直朝着傅深的脸挥了过来。

  只是还没等那根球棍递到傅深眼前,余光中有个什么东西打着旋儿飞过来,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员的太阳x_u_e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将一个八尺汉子从马上砸进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望,只见严宵寒端坐马上,若无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

  那一下势必用了极大的力气,还要假装失手,对手腕的负担不可谓不重。傅深留心观察,下半场时,严宵寒果然换成了左手持杆,握马缰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情复杂,难以避免地想起旧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经一刀两断,那就有恩报恩,两不相欠。

  马球赛结束后,他在场外拦下严宵寒,给了他一瓶上好伤药,算作答谢。严宵寒却没让他就这么走了,一边费劲地包扎自己肿起来的右手,一边问:“蛮夷处处针对我们,逮着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监,岂非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居然还有脸提“救”字?

  傅深对他没有好脸,硬邦邦地反问:“不然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个太监,”严宵寒单手实在不便,索x_ing放弃不管了,右手搁在膝头,平静地问,“值得你出手相救吗?”

  傅深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来气了,随手扯过一旁的绷带,洒药包扎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将他右手包成个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走了。

  “太监又如何?最不该救的是那些恩将仇报不择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该。”

  两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变,傅深先后经历丧亲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诸公推上了战场。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5/8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