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 上——语部诸君【完结】

2019-06-09  作者|标签:语部诸君

文案:

佛曰: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

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我不信什么此灭彼灭,奈何冥顽不灵。

若就听他这样瞎诌了去,思念常驻,却岂不是再觅不着依托的骨骸?

流萤不叫,引火焦身。

佛看见,只说是该受的苦。苦过了,便得一碗清水的甜。

他这般悠哉,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们,若是入了轮回,变回萤火,该当如何?

咳!总之,这是篇风华绝代的权谋,血雨腥风的互攻文orz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言瑾,元翊

┃配角:李言秉,李言亭,李言勋,莫淳珊,陆施琴,莫决,魏川冶,姳妃,杏妃,筝妃,陈芍烈,王衿

┃ 其它:两朝分裂

1.神霄·太平

皇都清和,太平箫鼓,杨柳不剪铺絮雾。

此时京中上人得了天下太平,文人骚客无不造构文辞有如白蚁争穴,却又给那京城的八街九陌勾动心思,是便如何都尽致不得这

细儿花点春分难解。九洲神华,不过隔了一方山水,已是自立自的高楼云端,自有自的歌舞升平。好似那朱薄城门之外的青黄不

接疫害凄苦,都是天外之事,不如巷口的梨花春红来得夺人墨洒。

六哥寻着李言瑾时,此人正逗两老乞丐玩儿。鱼儿龟儿雀儿蜂儿,他们家恐怕是全天下琪花瑶草珍鸟异兽之集大成处,爱逗什么

的都有。但既然早已占了森罗万象的名头,往后行事便低调为好,可偏偏有这么一号公子,专喜逗弄乞丐。

此时李言瑾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巷子里,如同躺在他屋里那张雕了金花的贵妃床上,惬意得很,全然不怕身上蜀锦新制的刻丝袍

子给蹭污了。至于手里的一杆子画扇也不是引风,正稳稳托了锭金元宝在那跪地乞丐面前,上下晃了晃,拽着两人的眼睛珠子跟

着上下抖了抖。

“闻闻,香不香?”李言瑾凤眼那么一扫,段段风骚呼之欲出。

“香!香!”两乞丐捣蒜曰,喉咙里还传来吞唾沫声。眼看脏兮兮的黑手就要伸过去,李言瑾促狭一笑,手腕微动,扇柄依旧稳

稳平伸着,上头摆的元宝却如活物一般弹了起来,落入李言瑾另一只手中。他拈着那锭金子,凑到自己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即皱

着眉头拎开道:“你们都说香,为何我闻着这般臭不可耐?”

“公子香,自然闻着臭,我们比它还臭,自然闻着香。”一乞丐讨笑着道。

李言瑾啪地扇子一拍,恍然道:“原来如此。你们闻着香,我闻着臭,看来这东西与其让少爷我带着,还不如送与你们罢了。”

两乞丐连连作揖磕头。李言瑾却又道:“但这东西也不能白给你们,所谓无功不受禄,你们得给我做事。”

“少爷吩咐,我们二人一定办到!”

“这样吧,少爷我最近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却是顽劣得很,无人能降。”

“少爷可是要我们去降了那畜生?”两乞丐刷刷摆了副万死不辞的荆轲面孔,惹得李言瑾一人点赏一个爆栗,骂曰:“找死!你

们想驯,我还舍不得呢!少爷我走不动了,你们一人给我骑一段,我便把元宝给你们。如何?”

“少爷请上马,敢问您这是要上哪儿呀?”一乞丐跪在地上,问他道。

“唔……那去找六哥消磨消磨罢。”说完便骑到乞丐背上。

“八弟,我也正寻你。”李言秉从拐角处走出来,黑了张脸。每每见此光景,他总是汗颜难拭。

“六哥,你莫不是也寂寞了?这儿还有一头,六哥可要骑上一骑?”李言瑾一见李言秉,笑呵呵地拍拍乞丐,乞丐便飞快地往李

言秉那儿爬。

“你不能别骑着这种东西靠近我?给我下来!”

李言瑾撇撇嘴,敲了那乞丐一下,乞丐停了,他便老大不乐意地下了马,从兜里随手扔出两元宝。站着的和跪着的乞丐均扑上来

抢,不等李言瑾吩咐,纷纷没了人影。

“你就不怕哪天遇上穷凶极恶的歹人,不光给劫了钱财,连你这细皮嫩肉的色相都给劫了去,该当如何?”

“六哥,你这烂嘴真是练得越发阴毒了。你爱打水围喝花酒,我爱弄臭虫逗乞丐,有什么可奇怪?”李言瑾叹口气道。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脏兮兮成个什么样子?现在谁不知道,八爷出门一次,全京城的乞丐便少一半,再出门一次,

乞丐便又少了一半……是不是改明儿让爹开了城门,把外头那些流民迁徒都放进来,你才甘心?”

“给我拍拍灰。”李言瑾也不理他,转过身子对着李言秉。李言秉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跳脚曰,“我真拍不死你的!”

李言瑾嘶一声跳开,揉着屁股道:“不知六哥找小弟有何要事?”

“有要事我还来找你?近日找着一处好地方,自然不会忘了带上你去瞧瞧。”

“六哥的好地方,不是戏班画舫还能有什么?我十六岁起便和你逛遍那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如今二十有一,你却

还是如此落了窠臼,不觉无聊么?”李言瑾痛心地斜斜看了他六哥一眼,摇头,再摇头。

“我哪次带你见的,不是娇艳欲滴玲珑剔透?哪次没有把你八少爷伺候得舒舒服服?当初你那新过门的二夫人跪在地上求你回去

,你是怎么给她说的?‘金莲柳腰无限好,执帚何处胜无盐?’直把将军府的大小姐给气得哭回去了不是?”

李言瑾甩甩脑袋,曰:“柳腰柳腰复柳腰,返来复去咏柳腰!少爷我厌了。何况这满大街的柳腰,让跪就跪,让拜便拜,软趴趴

,着实无趣。还须专打发了银子去看?”

“哼,不去拉倒。不过我还是知晓你一声,那翠祥下处的姑娘可不比别处,都是清倌。”

“六哥,别说你信这个。”

“我原也是不信,去了才知果然如此。琴艺不通歪瓜裂枣,市井女子大多这般,但如翠祥下处的姑娘那般骇人的,还真是闻所未

闻。无人求亲芳泽,是便个个干干净净,卖艺不卖身。”李言秉自顾自说着,摆手便走。

李言瑾想了想,笑了笑,没脸没皮地跟了上去。

日头还很高。

翠祥下处正对着条期期艾艾的街,大约是这淫靡的门面坏了事,街上没什么人经过。原先这附近正经做小商卖的人家也孟母三迁

了,留下灰突突的门板吱嘎吱嘎欲坠不坠。若论有伤风化,翠祥下处实在比不上那些百媚竞逐的花柳塘曲江池来得惹人咂舌。

此时大门洞开,门栏上正坐了两胖姑,安静地只是嗑瓜子,花花绿绿的衣裳托了地也不以为意。二楼的两扇窗户外头伸出一支木

头杆子,零零碎碎挂了几件紫红肚兜迎风招展,像是有心望人采撷而许久不得问津一般。然而即是如此,李言瑾一想及那满楼的

浮花浪蕊,庸脂俗粉,便心下不舒服起来,连风里隐隐夹杂着的香料味道,都给人错觉,似乎擦了那香粉而未露脸的女子定然是

面目可恶气品低劣的了。

李言秉走过去,对那两个胖姑说道:“你们曲晴姑娘可有起来?”

之前看李言秉走起路来拿急不可耐的样子,李言瑾便已经猜到几分。虽是这种地方,也肯定会有个把两个美人花魁,李言秉这头

狼,真是上哪儿都饿不死。

谁料其中一个胖姑斜眼瞅了瞅李言秉,吥地一声吐出来把瓜子壳,道:“起来是起来了,但六公子说了,曲晴丫头除了他,谁也

不能见。”

李言秉道:“姑娘,在下便是王六,让你们鸨主出来罢。”

旁边一胖姑鄙夷道:“六公子前脚刚走,怎么后脚又来了?还变了张脸,真是怪哉。我劝公子还是别打曲晴姑娘的主意了。但凡

来的都是客,你掏了银子我们姐妹两一起给你伺候得妥妥帖帖,只叫你醉生梦死,保证不比人小丫头来得差。”

李言瑾听了,扇子打在巴掌上啪地一响,乐道:“丰腴酥软,的确好!六哥,反正你的小美人都跟了别人,你也别一棵树勒死,

干脆从了人家,岂不皆大欢喜。”

李言秉目瞪口呆地愣住,反应了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骂道:“混账!让钱贵生那下贱东西爬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钱贵生果然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红妆美人。美人跌跌撞撞花容失色,鸨主呼天抢地涕泗横流。俩胖姑见

此情此景,吓得抱在一起大呼饶命。真是好不热闹。

鸨主跪在李言秉面前,哭曰:“六爷!小的给您叩头了,”咚咚咚地响了好几声,才又接着说:“自从六爷上月给我们曲晴丫头

破瓜之后,曲晴丫头一直在等您,小手绢儿都给哭湿了好几条啊!一片痴心天地可表!只是小人该死,财迷心窍,财迷心窍,害

了姑娘,也害了自己啊!”

李言秉冷眼望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忽得戾气云集,一脚踢开他道:“那是嫌王六爷给你的银子太少了?”说罢便往内走去,看

也没看那梨花带雨的姑娘一眼。

曲晴见他如此,两眼又是一红,举起巴掌便要打那俩胖姑,却被一把檀香木扇给挡了下来。

“姑娘,这两人显是不知情,还是饶过她们罢。何况酿了大错的是什么人,犯了小错的又是什么人,姑娘心里明白……女人动起

手,在少爷我看来均是面目可憎,姑娘千万别糟蹋了自个儿的那点皮相。”完了还对那曲晴姑娘挑眉一笑,随即低声道,“你看

你们鸨主多宅心仁厚,啥都往自己身上担,还不快把戏给演足了?”

姑娘脸上一阵青红皂白,却好歹有些脑子,不敢随便得罪李言瑾,拿了帕子试泪道,“公子,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哟,小晴,小晴

我……”之后便是哽咽难语,遮着脸追着李言秉去了。

李言瑾只觉百无聊赖,对那两傻站着的胖姑道:“这等烂事,不看也罢。带我上园子里逛逛去。”

“是,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王,那给人扣了绿帽子暴跳如雷的正是家兄。”李言瑾搪塞道。

“王公子?太多了,咱们这儿不作兴这么叫。公子不方便多说的话,就和六爷一道的叫法如何?请问在家中排行老几?”

“九人兄弟,上头七个,下面一个。”李言瑾给问得有些出汗,道。

“哦,王八爷请。”

2.等活·初遇

进了园子,倒不如李言瑾所以为的萧落,柱上绛色深漆泛着亮光,檐角的红绸也正正经经挂着,地上一尘不染地铺了石板路。唯

一只是草木疏于修葺,有些茂得不应景而已。此时有几个姑娘聚在一处,似乎是见来了客人感到稀奇,互相间偶尔说两句话。

那几个姑娘里有两个特别一些,面相鬼斧神工让人不敢多窥,但大多是要么目大无光,要么鼻扁耳肥,总是长相平平。别的馆子

里也有资质一般的姑娘,可惜这里的姑娘全缺了股味道,是便无人光顾。

章台舞馆里看不见满楼红袖招,虽时候尚早,天光正足,李言瑾只觉景哀。两胖姑携了手在前头给李言瑾引路,倒是像自己逛园

子一般,全然不理他。

“姑娘,好歹陪在下扯上两句如何?”李言瑾有些憋屈。毕竟八少爷跟着他六哥逛的窑子也不少了,从来都是给红儿翠儿围得精

神恍惚喘息不得,这样受冷落,又觉不自在了。

“八爷生得比我们姐妹都要好看,扯了又能如何?八爷还是会翻姐妹牌子不成?”这样说话的风尘女子李言瑾也是见过不少,却

大多都是红牌,欲迎还拒不过是做个风月撩人样子,不驳她面子陪她唱足了戏码,便听话老实了。

但这样毫无姿色的……李言瑾稀奇起来,也不搭腔,只跟在后头不住地瞧。且见那硕大的身体一摇一摇走在青石板上,没有声响

也不慢腾,虽然不如体态娇弱的女子那般走起路来轻移莲步的酥媚,却行姿端正,单看背影还颇有些味道。

这样一想,他自己都给自己惊了一跳,莫不是八少爷如今不爱柳腰爱脂膏了?然又思及两姑尊容,虽还算周正,但一脸肥膘配上

那红彤彤的大盘胭脂,胃里便开始作怪。

李言瑾这才松口气,对那两人道:“二位姑娘这步子倒是走得标致,没想到此处的调教师父倒也是个仔细人。”

一人答曰:“我们这里请不起调教师父,都是前辈和鸨主胡乱教教。好些日子前,园里来了位先生,说既然生得不好,若是连规

矩都不正,就更难有得买卖做了。当下教给我们的。”

李言瑾一听,笑了,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等跑来青楼教花娘规矩的闲人,还真没听过。”

两人听了,好似自家兄弟给人寒碜了一般,皆是不爽。一人反驳道:“翊先生才不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只是心肠好罢了。”另

一个附和曰:“况且平日他都住在南院,鲜少出来,我们想见翊先生一面都难。怎叫爱管闲事?”

李言瑾邪笑道:“姑娘如此袒护,想必这位先生定是怜香惜玉的温存之人。”

两人对面相觑了片刻,突地笑起来。待笑够了,才对李言瑾道:“我们只知先生才貌双全,还是个会元郎。但先生怜香惜玉否,

园子里的姑娘还真没得知晓,八爷要问,得问那南院的倌儿才是。”语罢,二人又是相视而笑。

三人正说着,却隐约有淫靡之音传来。李言瑾摆摆手止住她们说话,循着声走去。两人不拦他,但小声道:“是明四娘和秋蒙老

板。四娘年纪大了,好容易遇上这么一个恩客肯与交好,八爷看则看,可勿坏事。”

李言瑾同样小声问道:“你们不都是清倌么?”

“勾栏里的人,就是龟奴丫鬟都没一个是干净的。清倌不过是翊先生叫我们做这么一说,外头名声好听些,指不准就有人上门了

。”

“这翊先生倒真是好人。可完事之后不见血,要让姑娘作何解释?”

“只要说从前是哪家人的小妾,给夫人排挤,夫君又厌其貌丑,不给做主,终沦落于此,再撒把眼泪哭上一哭便没事了。先生说

,男人都好糊弄得很。”

李言瑾总觉得那姑娘语气里分外骄傲,分明是把天下男子低看了,想必也是那翊先生的指点。也不便多说什么,转过身去从窗户

缝里偷瞧起来。

只见房中女子钗散发乱,声颤隐忍,整个身子均给一块大肉压在身下,只露出白白两节腿来不时痛苦无力地空舞两轮。大肉则是

龙马精神,抽动起来有如神助。李言瑾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未能同向而枕,竟是玩起了那颠龙倒凤的游戏。

李言瑾一贯以为,再丑的姑娘也还是姑娘,无论如何至少该温柔待之。然如此场景却是他怎么都没想过的,胃里一阵翻腾,道:

“算了算了,不看了。男女房事怎可以猥亵至此?”

“大多如此。”胖姑淡然道。

“南院在何处?”走了一阵,李言瑾还是觉着反胃,便转开话头问道。

“沿廊下直往前走,屋舍分开,有假山石作挡的便是。只是八爷也见着了,咱翠祥下处的姑娘已经是这副光景,那些倌儿嘛……

虽然咱们没见过几个,听说细皮嫩肉倒是不假,但面相实在太退办,就是去瞧也没啥意思。”

“倒不打紧,在下家里丑人集聚,且均是飞沙走石,一个比一个还要无法无天。丑人见多,也见怪不怪了。然即这样,翊先生还

居于此?”李言瑾心下无不鄙视,此人不光断袖,还断得如此饥肠辘辘,想必也不过是登徒子一个而已。

“翊先生挑脸面,这会子是给老爷夫人逼得没法,才逃到此处。听管事的说,他虽每晚照例翻牌,但其实已经饿好阵子了。”

李言瑾问道:“先生犯了何事?”

似是早等了他开口问,一姑娘对答如流道:“前些时候不是皇上殿试么,翊先生堂堂会元,可算是今年的热门。上殿之前老爷夫

人派人严加看管,不许先生踏入南风之地半步。先生便安稳在家,哪儿也不去。家人都当他是在用功,谁料先生居然瞒天过海,

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偷偷叫局,东窗事发之时那小相公在府上已连住了好几日。”

“呵,之后又如何了?”

“还能如何?让人用轿子把那小相公抬回去了呗。原本他家老爷夫人就是西京人,当年两朝未分之时做商卖至此。西京人大多顽

固得很,别说招男倌,就是宿娼妓都觉对不起祖宗。也不知道老爷是要逼他殿试完了之后娶妻还是如何,总算先生是逃了出来。

之后就一直住咱们这儿没出去过。他家老爷夫人早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可谁会想先生竟在此处呢。”

“那殿试岂不是……”李言瑾汗流如柱。

“殿试那日先生正教我们姐妹规矩呢。”那两人倒是无不骄傲神色。

李言瑾愈发兴意盎然,道:“这人着实有趣得紧,在下倒想见上一见了。”

“八爷若想见,只能自个儿摸了去。我们是不给上小倌那儿的。”

李言瑾掏了些银子把两人打发走,便朝着南院走去。

经过园中央的一个大台子,果然屋舍被分开,天上架了块招牌,曰:南院。

李言瑾心中好笑,明明在北面,却偏要叫南院。即又向前走去。没走几步,果然看到姑娘所说的假山石,给绿树青草密密麻麻遮

掩住。而树下正斜靠了一个人,约莫二十上下的光景。

李言瑾走近仔细一看,此人虽是睡着了,却愈发恬静宜人,朱唇轻启牙排碎玉,算得上是摄人心魄的美,美无度。而此时他置于

这一片绿油油的烟花地里,真好比乱草之中的灵芝,群鸡之中的彩凤。

正在李言瑾感慨万千之时,一阵风吹来,晶晶亮的发丝拂上了脸颊,那人张开了眼。

李言瑾一瞬间竟给定住了。若说此君睡颜冶丽,那这时的漫眼横波之态便是仙姿佚貌不可方物。

大约因是刚睡醒,他含糊地闷哼两声,揉揉眼站起身,歪头迷惑地看了看李言瑾,眼神才渐渐清明起来。他将一头青丝拢在脑后

,理了理身上的圆领对襟的小袖长袍,朝李言瑾微微一笑,突地携起李言瑾的手,手心微凉,不说话,只定定地看他。

李言瑾十六岁起便给花魁红牌开方子开出了习惯,只是越老道便越逢场作戏得心安理得。狎倌儿的事,他虽未尝过,却也见过不

少,哪一家的小相公不是学了女人涂抹脂粉扭捏作态?如眼前之人这般黛眉开娇赏心悦目的,还真是见所未见。

李言瑾反握住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揉捏,眼睛也不闲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圈。

他倒也不恼,任李言瑾那居心不良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仍旧是清风拂面地笑,待李言瑾收回眼神才问道:“爷看完了?

”声音温而不柔,也是恰到好处。

“这是如何看得够呢。”李言瑾惺惺叹息道。

“可要上珞织那里去?”

“可要嫁与我做媳妇?”

沉默一阵,两人几乎同时说道,均是愣了片刻。

李言瑾邪笑一声,猛将元翊带入怀里,胡说道:“在下不过是路经此处,不做掏银子的打算。珞宝贝若做了我媳妇,便是桩一本

万利的买卖,只需聘了彩礼,往后便再不用守这些个翻牌规矩,更不用上此处来找你。岂不是很好?”

珞织攀着李言瑾的胳膊,抬起头来,用那双善睐的明眸柔情款款地望着李言瑾,分明是十二分的愁态,却怎么看都带着笑。这人

不爱说话,却异常爱笑。

李言瑾胳膊一收,两人瞬间鼻息交缠,且愈发急促起来。

珞织眼里笑意跟甚,一只手按在李言瑾胸前,一只手缓缓向下摸去。而此时,李言瑾的唇已压上他的温润两瓣,伸出舌尖上下各

舔了一下。珞织等不急他攻入,早已主动张开了口,而一只手附上他脐下三寸处,若隐若无地擦过。

李言瑾皱了皱眉,狠狠咬了他一下,他吃痛地闷哼一声,终于老实了。

即使知道自己绝非有龙阳之癖,见到这样的绝色也没有不占便宜的道理。

然珞织嘴上功夫了得,一寸寸将自己口中的琼浆玉液传度过去。他扶着李言瑾的肩膀,偶尔泄出含糊的呻吟,李言瑾脑袋嗡地一

声,下面不听话了。是便天雷勾地火,两人都尽全力回旋翻动,愈发难解难分,珞织更是直接抱住了李言瑾的脑袋。

之所以如此旁若无人,一则是意乱情迷,一则是李言瑾当这园子里并无旁人。所以两人分开后,他丝毫没留意到不远处目瞪口呆

的一干看客,低了头凝视那双风情万种的眼,正欲继续,却被珞织扯了扯袖子。李言瑾不解抬头,正对上六哥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干咳一身,放开珞织后退了两步。珞织却丝毫不给他脸面,低了头小声道:“爷刚还信誓旦旦说要娶人家,怎这会儿就……”

两眼骨碌一转,竟是要落下泪来,声音虽是细如蚊纳,却正好传入其他人耳中。

鸨主掉了下巴颏儿,曲晴满地儿帮着找,几个龟奴面面相觑,两胖姑抱成一团大叫先生这是怎的了。场面只比起进门时李言秉那

一出大得多。

李言瑾先是一怔,随即笑了,附在他耳边道:“疼还来不及,怎会不要小宝贝儿呢。待我回去禀明爹娘,定择了黄道吉日,让穿

布帛缎子的担夫挑了红色彩线披挂的一百廿大礼来聘你。”语罢,又在珞织耳垂上舔了一圈,才缩回脖子去。

珞织点点头,笑盈盈地道:“你说了,我便信你。”

李言瑾随手扯下一个玉坠子,交与他道:“我姓王,家中兄弟九人,因排行老八,便单名一个八字。全家以杀猪为生,那边那位

是我兄弟,叫王六,他杀起猪来比我更加利索,是故六哥更加有钱。他与你们这里的曲晴姑娘也要择日完婚。珞宝贝且等上一等

,家兄好事成了,我便立刻来迎亲。倘若家兄婚事不成,我也定会回来找你。这玉佩是我爹娘当年的定情信物,你且收好。”

两人浓情蜜意,完全无关他人,那场面是鸡飞狗跳,能多混乱便有多混乱了。

3.青霄·李府

从翠祥下处出来,鸨主使了曲晴姑娘来送送李言秉,那珞织却也跟着出来了。

曲晴姑娘和李言秉温存了半响,李言秉草草对付,李言瑾这要看他笑话,珞织却突然看着他,笑还是之前的笑,嗓音虽沉了下来

却比之前半真半假的调情更显洋洋盈耳。

他说:“我一直住在这里的。”

李言瑾一下失了神,含糊地点了点头,假装没看到珞织眼里闪过的失落,乐呵呵地拉了李言秉,对曲晴姑娘道:“嫂子,我和六

哥先回去了啊,改天再来!”

曲晴姑娘上月刚受笄,二八未至,却被李言瑾那一声嫂子叫得受用非常,还拿帕子遮了面,娇羞道:“八爷快别开小晴玩笑,”

随即眼神在珞织和李言瑾间飘来飘去,似要把玩笑开回去地说,“翊先生也别舍不得了,时候不早,让他们先回去罢。”

珞织点点头,没再看李言瑾,转身走了。

“你个泼皮赖猴!我何时说要娶她了?”待走了老远,李言秉才暴躁地发火道,“何况还是个青楼女子!”

“六哥不是都原谅她红杏出墙了?”

“呸!她又哭又闹又上吊的,好像是我对不起她一般。大丈夫,怎能和一个妓女计较这些?不过是两面留张面子罢了。何况咱们

是什么身份,她也配?”李言秉道,脸色不好,可没一会儿他又笑道,“不过八弟,你这招倒是不错,我也逗她玩玩。”

“都说要娶她,这样玩儿法不是过分了?”

“刚刚还有人说要娶个谁来着?你该不会真的要带个男人回去?”

“那倒说不准。”

“你简直是疯了!全京城的人都在说,会元郎,不上堂,只要相公没爹娘!谁不知道那元翊是为了狎优才没参加殿试,如今连家

都不回。大则对天子不忠,细则对爹妈不孝,你要娶他?啊对,他还比你长好几岁!”

“我不是还没定么?”李言瑾不理李言秉炸毛,无所谓地说。

“算了,我越劝你你定是越要娶他,最后指不准就非他不娶了。我不跟你说,你尽管断袖分桃去罢!”

“六哥,你上哪儿?”

“去看看七弟。”

原本李言瑾他们是九人兄弟,但仅七哥和李言瑾是同盘而出,其余皆是同父异母。七哥和六哥那日正走在街上,双双给人劫了,

五日后待领侍卫内大臣率三百精兵在郊外一处废作坊里从歹人手中救出他们时,七哥已经咽了气。

“哦……那我先走了。”李言瑾不想多提,朝李言秉点点头,两人便在路口分手。他闷闷招呼来一个乞丐,坐着乞丐便回去了。

刚回到屋里,还没赶上喝口茶,顺子就贼头鼠脑地弓着腰跟过来,道:“哟,主子,您总算是回来了。”

“什么事儿啊?该不是我爹找我?”

“可不是么,主子前脚刚出去没多会儿,那小碟子后脚就来了,说让您回来就先去点个卯呢。”

“哦,那你怎么答的?”

“自然是说您去丈人家吃酒了。诶,您别往床上躺啊!再不去,小的可只有上姗良娣和琴保林那儿,让她们来请人了。”

李言瑾在床上滚了两圈,不情愿地坐起身道:“自那俩菩萨来了后,你倒是愈发有恃无恐起来。我也不怪你,谁让虎落平阳遭犬

欺?只是我让你给我办件事,你得给我办妥帖了。

顺子听了,既未涕泗横流聊表忠心,也未诚惶诚恐做贼心虚,只嘿嘿笑了两声道:“主子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你去给我查查元翊这个人,查仔细了。”

“元翊?就是那会元兔儿爷?”

“嗯。”李言瑾含糊地答应了,不知为什么,竟不大喜欢听别人这样叫他。

“那不用查也成啊,小的来说给您听。”

顺子咳两声,摆了说书先生的架势,道:“元翊,字落之,直了弱冠卓荦的正中年纪,家中三代单传的宝贝独子。父母长安人士

,做木材生意起家,定居东京二十余载,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大员。听闻这元公子乃是一代风流,玉面郎君,每每入集,市街不

通,观者有如堵墙一般。是以这元公子常闭家中,然使如此,上门说亲的媒人还是每年将元府门槛踏破无数。年初的春试,元公

子摘了个会元,那场面就更不得了啦,没出阁的争着要嫁去元府,做人妇的竟然要改嫁他家。连圣上都说,翊者,可婿也。摆明

了是等他中了状元要把小公主嫁给他。哪料一个月后的殿试,此人居然放了满朝文武一个鸽子,留得全城姑娘一地伤心,到现在

都不见人影,也不知和哪儿的相公温存着呢。圣上虽然嘴里不说,心里铁定憋足了气没处……”

“顺先生见识广博,在下真是受益匪浅……”李言瑾打断他。

“哪儿的话,呵呵。”顺子一手抓抓脑袋,羞赧道。

“哪儿你个大头鬼!街上抓个姑娘都能把他生辰八字给背出来……我是让你查这个?”

“那主子的意思是……可他是个断袖啊,打听他做什么?”

李言瑾一个爆栗打在他头上,道:“断袖断袖,断袖怎么了?你还是太监呢!”

“小的不是太监。”

“你目前是太监。算了,我去见我爹了,别跟着我。”

“谁想啊。”顺子大声咕哝一句,李言瑾只当没听见。

李言瑾一溜地跑出去,却不着急上他爹那儿,而是绕了个道先去找了他娘。

李言瑾他爹虽是个有钱人,也确实比李言瑾有钱了许多,但绝不是这城里最有钱的,且很可能比李言瑾他俩媳妇的娘家还要穷上

一些。可他爹非喜欢打肿了脸充胖子,把李家的宅子搞得凤楼龙阙仗马寒蝉,满园子的奇花异草。天寒少了绿景,居然派人往木

桩子上挂翡翠,翡翠上还盖了自家徽纹,就是有人手痒了拿到街上铺子里去抵,也是没人敢收的。

是故全国百姓不叫他们家李府,叫皇宫。

可史书令那老顽固偏要叫他们家东郅上宫,因长安那头还有个西郅大阙。

他爹不乐意了,凭啥啊。你姓陈的拿酒填池子,我们李家就用肉塞林子,怎么的了?打架?不打,但咱老婆娶得比你多。散号就

先按下不说,你有二十七世妇,我就有八十一御女。咱们家,挥笔耍枪的是三公九卿,莺歌燕舞的是三妃九嫔,哈哈。

于是李言瑾莫名其妙有了一堆娘。

好在李言瑾还没给那群后妈弄得找不着北,起码记得他亲妈姓甚名谁。当年他娘瓜字初分之时,那叫美得一个石破天惊。他爹唤

他娘杏儿,封杏妃,赐了她那杏花满园的宅子。二十余年后,杏儿一个不小心给她官人忘了,却依旧住在那满地落杏的宅子里,

一副忘了便忘了的神态,是动也不动一下。时不时老有小老婆经过,纷纷给她行前代祖宗的大礼,她说,我不是什么老夫人,我

是杏儿。姑娘们便笑着说,原来是个老黄了脸的宫女啊。

李言瑾推门,大叫一声:“娘!儿子来看您了!”

他跑出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一路走来各个宫里均陆续掌灯。这会儿太阳落山,杏妃的屋里却还是一片昏黑,李言瑾的一声大

叫才将那打盹的老宫女惊醒,颤巍巍地摸索着提了灯出来。

微弱的烛影摇曳上杏妃雪白的脸,显得更加惨淡。李言瑾烦躁地骂了一句,终于又有几个人出来,把火点上了。

“怎么了?”杏妃手里抱了团茸毛,羸弱的身子安如盘石地坐着。她着了一身浅紫的敞袖花袍上绣暗金的凌云纹样,长发在脑后

挽了一段,便直直地落在胸口,显是午睡刚起身的打扮。

李言瑾在她旁边坐下,看了看那乌黑的头发,目光又落到她膝上的茸毛,道:“没事,我正上爹哪儿去,便顺道来瞧瞧。娘,你

手上抱的这团垫子倒是不错,只是天暖了,怎么还这样怕冷?”

“你看仔细了,这哪里是什么茸毛垫子,它是小雪。”说罢,杏妃将那垫子的毛撩起来,露出两只眯细眯细的小眼睛,原来是条

长毛狗。

李言瑾有些怔悚,道“何以小雪的毛长得这般长了?”

杏妃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上你父皇那儿,绕道我这儿不是更远?”

“娘,我跟您说个事儿成不?我想娶个老婆。”

“哦,知书达礼些的闺女,面子上看得过就成。”

“不是闺女,是个公子。倒是长得人面桃花,比闺女还好看。”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问你父皇去。”

李言瑾满意地点点头,道:“行,您不反对就行。儿子这就上爹那儿问问去。娘您好生歇着。”

杏妃没什么表示,隔了会子突然对着出门的李言瑾道:“你是瑾儿还是珑儿?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

李言瑾脚下一滑,道:“娘,我是李言瑾。”

打杏妍宫那儿磨蹭着出来,经过他自己的老巢,碰巧遇上顺子,又给他震天动地地数落了一通,才好容易到了他爹的霜和殿。

却老远见西间门外跪着一人。

这会儿正是戌正时分,梆声响过宫门上锁,路上没什么影。李言瑾急得一头汗,只怕那跪地之人抬头发现了他。正巧碰上六七个

值夜的太监,便给那太监头子做了个嘘的动作,把几人吓得半死,他混在其中,从打水的小门里进了他爹的寝宫。

4.黑绳·白茶

李府的头号老爷,用李言瑾他娘的话,当年他爹在宫里就不说了,就是走出去绕上一圈,也是位蜂迷蝶猜的黄白净子,惹得多少

姑娘侧目回眸,那叫一个美不胜收啊。

李言瑾听久了,便忽略他爹的那副尊容,心里勾了一个傅粉何郎。今日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勾勒不出,每每浮现个背影,转身一

瞥,却是那翊先生的模样,只有摇头,穿过巨大的寝宫,难得一次仔细打量了他爹。

只见眼前年逾还历之年的老爷子仍是鬓发乌黑,满面荣光,圆鼻子圆眼,大耳朵大脸,身长不高不矮,身上不胖不瘦,宛如仍处

不惑之年一般。李家多丑人,李言瑾心想,他爹如此相貌,也算是个绝色了。

“瑾儿,你何以一直盯着朕看?”老爷子也不看李言瑾,只是提着一个金钩笼子,逗弄其中一只麻雀。麻雀给皇上逗得惶惶不可

终日,毛落不断,皇上虽招御医给它瞧过,却终还是秃了。

李言瑾扑通一声跪下,道:“儿子见爹日益操劳,额上的皱纹又深了。”

“你坐罢。”他爹白眼一翻,放下手中的笼子,道,“上哪儿去了?”

“呵呵,外头晃了晃。不知爹找我何事?”

“你倒是成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爹,成日浑浑噩噩的何止我一人,为何只见你教训我,却不教训六哥?”

“哼,你真以为你六哥和你一般是个傻子?朕九个儿子脑壳儿里有些啥弯弯绕,朕会不知道?全家上下就你和老五最叫人头痛,

你也见着了,你五哥……”

“皇上,不好啦,五殿下冲进来啦!”李言瑾他爹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太监已慌慌张张地进屋,后头还东倒西歪地跟了一个人,

那人进屋,啪地仰面倒下,行了个大礼。李言瑾又是一头汗。

“父皇!湖北两年大旱,今年又是颗粒无收,疫病肆虐易子相食,江城知府赵连成率一千饿民上京,如今不剩三百。江西开春起

便洪水不断,前日又闻垮堤百姓死伤上千,水师提督甄领翔携亲信十余人已经引咎自刎。父皇,请以百姓为重!”

一室无言。

五殿下趴着,两小太监不得不跪,倒是副稀疏平常的样子,待他闹够了,自是回去洗洗睡。这五殿下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

昨儿已来闹过,按理今儿不在账上,额外的节目大约也不至于太长罢。

皇上瞟李言瑾一眼,不言语,拎起那金钩笼子。那麻雀身子一抖,放声大叫起来,干涸的叽喳声一浪高过一浪,回旋在空阔的寝

宫上方。

“瑾儿,昨日刘太医来瞧过它了,朕看着倒是好了不少。”皇上拈起一支金耳掏,伸进去戳了戳,它抖着翅膀尖叫,立马茸絮纷

飞一地鸟毛。

李言瑾看看他哥黑漆漆的后脑壳儿,道:“爹说的是,儿子也觉它精神不少。”

皇上又瞟他一眼:“下月你丈人五十寿辰,该是上上心罢。”

“我哪个丈人寿辰?”

“小顺子不是说你今日上他家喝酒去了?”

“孩儿知道错了。”

“那元翊倒是标致地很。”皇上依旧让人摸不着北地和李言瑾说着,五皇子李言亭猛地抬起头来,露出白玉脸盘上一汪碧清的眼

眸子。

李言瑾手心冒汗地跪在李言亭身侧,推推他轻声道:“五哥,你先起来罢。爹生气了。”

李言亭也是个倔脾气,抬头对他爹道:“父皇,请开仓济民!”

皇上这才看向他道:“哼!开仓济民,你可知道如今国库亏空到何等地步?还得养着你们这群祖宗。”

“父皇,儿臣恳请离京治水,求父皇准许!”李言亭又道,这回吓得两小太监拿额头砰地撞上了地砖。感情这五殿下是吃坏东西

了,一出一出的。李言瑾也怔住,看着他哥出神。

“要去便去。”皇上倒是淡然得很。

李言亭叩了头便退出去了。

李言瑾待他哥出去,眨眨眼跳了起来,道:“爹,五哥那身子,如何去治水?”

李言亭,是个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的蓝粉佳人。整个身子好似弱柳扶风,不看着他便倒了,活脱脱一只出水芙蓉,忧国

忧民浓眉惨淡的病美人若姬子。

皇上顿了顿,怔道:“朕也是没想到。原是找你来说,若你六哥主动请缨去治水,你便同他一起去。”

“哦,那我陪五哥去便是了。”

“那倒不用。朕一时想不清楚了。”

“对了爹,我想再娶个老婆,成不?”

他爹烦闷地在李言瑾脑袋上一敲,道:“这种事你也拿来烦朕?问你媳妇去。”

李言瑾有两个媳妇,大媳妇唤作施琴,东门陆家胭脂铺子上的三姑娘。这陆家的水粉锦缎算是有些名堂,姑娘也生得标致,只是

进门后,把从小在铺子上学来的精打细算全拿来对付她男人,时而气焰乖张时而又冷香凝神。

二媳妇唤作淳珊,车骑大将军莫决家的大小姐。这姑娘打小便是个丝丝入画百般难描的美人胚子,打小便不多话,闭一张樱桃小

口转一双玲珑大眼,只是安安稳稳坐着听她未来相公吹牛上天。

此时李言瑾将他两个媳妇召至大厅,义正辞严地对二人说:“你们听好,我决定再收个小的,二位夫人可有异议?”

话说完,李言瑾横着眉头打量了两人。大媳妇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二媳妇见相公看自己,含了泪低头不语,只

拿纤纤玉指绞着帕子抗议。

李言瑾点点头,继续道:“那就好。这宫里姑婆势众,我猜他是过不惯的。我会在外头另置一处宅子给他,平时你们倒也用不着

多见面。”

大媳妇斜眼瞟了瞟他,又是一哼道:“您是主子,这种事我们怎么过问得了?既然是来知会我们一声,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珊

妹妹知书达礼的自然不会阻拦,殿下是防了琴儿罢。琴儿何时如此不通事理?逼着殿下金屋藏娇?殿下如此藏着掖着,琴儿倒更

是好奇了,哪家小姐竟这般娇贵,吃不得皇宫里的苦头?”

李言瑾摇头道:“夫人说错了,不是小姐,是公子。”

大媳妇一听,眼睛便红了。李言瑾见那平日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紧闭着不肯哭,心疼地哄她道:“琴儿莫哭,我便是娶了那公子,

最疼的还是琴儿。”说罢又捏了捏她脸颊。

大媳妇破涕为笑,二媳妇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是夜,陆施琴替李言瑾更衣,皱着眉头道:“殿下,您怎对珊妹妹这般不冷不热的?不成还是为她上次掉胎气着呢?我虽是看不

惯她的千金作风,可您日日往我这儿钻也不是个事儿。琴儿还不想落下那排挤妹妹的话柄。”

李言瑾摸摸她的脑袋,不想多说,只道:“她爹疼她,我便多疼琴儿一些,不好么?”说完便一把将她抱起,扯下帐子。

陆施琴趴在他胸前,一动不动地只是笑。李言瑾却突然想起下午的一段,敲了敲她脑袋,道:“想什么呢,睡觉!”

第二日,顺子便把元翊的祖坟给挖开来念给李言瑾听,与李言瑾所知无差,元府上下本分,是个世代为商的生意人家。

李言瑾点头道:“不是西郅皇上失散多年的皇子便成。”

“主子知道西郅皇上有个儿子流落在外?”

李言瑾怔了怔,道:“我不过随口胡说的。真有?”

顺子点头。

李言瑾泯了口上好的姑娘龙井茶,凤眼一扫装模作样道:“查。”

“主子,那小皇子只有六岁半。”

“咳!”

“倒是有个事儿挺惹人注意。元少爷足不出户惯了,城里那些个文人喜欢上元府切磋诗文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可有位公子,时

常进出元府与那元少爷切磋,却从不与其他人一道,每每都要屏退他人,连元老爷都不给进屋。”

李言瑾听了,心里不大舒坦,道:“可知那人是谁?”

“目前只听说生得眉清目秀,是个温润儒雅的主儿,丝毫不比元公子差。怪就怪在这儿,明明只是个公子哥儿,却如何查不清底

细。当初旁人不知那元公子是个断袖,元府上下还能不知?他爹娘最恨此事,何以让一个潇洒贵少同元公子同处一室?”

李言瑾拿扇柄敲了下桌子,怒气冲天地骂道:“让你去查,你却问起我来了!给我查清楚再回来!”想了想,又道,“顺子,你

见过这世上有哪个人比元翊好看的?”

顺子思量了一会儿,道:“小的没见过元公子,倒是从没见过谁比五殿下好看的。”

李言瑾想了想,不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过是就着前日的势头那么一说,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已不很在意。但亲还是要成的,谁让他比自家俩媳妇都好看那么

许多。

几日后,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津津乐道两件事,一是皇上授命五皇子离京治水,二是会员郎元翊给他爹妈找

着拖回家去了。

对于那第一件,大半人认为,无论如何,这五皇子离京,肯定少不了各地排场,哪怕是淹得一片苍茫,也得在洪水里架起个行宫

来,说到底不过是皇上笼络人心的手腕罢了。但也偶有反动意见,说那地儿已经瘟疫不断,满地饿殍,换谁谁肯去?两派争执不

下,终少不了大打出手。

而第二件便和平许多,人们的热情也高涨许多,大抵不过是把那元公子在翠祥下处的故事编了又编改了又改,只差没出个春宫话

本子人手一册竞相传阅。而那些励志嫁入元府的姑娘们则是或愧对天地再不见人,或义愤填膺直呼上当,又是一道风光旖旎。

李言瑾坐在酒肆里,听四方传来的高谈阔论调笑依依。时候差不多了,便放下银子走了出去。

京城内圈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座大门,皆是琉璃瓦的剪边顶高楼,用了重檐歇山三滴水建法儿,门前还得竖个缤纷的彩牌楼,

四周满满当当的戏楼茶馆,因自以为喜庆无比,圈子里的人便夜夜笙歌了。

此时李言瑾穿过朱雀大南门,景致立刻便萧条了许多,他也不管,仍是坐在马背上径直向外城的阳宝门骑去。

虽同是红墙绿瓦,八座外城门却都是单檐歇山的造法儿,楼上挂一匾额,剥落的烫金大字大概印个城门称号便完了。又因这守城

的士兵来去反复,还有深洞的箭窗不解风情,于是乎,即便是那伯劳飞燕想来玩味一趟离别愁绪,也盛少有人选在外城。

出了城门,便见十几尺宽的护壕外不远处停了辆马车,附近立了几个人。

有人冲着李言瑾招招手喊了一句,又冲着马车喊了一句,待李言瑾骑到他们那儿时,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下巴消瘦,瞳色很淡,一双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有股子凄绝劲儿。他见李言瑾来了,微微弯起嘴角来春风一笑,便漾

开了方桃譬李般的美。

这人正是五皇子李言亭。他道:“八弟,你来了。”

“五哥,你身子都这副模样了,还是一定要去?”李言瑾翻身下马,劈头盖脸便是句不中听的。旁边随行的光禄大夫和太子少保

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

“水患不除,黎民百姓便无处安居。况且我这身子天生便是如此,糟蹋也好珍重也罢,都是好不了也死不掉的。”李言亭又是笑

了笑,“谢谢你来送我。”

“咱全家就属你身子最差,也就属你最忧国忧民。行,我也不挡你,放心去吧!”李言瑾也朝他笑笑,“等你回来咱喝清酒去。

李言亭点点头,拉着李言瑾的手握了握,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那光禄大夫和太子少保给李言瑾行了礼,也钻了进去。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李言亭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给李言瑾招招手,看了他

一会儿,才收回脑袋去。

李言瑾骑着马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总觉得他五哥进马车的一瞬,里头传来了说话声。

5.碧霄·南风

没几日便是端午,李言瑾换上了短打的薄衫,抱了只香喷喷的小猪仔出门去也。

顺子提着粽子跟在李言瑾身后,皱眉道:“主子,您抱着只猪,是要上哪儿啊?”

“找元翊去。”

“那恐怕不成。”

“怎么不成?”

“自打元公子被他爹妈从蓝馆里抓出来后,便给禁了足。那日您遣小的去他们家送信,他爹妈倒是挺和气地让小的进去了,但是

死活不让小的见他。”

“就是你办事不利,少爷我才只有亲自出马。”

“主子,不是小的说,就是您出马,估计也见不着他。那日元府的老管家偷偷给小的说,他们家公子实际是给绑了关柴房里啦,

好像都给元老爷打得不成人样了。”

李言瑾惊愕道:“他给打了?”

“可不是么?估计腿都给打断了,也难怪,三代单传的独子居然是个断袖……诶,主子,您上哪儿去啊!”

李言瑾解开路口一匹马,抱着那小猪仔翻上马背,从顺子手里夺过粽子,丝毫不理身后马主人和顺子的呼喊,一路飞奔了出去。

李言瑾一路疾驰,没一会儿便停在了元府前。一个穿着翠绿衣裳的小丫头来开了门。

“公子找谁?”

“让你们家少爷出来。”李言瑾眉间一团阴霾怒气冲冲道。

小姑娘顿了半响怯生生道:“少爷这阵子给老爷关起来了,公子若是有要事,我便去知会老爷夫人,您先请进。”

李言瑾哼了一声,跟着那姑娘进府,没一会儿元老爷便从里间出来了。

“这位公子,请问找犬子何事?”元老爷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光景,穿着中规中矩,步履中规中矩,说话也是中规中矩,光一眼李

言瑾便看出来,这般老爷子在得知儿子断袖后,若是不家法国法一起上,只可能是脑袋浸过粪坑了。

“贵府上真可谓是有女如云,让人目不暇接啊。”李言瑾喝了口茶,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这元家老爷煞费苦心地在府里填满玉

丫头美娇娘,一个个养得燕瘦环肥,全都是只吃饭不干活儿的主。少爷不光不为所动,还一次又一次出去偷腥,最后居然住到了

丑人聚集的平康旧院,惹人发笑得很。

“这位公子,请问找犬子何事?”元老爷站着又说了一遍。

李言瑾也不起身,冷冷道:“在下姓王,前些日子派人给令郎送来一纸书信。还想请问令郎阅后可是有何表示?”

“原来是王公子。”元老爷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硬邦邦地道:“贱息做了苟且之事,已家法处置,此刻正在舍内潜心思过,

公子请回罢,不要再与他有所瓜葛了!”

李言瑾呵呵一声笑了,抱着那小猪仔戏弄,直把它捣腾醒,看它呼哧呼哧地脾气不好,还觉着心情舒畅,好似逗弄个奶娃娃一般

“王公子,你就是坐在这里不走,他也是不会来见你。”隔了一会儿,元老爷声音里带了些怒气地说。

李言瑾叹口气道:“老爷,我是杀猪铺子上的王老八,不是什么王公子。”

“那又如何?”

“不如何,若是真如何了,还至于落得这般田地?元老爷当真不肯让我见他一面?”

“绝对不成!”

李言瑾听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元老爷打了个招呼,便飘也似的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对他道:“若是女子还可上

门闹上一闹,可如我这等男儿身的下等百姓,给显贵公子强要了,也都是白给的份。日后他潇洒他的,我也能低了头苟活下去。

”说罢摇摇头继续走。眼眶竟是红了。

元老爷一愣,赶紧叫住他:“公子留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言瑾停下脚步,没有转过身来,偷偷拿袖子拭了泪,咬牙道:“还能怎么回事?你们这一家子狗奸商!我王老八是个男人,不

是让人上过给了钱便谢恩的倌儿!还好你不让他出来,否则即便是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放过他!这身衣裳,我也不稀罕,还给你

们罢!”说完竟扔下猪仔开始脱衣服。

猪仔吃痛嚎叫一声,疯了似地在屋里转一圈便冲了出去,四五个小丫鬟尖叫着捂了眼跑开,元老爷给他吓了一大跳,急急地道:

“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住手!”

李言瑾却脱到了兴头上,岂是能叫得住的。他嘴里反复念叨着“还给你们!谁稀罕!”三下两下便脱得只剩亵衣。

元老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李言瑾不甘示弱,满眼怨怒地回敬。

“公子,你先把衣裳穿起来,这成何体统!”

李言瑾听了,边算计着这么大的声儿能传到哪儿,边破口大骂道:“体统?莫不成你家宝贝少爷上街抓住个男人捅了就是体统?

我王老八虽是肉铺子上的,不如你们拨弄算盘的尊贵,但也知道是男人便得站得直行得正。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不觉得有什

么丢人,真正可耻之徒是谁,你们自个儿心里也有数!”

元老爷有些怔悚地听他说完,道:“王公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犬子虽行事放荡,且尚男风,却也未低劣至此。是不是有

人假冒了他的名号?”

李言瑾不怒反笑:“元老爷说得有理极了,除了那次我从未见过你家少爷,没有一口咬定他的道理。”顿了顿,却再也挂不住笑

容,“所谓身体发肤授于父母,给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强要了,是让父母蒙羞,这番来闹,又是让全家蒙羞。我在铺子上原有一个

媳妇,她那日见我身下流血,不忍离开,照顾了我两日,却还是给她哥嫂抓回娘家去了。明明那时便已丢尽了丑,还这般不知安

分……”李言瑾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留给元老爷一个半截的句子,语意是说不出的凄凉。

元老爷也是为人父母的,见眼前之人生得剑眉凤眼,却因那丑事而没了神采,竟是悲从中来,声音也柔和了,道:“公子且放心

,此时我定当查清楚,然后还公子一个公道。不知公子家住何处?若犬子当真做了这样猪狗不如之事,定让他上门负荆请罪。”

李言瑾摇摇头,道:“算了,我不要钱,你们如何赔我?算了,算了。”说罢便真的走出门去。

元老爷终还是没有动。

李言瑾穿着亵衣,从元府一路走出来一路给人盯着看,郁闷了。

按他所想,应是一出“元老爷心软求对质,王老八趁乱虏娘子”的戏,没想到他做到这份上,元老爷子也没让他见上元翊一面。

绕过元府的正方,候在外头的顺子便招呼几个人把李言瑾围住,伺候他穿衣。

“主子,您怎么给扒光了?”

李言瑾瞪了他一眼,道:“派几个人轮流盯着。”

“主子,是明里盯还是暗里守?”

“废话,要是明里盯,少爷我刚刚就抢人了。”

“那恐怕不成。”

“怎么又不成?”

“暗里守着得要练家子,最近京城里不安稳,您前些日子不是让他们全体去查那聚众谋反的……”顺子看了李言瑾一眼,连忙改

口道,“主子放心,哪怕一只苍蝇,咱都不会让它随便飞进元府!”

当晚,在元府屋顶上蹲了半日的顺子回来,给李言瑾说了一大通那家的姑娘,才切入正题道:“柴房用粗链子上了锁,只露出个

送饭的小口,晚膳时有小厮递饭进去,半时辰后再去取碗。小的倒没有见着那老爷夫人靠近柴房,刚换阿德去盯了。”

李言瑾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哼,这元老爷倒是很信他儿子。”然后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会儿画扇,突然问道,“元翊在里头第

几天了?”

“半个多月了。”

李言瑾笑道:“一会儿去给六哥说一声,就说那媳妇李言瑾讨定了。”

后日大早,八皇子寝宫。

顺子赶回来告诉李言瑾,刚元府老爷亲自拿钥匙开了柴房的门。元少爷从柴房里出来了。

李言瑾此时正坐在屋后池塘边上的凉亭里,一脸坏水地手把手教个小丫头学字,听后沉思了片刻,问道:“元翊可是个风流倜傥

的美男子?”

顺子点头道:“虽没能看得仔细,但的确是个美人。”

“不错。你不是挺中意那只龙头盘?拿去罢。”

顺子美滋滋地退下了,李言瑾继续边教姑娘认字,边把玩着她那头雾鬓风鬟,真是好不快活。然没多久,李言秉喘着粗气气急败

坏地冲了进来,见此情景愣了片刻,歪嘴笑道:“八弟倒是雅致得很。”

李言瑾抬起眼皮子瞅了他哥一眼,手在那满面通红的小丫头背上摸了一把,才拍拍她放她逃了,惊讶道:“六哥,你这眼睛怎么

回事?红得跟兔子似的,莫非给哪家姑娘始乱终弃了?”

李氏皇家到这代统共有九位嫡皇子,美的美到如仙瑶玉莲般遥瞰脚下人间,丑的丑到如嶙峋怪石般一瞥天地动容。而六皇子显是

只能归入后者,此时他双目充血气喘连连还咧嘴干笑,实在是丑绝人寰也。

“哼,可能么?还不是连夜剿那些个民间乱党的巢,乏死我了。你倒好,这才几日,内廷充实宫女如织,让父皇知道真揍不死你

的。内务府管事也是迂了,竟不上报?”

“六哥,剿巢如何了?”李言瑾不理他,眼睛一弯,品口香茶问道。

“还能如何?尽是些个俗烂文人搅合在一起,禁军冲进去的时候全体惊惶万状,几个阉萝卜吼上两句,居然有人给吓哭了。原本

还得抓回来再审,昨夜我实在困得不行,直接砍了。”

“砍了?”李言瑾诧异道,但立马又点头曰:“那倒是,恐怕就是问也问不出个名堂,谁把身家性命挂在这等噤若寒蝉的软柿子

上?如此说来,六哥你岂不是根本毫无进展?”

“用不着你说!”李言秉大声道,“我还没审你呢,你知道这会儿京城上下都在说些什么?”

李言瑾乐了,冁然一笑:“听闻前日有个杀猪老仨上元家闹去了,结果会元没见着,没想元老爷也是个生猛的,竟是将那屠子扒

光了扔出府去……”

“你个死人!”李言秉狠敲了他一下,“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这杀猪老仨儿不就是你八殿下?还有,昨晚你让小顺子传

的口信又是如何?”

“啊对,六哥,我要娶媳妇了,陪我上街找处房子去呢。”李言瑾往口袋里塞了把瓜子,拉着愤怒非常且莫名其妙的李言秉,出

宫去了。

6.众合·难破

鸣蜩五月香草动,旐马纷沓戏游龙。

坊巷御街里水泄不通地充斥了摇干瘪铃铛的江湖术士,梳老旧辫头的古玩贩子,四下里奔走的拖货儿郎……这些人大多是外地而

来,因着那南腔北调的叫卖,便有了讨教还价,便有了撕破脸皮,便有了一掷千金,终得以折枝问柳。

李言瑾满面春风地和他六哥在城中穿行,对着百姓的嘈杂声走马观花。期间偶有人挡住了李言秉的路,李言秉不舒服地给李言瑾

说道:“日后此处是需多多管制,道路都不通了。干脆给每户半叠大小的土地,按月缴供。”

李言瑾听了,笑道:“他们早习惯了一路行一路叫卖。六哥若是有心明日再来,人定是大换样了。倘若缴得起月供,这些人又何

不盘一间房舍,也免了风吹雨淋之苦不是?”

这时又有人蹭了李言秉一下,他烦躁地说:“我是受不了这些市井之人,还是快些走吧。”

李言瑾知道他六哥是个制度为大的人,难民即是饿死病死,他也觉得是那些人命贱该死,于是便有了无数强抢民女愚民试刀的事

儿;但谁若是敢坏了三纲五常扫了天家威严,哪怕是皇上不在意,李言秉也是要施以重罪,充军杀头,无所不用其极。李言瑾发

自肺腑觉得他六哥是个纨绔子弟中的败类,却也不和他辩,只笑着说: “可我还想再看看,你瞧这泥人,这面罩,真是有趣极

了。”

两人从市街出来又走一阵也没看上什么,已至中午,正打算先去吃些东西再上造所问问,李言瑾却瞧见一家宅院,朱门拱梁不新

不旧不大不小,门外是两排枣树,左右各立两尊肚大元肛的貔貅白石雕。门上一块匾额,书“李府”二字。

“八弟看中这屋子了?有些小了罢。”

“屋大人少,则凶也。这正合适,且视野开阔无高楼所害。外头看来挺好。”

“八弟倒是想得周全。”

“那是,给我媳妇儿住的房子,哪能马虎。”

李言秉有些受不了,道:“人家好像还不曾答应嫁你呐……既然中意,就进去瞧瞧罢?”

李言瑾摆手道:“不成,我不过说说罢了,这房子又没挂牌买卖,人家住着……”话未说完,李言秉已热心地上去敲门了。

开门的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妇,有些茫然地问:“两位公子……可是有事?”

“我们来谈生意的。”李言秉道。

老妇看了他们一眼,道:“请赶快进来罢。”说完便把两人拉进院子,又迅速关上了大门。

这下轮到李言瑾他们瞪眼了。

绕过影壁,老妇将他们领到堂屋,沏了茶:“二位公子先等上一等,主人正在耳屋会客,老奴这就去通报。”

“劳烦了。请问这宅子里怎就你一个下人?”李言瑾进来时打量了一圈,宅子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人声,按理说好歹该有一两个小

厮丫头才是。

“主人好清静,一直都只有我们主仆二人而已。”老妇没多说什么,佝偻着背退了出去。

“真是古怪得很。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做什么的。也没听说过有人在耳屋会客的,一般不都是书斋么?待会儿那主人

来了,你就莫要说话,一切交给我便是。”

李言瑾为难道:“这样是不是有些……”却说不下去了,李言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那让人犯憷的狐狸眼神。

隔一会儿,主人便从后院儿出来了,稳步朝李言瑾他们走来,后头还跟着那老妇。

此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有颗圆圆的灯笼脑袋,倒是一片宁静安详。他看到两人时微微怔了一下,抱拳道:“二位,不是受

邀而来罢?”

李言秉道:“的确如此。想来李老爷是个买卖人了。”

那李老爷坐下,大方地说:“的确如此,在下李昆,以药材买卖为生。但二位看起来不像来定购药材的。”

李言秉微微一笑,道:“在下姓王,单名一个秉字,这是舍弟……”

“在下王瑾。”李言瑾抢道。

李言秉瞟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兄弟二人今日只是无意路过此处。既然李老爷是个生意人,听说又是独居,那便好谈了。

舍弟这阵子正张罗娶亲之事,想寻一处地产,您家的宅子品相上好,正合了舍弟的心意。请问老爷,这宅子可否转给舍弟?”

那李老爷听了,笑了笑,半响没反应。李言瑾才发觉他是愣住了,小声叫了句李先生,他才眨眨眼缓过劲儿来,却仍旧是笑。

“公子说笑罢?”

“公子我从不说笑。李老爷是卖还是不卖呢?价钱上一切好商量。”

“瑾公子,你要成亲了,李某先给你道个喜。只是二位突然造访,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某实在难以答应。李某虽独居,但这是祖

上传下来的,近日还刚刚修葺过,并不打算转让他人。二位何不上造所打听打听,定是有比寒舍更好的。”

李言瑾正欲说话,却被李言秉拦下,他夸张地摆摆手,道:“这么说,这宅子是千金不换了?”

李言秉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李老爷正欲开口,却听外头一阵密密的脚步声,顷刻间十多人的禁军鱼贯而入,挤满整个堂屋,将

那李先生团团围住。

李言瑾一看这架势,急了,喊一声:“退下!”禁军便整齐地后退几步,到了园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李老爷没像那老妇般吓得瑟瑟发抖,皱了眉问。

李言瑾当初只以为李言秉最多拿块皇家令牌吓唬吓唬人,没想到禁军就这么冲进来了,觉得事情不好,道:“六哥,你怎么……

李言秉打断他,伸出五根指头:“李老爷,五百两如何?”

那李老爷看了他半响,压着怒火道:“这便是东郅皇子,这便是天家做派了!强取豪夺,与贼人何异?”

“若真是贼人,莫说五百两,就是一文钱都不会给。何况你这宅子,若拿出去恐怕二百两都卖不到。另外,李老爷新居的银子也

一分不用自个儿掏,这等好事一般人想都想不来呢。”

李老爷彻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正欲说话,却被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插了话:“六殿下同八殿下的所作所为,怎么能说是贼

子行径?要我说,根本是手滑心慈,一片赤诚。”

李言瑾很没出息地定在原地。这是他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而且还是第二次。

此刻,堂屋角落里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

这样好看的人,也是第二次见到。

一袭雪白的衣裳,一头乌亮的月华。他看着面前弓拔弩张的一屋人,弯起冰清玉润的黑眼睛淡淡一笑,长长的睫毛便跟着微微忽

闪一下。

很多人都惊呆了。

陆陆续续有人从院子里进了堂屋,用花里胡哨的禁军长枪指着他。

李言瑾这才反应过来,冲上去用扇子一人赏了一个大毛栗,道:“统统给我退下,出去出去!”

元翊一瞬间有些错愕地看着李言瑾,却立刻恢复了笑意,欠了欠身子行礼道:“草民参见八殿下。”

“你怎会在这里?”

“来会会朋友罢了,扰了两位殿下的兴致。”

这人性子不急不慢,说起话来不痛不痒,脸上还是春风拂面的笑容,完全没有赔罪的意思,只是满满的嘲讽味道,直让李言瑾不

知从何说起。他道:“我说,那个……”

“落之,你认得他们?”李老爷问。

“偶遇过一次罢了,谁知前两日竟给反咬一口,肉没吃成,还抹了满手猪油。”元翊斜斜瞟了李言瑾一眼,其他人不明就里,李

言瑾已是满头大汗。

“今日之事让你看笑话了。你莫搅合其中,先回去。”李老爷又道。落之落之叫得李言瑾浑身不适。

元翊点点头,眼神咄咄逼人地戏谑道:“二位殿下,恕草民无礼告退。”抬脚便出去了。

李言瑾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压抑地想,自己直到元翊出来只说了“在下王瑾李先生退下六哥你怎么”这十四个字,如今却

给他当成了强抢民宅的恶棍……当下跟着跑了出去。

两人出了宅子一路走了很远。李言瑾也不说话,只是像个小跟班似的跟着他走。

“八殿下何故一直跟着我?”元翊停下,终于问道。

李言瑾听他不自称草民了,心里舒坦了些,道:“叫我言瑾罢。我是想问问你,瞧见我给你写的信了?”

“没有,大约是给我父母烧了罢。八殿下写了什么要紧事么?”

“倒没什么要紧的……”

李言瑾正组织着,想怎么说才合适,元翊却快速说道:“哦,那便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李言瑾心下不爽,提高了声音问。

元翊面无表情道:“弄丢了殿下的信件,是否要将双亲押解归案?”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冲?我已经很耐着性子……”李言瑾说到半路,住了嘴,“对不起。”

元翊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你等等。”

他停了下来,回头定定地看着李言瑾。

“之前在翠祥下处骗了你,是我不好。”

“没关系,我不在意。”

“元落之,”李言瑾看着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口,“你若是生气,只说一句,我立马回去把房子退还

李老爹,为何要这般不冷不热的?你是姑娘吗,一会儿一个思量。”

“殿下,你我很熟么?”

李言瑾直直地站着,呆了半响才压了声音道:“是不熟,可你第一次见面便勾引我不是?”

元翊沉思了片刻,之后说的话把李言瑾气得内伤了好几天,他恍然大悟道:“哦,那阵子天天憋着,好不容易有个长得能看的上

门,没想到六殿下来扰局,到头来还是只得自己解决。”

李言瑾回宫,摔烂了好几个彩绘水洗圆腰花盆,撕裂了十几张前朝字画手抄旧本,弄得一阵鸡飞狗跳。

长这么大,他爹就是打开花他屁股,他都没给赔过一个不是。可这天中午他居然说了两个,人家居然还不买帐!真是岂有此理。

二媳妇珊良娣看李言瑾这样,不多说什么,只在一旁帮着收拾。大媳妇琴保林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拉起,道:“妹妹别管他,

让他犯病去。你就是帮他擦干净了屁股他都不会念你的好。在外头受了气,跑回来耀武扬威算什么事儿!”

李言瑾火了:“少爷我什么时候在外头受过气了?谁敢给我气受?”

陆施琴有恃无恐地在莫淳珊耳边问道:“是啊,谁那么大胆子啊?”

莫淳珊紧张兮兮地看了李言瑾一眼,小声道:“怕是那公子罢。”

李言瑾终于受不了地跑了出去。

7.丹霄·芽吹

李言瑾决心给元翊点颜色瞧瞧。

于是他擅作主张地将元翊打入冷宫,接连两日,八皇子都不曾去元府找过元少爷。

第三日终按耐不住,嗖一声从软榻上弹起来,冲出寝宫。

刚进门没走几步,便见元翊坐在院子里,一屏惠风和畅风光无限的美人图便映入眼帘。

元翊正在侍弄一盆雀梅,无意间抬起头却见李言瑾摆了副臭脸走近自己,莫名其妙地问:“李言瑾,你不是不理我了么?”

李言瑾在他身侧坐下,面上是一层锅灰,心里却怦怦打鼓,没想到元翊一时惊诧,竟直呼了自己名讳。

李言瑾还是黑脸不说话。

元翊歪头看了他一眼,让下人给上了茶,继续逗弄花草,隔了会儿才悠悠道:“皱着眉不难受么?别装了,知道你不过是没话说

。”

所谓一语道破天机。李言瑾猛抬头惊讶地叫道:“你会读心术?”

元翊轻轻一笑,曰:“嗯,稍许会那么点。”

李言瑾瞬时明白自己是给他嫖了。他的确无话可说,总不能说自己受不住了,来见见元公子罢。

李言瑾咳了一声,宣布道:“哪个说少爷我没话说了?今儿过来是有事才来。”

“敢问殿下,所为何事?”

“前些日子我来府上,带了一只猪仔和一串粽子,你可承认?”

“确有此事。”

“那时我受了你迷惑,谁知你居然是如此一人,少爷我清醒了,可不打算让你白收了好处,速速将那猪仔与粽子还给我。我要养

肥了自己吃。”

“殿下说我是怎样一个人?”元翊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李言瑾想了会儿,烦躁道:“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怎这样话多?”

“真是对不住,殿下来迟了一步,粽子已经没有了。”

李言瑾倒也不怎么在意:“哦,那你把猪仔还我,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猪仔倒是还在,”元翊有些为难道,“只是已红烧,还顿在厨房里。殿下若是要,我便让人装在……”

“小绣死了?”李言瑾怔怔地问。他不是来讨猪的,但听说那香喷喷的猪仔死了,心里一阵茫然,“那么一丁点儿大的猪仔子,

膘都没张出来,你们就把它吃了?元府到底抠门儿到什么地步?亏我还让顺子把它洗得干干净净。”

“小绣?”元翊虽给他惊到了,却还是坦然地问。

“就是那猪仔的名儿。”

“何时取的?”

“昨夜……关你屁事啊!”

“殿下很喜欢它?”

“它在我手上睡了半天呢。”

“可是煮掉了。”

“我知道了你闭嘴罢。”李言瑾心情不好地朝他吼了一句。

元翊也不恼,还是云淡风轻地笑得别有深意。

晚上元翊说什么都要李言瑾留下来一同吃红烧肉,李言瑾甩甩袖子,放出俩字:不吃!

对于一只萍水相逢的猪,他自然不会悲恸葬骨,死了便算了,可心里仍旧疙疙瘩瘩的,直到出门前还在想,这元府怎这等小气,

果真是无商不奸啊。

临走,李言瑾才忆起件正事儿,从兜里掏出地契来交给元翊道:“这个你拿着,事情闹成那样我也不好自己去给李老爷子。你们

是朋友,请你交给他罢。反正原本就是买来送你的。”

元翊接过地契,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便收起来。

李言瑾笑笑,思忖着老婆讨不到了,有些悻悻地告了辞。

元翊站在门内看李言瑾走远。此时,一只小猪似是刚睡醒,摇摇晃晃地在元翊身旁呼呼叫了两声。元翊蹲下将它抱起,笑道:“

瑾儿,他说你叫小绣。干脆你叫瑾绣,如何?”

小猪在他怀里,舒服地哼哼着,便又睡着了。

不过是半夏初至的时节,却接连几日赤日炎炎,屋顶上的红砖瓦更是给烤的铄石流金。屋里虽置了冰块,李言瑾仍旧是烦烦躁躁

,他拈起一块冰,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又冻得牙龈生疼,整日整日脾气不好。

陆施琴也难受,边扇扇子边跟李言瑾说:“殿下,吃多了冰可是要坏肚子的,我们何不去山庄上避一阵子?”

李言瑾给蒸得不想开口,没好气地道:“避暑?要是能避爹他早去了。大水未收却又旱威为虐,即便不怕旁人骂咱们家沉李浮瓜

地过逍遥日子,这时候也无路可通,怎么去?”

这年夏天的灾情着实骇人。

前些日子早朝,太监总管宣读了五皇子的急报,大意是说半月前西郅受了水祸牵连,如今西郅皇帝派了使者到五殿下处,表明愿

意一同治水。五殿下当即拒绝了云云。

此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消息一出,满朝文武缄口结舌,皇上坐在大殿上似是睡着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眯眼道:“如何?”

他虽未指名道姓地问,但尚书大人梁诺不得不答:“五殿下才智过人且果断为民,令微臣心悦诚服。只是那西郅皇帝将使者派去

五殿下处,实在让臣想不明白。”

“陈远含那混账从来不懂礼数!你们想不明白便不用混想。”说完便退了朝。

所有官员都明白,那只知坐而论道苦大仇深的五皇子,这次麻烦了。

然而没两天,也就是昨日,听说江西水患大缓,但太子少保给大水冲走了,这些天日日搜寻却如何都寻不到尸首,五皇子病上加

病,非找到少保大人的尸首不肯回京。还未缓过神,又见湖北灾情告急,全省赤地千里禾苗枯槁,不光吃小儿,连大人都可能给

山贼捉了吃。

满朝文武再度噤若寒蝉,李言瑾斜眼看着,那大殿好似洪水中飘摇的落叶一般。

对于这些个哀相横生的事儿,李言瑾也不过是听听便算了。

顺子这时候耷了个脑袋跑回来道:“主子,不知为何,您让他们几个查的谋反之事,好容易有了起色,却突然断了线。”

“给察觉到了么?”

“那倒不是,好像是那头自己出事了。不过并未断联系,只是让咱们的人候着。”

“是六哥做的?”

“不是。但那日在李府外的禁兵着实可疑。”

“嗯,总之继续候着,勿打草惊蛇就行。过两日是珊儿他爹的寿辰,这头先放放,看紧那头再说。”

“主子,如今大家都知道手握重兵的东郅两大头,一是太子爷,一是大将军,您何以单单怀疑那人?”顺子想了想,还是问道。

“顺子,你有二十六了吧?”李言瑾突然问道。

“是,小的跟着您十二年了。”

“和女人睡过了?”李言瑾目光灼灼地看他。

“主子,小的是宦官,”顺子有些不大乐意地答道,“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小的绝不会做危害主子的事儿。”

“那就好……这下该是要不了多久了,你再忍忍。若是他肯放过我,我便一定让你找个媳妇儿,过该过的日子去。”李言瑾见他

并未说谎,点点头道。

“主子,该是想元少爷了罢?”顺子非但不领情,居然还来激他。

李言瑾压抑了许久,突然一拳砸在软榻上愤愤道:“这么多天他就没找过我!”

“这儿,可是大内禁地啊。”顺子汗颜。

李言瑾听了,眨眨眼,又眨眨眼。

六月初八,山头火,诸事皆宜,好日子。正逢了李言瑾他岳丈五十寿辰。

小时候李言瑾便问过莫淳珊,这日子是假的罢,当时她吓了一大跳,拉着李言瑾就拼命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到假山石背后

,才小声道:“嘘!别瞎说,让我爹知道了,可不得了。”

李言瑾看她害怕,来劲儿道:“那你告诉我,是真是假?”

莫淳珊四下张望了片刻,才偷偷囫囵了一声:“自然是假的。”怕得眼泪水直打转。

“那为何要该?真正生日是什么时候?下次咱们给他过罢。”

莫淳珊霎时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你若是说出去,我爹娘会打死我的,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十年过去,李言瑾也没把这事儿说给旁人听,可向来不爱说话的莫淳珊已经彻底不理他了。确切来讲,是御医嘱咐李言瑾说娘娘

身子病着,让他少去她房里那个啥,于是李言瑾便彻底不上她那儿去。几个月后再见面,两人也没僵,李言瑾说话她听着,却打

死不开口。

这一日,莫淳珊稍稍收拾了一番,出落得那叫一个幽兰芳蔼仙女下凡。

李言瑾平素就跟个彩凤凰花孔雀似的,已是打扮得不能再打扮,是便与平日无差。正打算派人上屋里叫她,却见她芳姿婀娜地出

来了。李言瑾打量她半响,点头道:“不错不错,天生尤物。”莫淳珊听了,笑靥如花。

李言瑾极自然地携了她的手往外走去,莫淳珊顿了一下,赶紧并肩跟着。李言瑾也顿了一下,马上说道:“顺子,把那盒子拿来

。”

“主子,很重啊。”

“主子我知道重,拿来。”

顺子撇撇嘴,将那用大红盒子装好的商朝龙纹觥交与李言瑾,李言瑾捧着,和莫淳珊一前一后坐上了马车。

莫将军府。

李言瑾每年来上两次,均是门庭若市车马骈阗,到李言瑾他们来时则最为夸张。

外头站一小厮,扯着嗓子高喊一声:“八殿下驾到!良娣娘娘驾到!”一排下人齐刷刷跪下,将军府上那一大家子迎了出来。

于是乎,经年不变的大段说辞,各人又拿出来用上一用。譬如李言瑾说一句岳父大人如何如何之健朗,莫决便接一句皇子殿下如

何如何之英少,莫淳珊兄弟再插一句如何如何,李言瑾只得回上一句如何如何……

隔了好一会儿,门外纷纷涌来的那些个送礼的捧场的钻营的凑热闹的看笑话的套近乎的排起了长龙,直把两边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李言瑾才得以进了他二老婆娘家的大门。

进了门,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

尚书大人一股子文人酸气地给李言瑾搭话,李言瑾摇头晃脑地逗他戏耍片刻,忽而不经意瞥见角落里给人团团围住的某贵公子。

瞬时傻眼。

所谓天下玩笑事万绪千端,其中一条便是将个断袖扔进女子当中,还都是些珠光宝气年老色衰的妇人。

断袖诸君大抵先是隐忍煎熬,逐渐横眉怒目,最终拂袖而去。而此时元落之元公子非但面上全无不悦,还风恬日和地笑散了暑气

因四周过于喧杂听不清元翊在说些什么,尚书梁诺还在他面前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李言瑾直接捂了梁大人的嘴,颈项伸得如同翘

盼皇上翻牌的妃娥。

几个老女人围着他,如同思春少女般叽叽喳喳道:“元公子,外头风言风语传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元翊但笑不语,众人全当默认,两眼放光问:“公子是否有了意中人?”

元翊不笑了,露出哀绝面色,还未开口便将面前几人看得心驰神伤。他摇头缓缓道:“有是有,还是位俊俏的少爷,可惜仍值暑

中,落之已成了那秋风团扇,给王家肉铺的八公子……”这人欲语还休,完了还不经意地朝着李言瑾这头扫视一眼,明眸剪水好

是怆然。

李言瑾伸着脖子一动不动听得仔细,待元翊转过脸去,才愣了一下,赶紧将手下呜呜乱叫的尚书大人给扔了。

8.叫唤·饕餮

凡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者,大多好酒而不谈酒。台面上他们讲官话,台面下他们扯姑娘。虽两厢李言瑾都不爱听,但后者远优于前

者,可莫大将军寿辰,思姑娘的不少,敢扯的还真没几个。

此刻华灯初上,照亮一院子红脸,点着一箩筐废话。胡大人高叹政通人和,张大人歌功招贤纳士,李言瑾坐在首席百无聊赖,只

盯着那元公子上瞄瞄下瞟瞟。

元翊是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儿给皇上苍蝇吃的奇人。此时,这人坐在莫将军府的上座却无人异议,敢情李言瑾这丈人同自家老

爹够不对付的。

“殿下,是否觉着无聊?”莫将军真挺体恤。

“怎么会。”李言瑾摆手连连。开玩笑,他若点头,指不定出门就给嚓了。

“那便好,老夫见殿下不大开口只盯着元公子瞧,还担心殿下是否听不进这满座老朽的陈辞枯藻。”

莫将军便壮志豪情地大笑两声,吓得李言瑾抖了两抖,才道:“在座皆是见解独到功绩卓然的朝廷重臣,李言瑾区区小辈,有幸

聆听高见,岂敢妄作评论?只是元公子尚且年少,不想也是妙语连珠。着实惭愧。”

李言瑾说完,满席人见他神色有异,皆不明就里地扭头望去,只见元翊朱唇带笑流目含情地看着李言瑾,各位大人如集体染了肺

痨般,掩口咳嗽不止。

“八殿下。”此时,正巧一个准头端正的白面少年走来敬酒,身后大摇大摆随了三四阔少,却见此情景,叫了李言瑾一声。虽除

打头的一人之外李言瑾盖不认得,但光瞧那步法,便知是平日张扬跋扈惯了的,和他一路货色。

“古人有云:女设为不嫁,三十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那白面少爷绕至李言瑾面前,摇头晃脑地显摆自己念过两

年书。

李言瑾含笑曰:“不错。此为‘齐王见田骈’中,王讥喻田骈所文。女子立志不嫁,三十岁却有了七个儿子,怕是与多名男子交

好所至。梁公子提此可是有所指图?”

“殿下,元公子坐而通天下事,好是害人羡慕。私以为,元公子大约是同朝野上下的文官武员处得久了,耳濡目染,即不做官,

也深通各中门径。”

谁都知道元翊是个如假包换的断袖。

李言瑾皱了皱眉,刚想扯开嗓子叨扰他祖宗八代,元翊却轻笑道:“梁公子所言极是,在下曾恭听令尊卓见,实乃三生有幸。令

尊不但为官令人钦佩,亦是位寸草春晖的慈父。是便梁公子不取功名,资养三四犬,不宦则不宦,而富过毕也。”

此话一出,满座惊惶然,梁词辅与狗羞怒不已,李言瑾却噗地一声笑出来,及时给元翊抛个媚眼,又在桌底下踢踢一旁的尚书大

人,小声道:“给你儿子苍蝇吃的那人如何,可是够来劲儿?”

那尚书大人给他家宝贝气得浑身发颤,梁词辅给八皇子激得怒发冲冠,李言瑾给这对父子逗得乐不可支。见他那般神态,梁词辅

恨恨道:“殿下有什么可笑的?”

“殿下不可笑,少爷可笑罢。”李言瑾折扇一甩,引风怅然曰。

梁词辅身后一人狗急跳墙,附在李言瑾耳边说:“李言瑾,你不过是个疯女人的儿子,若不是将军府的招牌给你撑着,能得意什

么?何况听闻良娣娘娘掉胎有鬼,你还让她做了二房,恐怕情谊不深罢。我看你还是自个儿小心些为妙。”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梁词辅他爹听了个清楚,李言瑾仍绞尽脑汁回想此人到底是哪家娃娃,梁大人已大骂道:“混账!”把

李言瑾又是吓得一惊。

“那个……这位公子,李言瑾确为庶出,珊儿嫁我自然委屈,但我夫妻情深意笃,所谓二房,不过是个先来后到的缘由,公子还

是少想歪为妙。啊对,还有,我娘不疯。”

莫将军先笑笑对李言瑾说:“殿下同小女自幼青梅竹马,其中恩爱更不必说。”完了又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几人道,“几位可闹够

了?”瞬时,几人已同他们家老爹上朝见皇上时一个神态了。

李言瑾的一番表白,纯属是为了将那人的话公诸于众,顺带拍老婆丈人的马屁。元翊却看他半响,离了席。

高楼月白,夜境幽然。

李言瑾没一会儿便跟着元翊出去了,直走到灯火稀寥处,才远远见一个瘦消的影子,手里拎着一壶酒,立在婆娑树影下望着李言

瑾怔怔发呆。

李言瑾走上前,看着他黑亮的长发道:“元公子,怎一个人跑了出来?”

“闷得慌。八殿下可否坐下陪落之聊聊?”

李言瑾点了头,两人便安安静静地朝着花园深处的凉亭中走去。

坐下后,元翊从口袋里取出两只白玉杯,在月光下把玩片刻,置于面前,斟酒。

李言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竟将酒杯给摸出来了?”

元翊笑道:“落之不会带出这个宅子。八殿下暂且保密罢。请。”

李言瑾喝了一口,脸色变了变摇头道:“杜康十里留人醉,然闻香下马却发觉涩口非常,元公子真是扫兴之人。可是给言瑾下了

药?”

“情药而已,一点,不谓扫兴。”

李言瑾听了,低低笑了两声便伸手往他脸上摸。光滑却还是瘦得咯人。

元翊捉住他的手,道:“爹爹也好,岳父也罢,实是差不多少,八殿下明白么?”

“明白明白。”李言瑾双手齐用,摸得畅快。

“既然明白,便对娘娘好些。”

李言瑾收回手,将杯中苦酒一干而净:“你提她做什么。”

“落之自然对殿下那一屁股风流债没有兴趣,只是皇上用藏红花安胎,对付的不是你八殿下的夫人,而是莫将军的女儿不是?”

元翊好似没看见李言瑾颤了一下,仍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如今天下一半握在将军手中,孝子不孝子,有谁来判别?况且娘娘对

殿下矢志不渝令人铭感,你就是再让她……”

“元落之,你果然是个断袖。”李言瑾打断道。

元翊挑眉问:“何解?”

“元公子没有上心的女子罢?天下一半握在莫决手中是不错,珊儿住在宫中,虽性命无忧,可我如何能让她受那害去?公子这一

招诱降,着实下等了些。”

元翊哼了一声,有些鄙夷道:“殿下儿女情长天地可表,落之惭愧。只是莫将军可不这么想,还道殿下同皇上一块儿亏待了娘娘

。将来你若是死了,娘娘一生守寡,岂不可怜?”

“各人自有各人命,她虽是我妻,李言瑾也管不了身后那么许多。”

这时突然有人接近,两人同时闭了嘴,隔一会儿才发现是顺子。顺子说,五殿下李言亭同光禄大夫返京了,还推着太子少保大人

的棺木进了大内。

“太子殿下远在边城,少保大人该是谁便是谁,做不了主。八殿下心里可有个准数?”

李言瑾举杯空敬道:“恭喜元大人升迁。”

又坐了片刻,两人才一前一后回了宴席。

李言瑾坐下,正巧几个醉醺醺的文官在对月兴咏,均是一气呵成驴鸣狗吠。几人互相标榜了一阵,又拉着元翊一起玩儿。元翊笑

笑,随口作了首诗,莫将军听了,凌云大笑道:“好!”

李言瑾拿扇子柄捅了捅一旁的梁诺,翻个白眼道:“梁大人,你瞧,岳父大人真是喜欢落之喜欢得紧,比亲儿子还喜欢。”

尚书大人一个没坐稳,扶着桌子道:“殿下,不可乱说不可乱说。”

李言瑾边欺负梁诺,边暗想,这太子少保的职位现也给莫将军收去了,往后他大哥在朝中定是麻烦无穷。

然,半个多时辰后,李言瑾有些闹不明白了。

正在众人传杯送盏之际,门外一阵骚动,有小厮冲进院子,说是五殿下来了。不过喝口茶的光景,李言瑾放下三星水杯时已是鸦

雀无声。

这世上偏有这样一种人,明明弱不胜衣却记挂着保家卫国,明明螓首娥眉却总害人退避三舍。

李言瑾心下叹口气,跟莫将军一同离席,去迎他五哥。好在此君虽从来不懂左右逢源,仗义执言起来能气死人全家,不过今日还

未曾素衣缟冠披麻戴孝地上莫府来。

莫决让人新摆了碗筷,李言亭还是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神态,席间众人如张飞穿针般,大眼对小眼,尴尬了一片。

“落之,你也来了?”李言亭突然望着元翊清河一笑,却也不很惊异。

“五哥,你和元公子认识的么?”

“落之与我算是旧识了。”李言亭说完,柔柔地看了看元翊。

李言瑾点点头道:“那倒是,文人配文人,书狂就得配书狂了。”他自然只是随口说说,这俩人谈得来也毫无奇怪,却见元翊脸

色转黑,当下闭了嘴。

没多久,院子里便又恢复热闹,只是热闹归热闹,诸大人却汗流如注。于情于理,大家都该跟李言亭起码说上两句,最后也的确

是跟李言亭说了两句,却再说不下去。问他抗灾如何?他道官僚腐败,把堤口都给污坏了。问他太子少保?他说大人为国捐躯,

果然是小人得志而忠臣不运……

李言瑾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各位大人,莫要再问李言亭少保大人的事了,让他安息了如何?”李言亭终于给人问得不耐烦,道,“刚李言亭已奏明父皇,

明日早朝,父皇将追封少保大人护国大将,赐‘精’字,赏良田屋舍,哺其子,养其老。至于新任太子少保,李言亭以为需是敢

说话敢做事之人,朝中既无材,便向父皇荐了元公子。”

将军府瞬时炸开了锅,梁词辅之前给他爹和莫决教训过,不敢造次,只压小了声儿抱怨:“哼,当初殿试缺考,还道是如何标格

清高之人,最后还不是去做官。”

李言亭听了,不悦道:“做官本无错,梁公子不曾听过‘齐王见田骈’的故事么?只要……”梁词辅的一张白脸,瞬时给刷成了

浸血猪肝。

不少人窃窃笑了,李言瑾却不曾掺和。他越想越不明白,敢情不是莫决而是他五哥?抬头看看元翊,还是黑着张脸,不发一言。

二更过半,各人均有些乏了,莫决宣布散席。

元翊刚踏过门槛,李言亭就快步追上他。他回头看李言瑾一眼,脸色不好地同李言亭扯开断距离。

“主子,咱回罢?”顺子叫了叫发呆的李言瑾,“主子,依小的看,五殿下和元公子,不搭调啊。虽说五殿下身子弱,元公子看

着硬气些,但这俩人站一块儿还真不怎么好看,尤其是大半夜的,两道白花花的影子……”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好……”李言瑾正数落着顺子,忽觉得腹下一阵胀痛,想起之前元翊给自己喝的酒,一下明白过来,愤

愤地抬头瞪了一眼,却早已没了元翊的踪影,只有咬咬牙对顺子道,“算了,回去罢。”

9.景霄·博弈

午门鼓钟响,一跪三叩头。

这是黑灯瞎火地上朝了,大殿上静得针落有声。

皇上清了清嗓子。不光清了嗓子,还动了嘴巴,大臣们不光站直了身子,还竖尖了耳朵。

皇上说:“原……”

大臣们心里跟着念:“元……”

皇上说:“……算了,今日就到此罢。”

众人险些瘫倒于殿上。

太子少保,一个看似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正二品,做个泥人儿捏死了都无人问津的小喽罗,却让多少人急得抓心挠肝好不爽快。

这年头,谁有兵有铠有粮草,谁便有钱有权有声威。

皇上把一半的兵力给了太子,还有一半的给了莫决,那他给自个儿留了多少?或则没有,或则一半,或则全部,无人猜得透。莫

将军按兵不动,大皇子静观其变,谁知又冒个五皇子出来,拿小命去换了个功勋,病腰板儿一下挺硬了,皇上除了生闷气还是生

闷气。

放任不管实也不打紧,只是正二品小么?耗损了太子在宫中的实力不说,新科状元才拜官从六品,上月好容易让他疏通上了正四

品。三鼎开外那就是进士同进士,全给拉去做编修史令,说白了,打杂而已。这元翊翘考,皇上发话让他当一辈子草民来着,六

十多岁的一把骨头自扇耳光啪嗒啪嗒不见得真多响亮,倒是能吓死弱鸡一打。

天下人擦亮眼睛唰唰盯着,元翊却一屁股钻进屋,躲起来可乐非常。

李言瑾这日触了霉头,天光未点,便给推推搡搡踹出了屋外。然还没定过神来,他媳妇又气冲冲地将他拎进屋。他瞪圆了眼睛是

如何都摸不透其中奥理。

起身后,李言瑾边用早膳,顺子边在一旁把事儿都疏了疏,还一抽一抽地说居然全给主子料中了。

李言瑾叹息曰:“顺子,你记了,这男人真是碰不得啊。还是媳妇儿好。”

他媳妇斜眼一瞥,拿筷子屁股叩了叩桌子:“哼!”

昨晚李言瑾让顺子别再查那得以出入元翊卧房的贵少爷了,而是反过来看看五殿下是否就是那人。话传出去,再传回来,是了。

八殿下头上给某人扣了绿帽子,趴在桌上寻死觅活,腹下又给某人下了情药,充血肿大要死不活,如此一来,陆施琴哪儿还吃得

消?

“琴儿,我给你上御花园采花去,你莫生我气了。”

李言瑾左右手各牵一小宫女,乐乐醄醄地进了他爹的菜园子,让俩抖抖索索的小太监红红绿绿地胡乱采了一通,五颜六色抓在手

里别提多俗不可耐。坏事干尽,正打算回去,却瞅见不远处站了一排人,给横七竖八的花草挡了,看不大清。李言瑾当下带着那

帮哭丧了脸的宫女太监凑热闹去。

“宝贝儿,看清楚什么没有?”

“回主子,好像是有人在下棋呢。”

“主,主子,是皇上!”

“啊?”李言瑾愣了一下,拉着两人转身便跑,然……

“瑾儿?”两双宫女太监扑通扑通跪倒在地,李言瑾笑得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李言瑾堂堂八尺男儿,被他爹抓着打也不是一回两回,然大丈夫雍容大度能屈能伸,何况他爹又不能真把他给打坏,是故李言瑾

屡教不改已成惯犯。可这时候皇上因外人在而不曾打他,李言瑾却觉蒙受了莫大屈辱,直想逃回寝宫。

皇上一言不发地和元翊对坐,李言瑾垂头丧气地跪着,矮人一大截。

“草民参见八殿下,殿下千岁……”元翊站起来,作了一辑,还没等他千岁千千岁地唱完,便被皇上打断:“如他这般若活到了

千岁,天下岂不要大乱!”

“爹,你怎这样说我?”李言瑾不高兴地抬头扫了他爹一眼,吓得没趴地上。

“朕种的芍药说给糟蹋就给糟蹋了?你说,怎么回事?”皇上没问李言瑾,而是看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太监。

那太监大着舌头颤颤巍巍道:“回,回皇上,保林娘娘今儿小,小恙,殿下说,采些花儿送给娘,娘娘。”

李言瑾点头如捣蒜,还好这厮没说娘娘同殿下闹别扭……

而元翊也算识相,没赖着不走看李言瑾的笑话:“皇上举棋若定,落之已是笼中鸟逃无可逃,实在羞愧。既然胜负已定,落之便

先行退下了。”

“落之无须谦虑。就下棋而言,你比这让朕头疼的老八强上数十倍。先回去罢,朕改日再同你磨磨。”

待元翊退下,李言瑾少不了一顿好打,完了还发誓再不上御花园来偷他爹种的菜,才给他爹放回条生路去。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第十五日,一下早朝,元翊便被招进宫,晌午回去,听他自己说是每日每日都给杀得片甲不留

那天李言瑾给他爹揍完后,腆着脸凑上前偷看了棋盘,心中默算,划去贴子,黑棋只赢了两目半。和皇上下棋,谁人敢赢?但凡

输得有些手段的,均是输个半目到三目半之间,并不值得惊奇。

可近来元翊样子有怪,某日在御书房内,李言瑾见他步步狠招,全然一副置人于死地的架势,却还是输了两目半。

“落之,你近日棋艺大涨,朕很是欢喜。”

元翊苦笑着抬起头刚想开口,却让李言瑾打断:“爹,你年龄足足大了他两倍,得了便宜可勿再卖乖。你似元公子这般大的时候

,可有他厉害?”

皇上眯了眼睛骂道:“兔崽子,反了你!朕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确无落之老练,但定比你强上不少。”

李言瑾撇撇嘴,不说话了。

第二十六日清早,李言瑾正欲出门,顺子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跪在一旁低头不语。

“顺子,你让开罢。”

“主子,您不能去。”

李言瑾叹口气后退两步,打开旁边一扇小窗,嗖地一声儿翻了出去。

顺子冲出房间,匍匐于地,死命拽住李言瑾脚脖子:“主子,您去了可会出人命呐!”

“我再不去,元落之就死了!”

李言瑾从顺子手里挣脱出,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莫淳珊和陆施琴,两人朝他点点头,李言瑾便往霜和殿走。

皇上这会儿正和元翊对弈,用不着伺候着,得了闲的宫女太监也不敢太多乱动,都不吭声地站在寝宫里。李言瑾没问他爹在哪儿

,而是问那只麻雀。

小太监也没多想,李言瑾要,他就将那金钩笼子给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像是怕一颠簸,毛就要给抖落了。

掐了掐时间,李言瑾在心中对那麻雀默念了句:“宝贝儿,全靠你了!”便屏气慑息地提着笼子上御书房去。

虽李言瑾已吩咐了外头卡着的太监不许通报,每个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但麻雀会叫,估计早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不能再等,只

有硬着脑袋往前走。

这时候正有一个小太监从御书房里出来,看他鬼鬼祟祟地冒了个头,一时没收住声儿,叫道:“八殿下,您怎……”

谁知李言瑾揪准机会大惊失色,“诶哟!”地整个人扑到了地上。这一扑,钩子便在他腕处狠狠划了一道,顿时血流不止,他因

给那圆滚滚的鸟笼咯到,滚了一圈,四仰八叉地躺着。笼子的搭扣也松了,麻雀受惊,顶开笼门哑鸣着冲上了天。

小太监吓得连滚带爬到了李言瑾身侧,却被一个人推开。

李言瑾咬住下唇坐起身,望着元翊脸色煞白地冲到他身边跪下,脱下外衣拿袖子在他臂上用力打了个结,又轻轻按住伤口抱在自

己怀里。

还没等他感动,他爹已一拳头砸了下来:“你怎这样不小心?”

“爹,麻雀飞走了,请爹责罚。”李言瑾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望着皇上,皇上也怒忧参半地盯着他。他赌爹会心软,果然没

多久,皇上抑郁地移开了眼:“快先进去罢。”

待几个太监惊慌失措地将太医领进屋,给他包扎了伤口,所有人才松口气。

刘太医说擦擦汗,唠唠叨叨一大堆,道:“八殿下这口子再往下那么一点点,就要割到命脉了。殿下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太医说完,皇上又照着他脑门儿给来了一下,元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就那么盯着他,李言瑾这时候才觉害怕,冷汗直往下流。

他自然不曾想过要为这么点破事儿丢了性命,哪怕磨坏块皮他都舍不得。原本只打算在他们棋快下完时,放了那只他爹最爱的秃

雀儿,搅合了他爹的心静让元翊赢上一把,若是不行,干脆就上御花园里翻土去,大不了跪三天祠堂而已。

“瑾儿,你带那雀儿来此,是为了何事?”

李言瑾一愣,满口胡言道:“今日无意听闻爹的麻雀一上午的功夫忽得全秃了,我赶紧上您屋里去瞧了瞧。”

刘太医一听,赶紧辩解:“殿下还勿说笑,这怎可能。”

李言瑾才发现,那麻雀是刘太医给治的,只有继续胡诌:“我一看,羽翼丰满毛色润泽,好鸟啊,哪儿有半点落毛的样子?便想

拿来求爹送给我……”

“好了好了,你都这副模样,给朕少说些话吧!”

“哦。爹,我没事儿了,你们继续啊继续。”

当日,元翊完胜。

待元翊退下,皇上才叹口气对李言瑾道:“你怎会想出这等下招,烂招,绝招?”

李言瑾抱着胳膊晃晃脑袋:“我也未想到事情会变如此。”

“瑾儿,你可知即便这般,我若想赢他一样可以把他杀得一穷二白?”

李言瑾点点头,道:“可是爹,儿子都这样了,你疼我不是?”

“朕看你受伤,的确是乱了阵脚,但那元翊则是心神不定。若不是见此,朕也不会输给他。只盼往后你能制得住他才好。”

李言瑾眉眼一弯,笑道:“爹放心罢!”

“听闻亭儿同元翊走的挺近?”

“诗友罢了诗友。”李言瑾心虚地移开视线望向了窗外。

至此,前任太子少保大人总算是真的死了。

10.大叫·夏歌

洛阳就是个大杂坛子。

你见那水榭高阁,蜿蜒而立,不知要流向何处,你听那词接口承,鸡零狗碎,不知要传至何方。你拍个巴掌打声喷嚏,即刻多少

副耳根子凑来等候下文。这诺大一个城里,管你是三教九流还是五行八作,扬气的,丢面的,大家盯着,谁都掖不住秘密。

于是乎这一日,元府老爷喜怒交参。

元老爷虽腰缠万贯,却只是个士农工商中的第四等。好容易生个儿子,自小便有品竹调丝的文魁样子,养到二十多岁未谋一职也

就指望他考个功名。不过既是独子,自宠着惯着,便也未苛求非得如何。可谁知他有殿不上,至今仍待字家中,时思落跑。

这故事前一阵儿还就到此为止,给闲来无事或别有用心的人拿来户告家晓了一番,元老爷做买卖抬不起头来,元夫人聊家常抬不

起头来,连小丫头上街打酱油都低着头快快地走。丢人丢大发了。

然就昨日,皇上心地一个舒畅,莫名其妙拜了元翊的官。元老爷剃了脸,置了衣,赏了下人,又上云中居摆了桌酒。

然,元翊却下落不明。或是说元老爷一时高兴,忘了他人没了。

李言瑾听到此,眉开眼笑拍了拍顺子,顺子只气呼呼地斜瞥他一眼。

李言瑾愣了愣,继续听。

拜官加爵第二日早朝元翊便欠席。皇上替他辩解说,元大人是真的病了。

真的病了。这还得了?文武百官一下朝便争先恐后往元府赶,探病,贺升,拉帮派。

没半个时辰,元府上下堆积了大大人,小大人无数,一个个如年三十讨债的金主般够着脖子往里瞧。元夫人吓得不敢出门,元老

爷抖呼抖呼出来赔罪,终禁不住那刑部尚书死缠烂打,全给招了。

元翊自上个月早先时候已离家出走。家中未有口角,不曾争斗,只是某日杀猪铺子王老八来过一趟,元翊送走他,当夜不知去向

。之前元翊曾提及另觅房产之事,却也没在意,这时全然没了主张,胡乱找遍全城酒肆客栈青楼舞馆,正急得跳脚之时,听闻元

翊去了莫将军府贺寿。老爷子得知这厮不曾遭至不测,气不打一处来,不再管他。

众大人听后,默了。

敢情这元翊给那王老八勾跑啦。

李言瑾赏了那躲懒说故事的挑夫一块整银子,满心欢喜地抱着他的残肢,同那顶着张茅坑脸的顺子一道,往李府走去。

额匾未换,开门的也还是那老妇,一瞬,李言瑾以为自己猜错了。老妇见了他们,比前次更显畏缩,疑神疑鬼地将两人拽进屋去

一院子书。

李言瑾给吓了一跳。不光台上摊满了棋书棋谱,连地上都有,黑白交错,密密麻麻地用了朱色做标,老妇不敢收拾,只能出入时

仔细着脚下。

顺子将贺礼放好便走了。

原来自从李言瑾将那地契交与元翊,他便一直住在这宅子里。李老爷移至新居,见元翊未寻找称心的仆从,先将她借出,供元翊

使唤一阵。

李言瑾点点头,道:“元公子现可在屋里?”

老妇回道:“自昨日回来,公子便不曾出屋,不知是中暑还是怎的,发了热。今早吃过药,烧是退了,就是一直未起身。公子这

大半个月来日日读棋书到五更过后,身子早该吃不消了罢。殿下先坐着,我去瞧瞧公子醒来没有。”

“不用不用,他若想睡便多让他睡会儿,我等等无妨,一会儿也该用午膳了。”

老妇便返回厨房,饭菜上桌后去请元翊。

李言瑾在厅里等着,可没等多久,突见一个人散着发,身上批了件外袍便跑了出来。

李言瑾看元翊这副狼狈样子,笑眯眯道:“元大人急着见我?”

元翊愣愣地看他一会儿,想了半天还是点了头。

“元大人病了,快请坐下罢。”李言瑾拍拍一旁的凳子,等他坐下,“恭喜大人第三回离家。”

元翊在一旁默默听了,有些犯迷糊地又点点头,果然是刚睡醒。

食后,李言瑾见元翊气色不大好,试了试他额头,还是烫的,便说:“赶紧回屋里躺着,快去快去。”

“不用,我还想多说会儿话。”

“你怎跟我五哥一个脾气,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五殿下么?我有他那般娇贵?”

李言瑾见他满脸不以为然,不禁松口了气,哄他道:“是啊,是啊,五哥要是如落之这般读书钻研,太医院的老学究恐怕早纷纷

抹脖子了。不过还是得回屋休息,我陪你再说会儿话就是了。莫不成明日你还打算欠席?”

元翊听他及自然叫了自己的表字,看不出是真无心还是故意避了,却也不深究,笑盈盈地点点头,跟李言瑾进了屋。

一进屋,又是一地书。

李言瑾招呼元翊躺下时,无意瞥到台子上给遮住半边的信封,是太子李言勋寄来的。

元翊见他看到,便说:“给我说说太子殿下呢?”

李言瑾在他床头安了只椅子,理了理思路。虽知道元翊想听的并非他所说,但他还是将李言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点大的自己

出游,入集,赶庙会,访名儒的陈年旧事拿出来讲了。

李言瑾说完,却见元翊抱着薄丝被,将头埋在其中,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盯着李言瑾看得仔细。

“你真在听我说话?”李言瑾见他没什反应,唯有不尴不尬地问。

元翊未搭腔,蜷着身子朝他靠了靠:“我虽未见过太子殿下,但赏其笔墨,也猜是个惟择所交的人。带兵打仗,总觉有些可惜,

但男儿志在四方却是让人诚服。”

李言瑾听了,也未说什么。元翊也知两人身份特殊,关系又不清楚,便挑了别的话头来与他聊。

夏天日头长,两人却只觉刚闲扯不久,太阳的光辉便爬着窗格子,一点一点沉没下去。

李言瑾起身告辞前,斟酌片刻还是对元翊道:“你还是快回家去罢,元府已乱成一团了。”

“他们自是闹腾他们的,与我何干?何况你不是说,这宅子本就是送给我的?”

“话虽如此,只是……”李言瑾见元翊平素温文尔雅,全然猜不透所想,此时竟执拗起来,是更加想不明白,“你,你想长住于

此?你可知这是我六哥搜刮来给我成亲用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

“李言瑾,你一不尝吹灰,二不耽马吊,虽是爱逛窑子却也多为应付,你说,你有什么不好?”

这话问得奇,李言瑾只是眨眼,不回话,元翊接着道:“何况我不过是住于此处,你若不喜欢,别来就是。我可有说过活着要入

你李氏宗籍,死了要埋你皇家墓陵?”

元翊刚说完,马上发觉说得过了,只把头扭向一边,不肯再看他。李言瑾却道:“你怎么开口闭口不离死字?无时无刻想着后事

?谁道我们就不能一直活着?”

李言瑾起先见他生气,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偷偷琢磨其中含义,这时却听他越说越晦气,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皆是不说话了。

元翊坐起身,怔怔地隔了好一会儿才让步道:“我回家便是。只不过,你后日得陪我出去逛逛,如何?”

李言瑾不觉有何不可,便点头答应了。

元翊看了他半响,又躺了下去,却是趴着的。

李言瑾正不明所以,只见元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瞬时怒了,却还是不着声色地问:“你这什么意思?”

元翊略支起身子,衣衫松垮,秀发横散,媚眼如丝地歪头看他道:“就是这个意思……你手不方便,要不我坐上来?”

“我前日不是为了这个才帮你。你那般执着劲,若是真惹恼了我爹,可还能活?”李言瑾莫名烦躁起来,在床上打了一记,起身

边走,也未注意自己拍打之处,有东西动了动。

可他还没跨出一步,长袍的袂边忽地像是被拉住。回头一看,却是只圆咕隆冬的肥猪噗嗤噗嗤地正死死咬住不放。此猪刚从床上

飞奔而下,眼神凶恶,身小体圆,是只怪猪。

李言瑾目瞪口呆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元翊也有些愣神,缓缓回道:“是瑾绣。”

是夜,李言瑾一人躺在床上想下午的事儿,他实在不知道元翊那狐狸般精明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太子封筒上那句“落之

手展”也让人难以释怀,毕竟皇上拜官只是昨天的新鲜事,虽说之前的确是有五皇子的力荐,元翊到底还是莫府的坐上客,这般

亲善……他居然将猪放在床上一起睡觉,娶什么名字不好,非叫‘锦绣’,不知犯了八少爷的名讳么……

想着想着,李言瑾一个不小心把那细嫩公子带进了梦里。

结果第二日一早醒来,猛然发觉床上竟一片黏湿。

11.玉霄·乞巧

一年一去乞巧时,珠钿彩额无相似。

这日天还未亮,李言瑾便被吵醒。只听窗外是汇在一块儿的莺声细语,不知在铃铃笑个什么。他翻身辗转,却如何都再难入睡,

只有惺忪着眼坐起来。

连着叫了好几声来人,等了老长一会儿,居然半个人都没跟进来,却闻见外头两位夫人同几个宫女的说笑声,李言瑾瞬时火冒三

丈,大喊道:“来人!给我滚进来伺候!”

陆施琴是听见了,然还在笑,她带着笑地朝他敷衍一句马上来,便又谈起天。

李言瑾一大早就堆了满肚子火气没出发,嗖地跳下床,在屋里愤愤地来回走了两步,便见顺子领着两三太监进来。

“主子消消气,您气也没辙,反正今儿只能让这几个伺候您穿衣洗漱了。”

李言瑾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些个小太监也是机灵,立马围上来替李言瑾更衣。李言瑾瞬时给围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知头发被人拉

了几下,颈子给人勒了几回,终于啪啪地将那几人推开,闷闷地穿起衣裳。

顺子把他们打发出去,对李言瑾道:“主子,姗良娣和琴保林一会儿要赶着赛巧,咱宫里头所有女官都给招地做功课去了,连厨

房里的几个老妇都占了份子,早膳只有凑合着来,小的一会儿把昨夜剩的莲子粥拿去热热……”

砰地一声,李言瑾踢翻一张凳子,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呀?”

顺子早习惯了他发脾气,只无可奈何地说:“您每年气这么一趟,到底是何苦呢?”

李言瑾捂着头问:“她们今年又打算怎么个闹法儿?”

“听说还是老三样。”

七月初七女儿节。这一天,宫里历来都由皇后主持乞巧会,大小妃嫔公主均得出席,拿出她们自己,也就是她们宫里手段最巧的

宫女的针线活儿来赛巧。之后是歌舞比试,因皇上也要去看,琴棋书画倒是真本事。午后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等夜里才开始献瓜

果物什来赏星验巧,总是要评出个一二三等。

李言瑾之所以对此事深恶痛绝,只因从小他们这一辈的四个小皇子都要在这天,给一群娘娘抓住了吃巧芽汤,唱乞巧歌。这还不

算什么,关键是一整日,几人都得戴诸位娘娘绣的彩头绳儿四处晃悠,简直如女娃娃一般……

这原本就是给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时景,也不知那些有了男人的娘娘和没有情郎的公主,到底在欢喜什么。

此刻,李言瑾翻来覆去,总算是决心久违地再赶一回乞巧会。

顺子跟在他后头追问:“主子,前日您不是答应今儿陪元大人上街么?”

李言瑾只当没听见,越走越急,终忍不住在前头跑了起来。没跑两步又折回来,嘱咐顺子道:“你留下,倘若元翊派人或是亲自

来问我,就说我给她们拖走了懂不?”

那天随口答应了元翊,就猜他有古怪却也不想所谓的“后日”竟是七夕。让他同一个男人手牵了手在满大街姑娘里头乱转,他倒

宁可去领教自家那群三姑六婆的手艺。

祭坛下的一片空地上,此时已给五颜六色地围得人山人海。宫女们保持站形,不可随意走动,最外头还立了一圈人看着。

李言瑾拉过旁边一小宫女问:“这么多人,什么都看不见,站着不觉无聊?”

宫女见是李言瑾,喜气洋洋地回曰:“八殿下真是尽说这些不着边儿的话。待晚上散了,哪个娘娘不要打赏呢?”

李言瑾从兜里掏出了串玛瑙,在她手上乱摸了两下才送与她,宫女嬉笑地接过,偷偷塞了只香囊给他。

李言瑾沿路散财,待满口袋的玛瑙琼琮换得差不多时,也正好给他媳妇瞧见。媳妇气他不长进,不发一言地将他拽上了首座。

问过各后娘的安,李言瑾坐下。

皇后娘娘天性凉薄,对谁都不偢不倸的一个态度,却唯独喜欢李言瑾和李言珑喜欢得紧,讨厌李言勋讨厌得甚。她讨厌李言勋,

因为这太子爷不是打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喜欢珑瑾二人,因为他俩是杏妃的儿子。如今李言珑死了,皇后娘娘最爱的便是李言瑾

了。

此时李言瑾坐在皇后斜下方,她让他别过身子来同自己讲话,拿了李言瑾那一手的物什来笑话,骂他不老实。李言瑾听了,乐呵

呵地将锦袋香包全数放进陆施琴手里,说全凭夫人处置。大家一阵儿地笑了,陆施琴坐在一旁,不好发作。

之后皇后又问了问他杏妃怎的不来,身体如何,住得可是舒坦。李言瑾还是开开心心地回了,不理会他两位夫人头越埋越低。

几个娘娘显是满意非常,又咯咯地笑起来。

正说话间,皇上驾到!

众人忙不迭行了礼,抬起头才看到长长的圣驾前站着两个人,黄袍加身的天子和顾盼桃李的元翊。李言瑾一下子连打个地洞自葬

的心都有了。

皇上让公公在李言瑾身边新安了张椅子,赐了元翊,自己在皇后身侧坐下。元翊谢过便就了位,也未看李言瑾。李言瑾却不自在

地向一旁挪了挪。

“瑾儿,你不是极讨厌这女儿家的东西,十六岁后便不肯再来的么?”

“爹,您记性真好!”李言瑾敷衍道。

“皇上,瑾儿是一片孝心,就是不爱这节庆,也要来欢欢喜喜地来看看您,看看各位母妃,多走动走动不是。”皇后插话道。

李言瑾觉得一旁的陆施琴就快要炸得拍桌子了,没敢接腔,皇上也未说什么。皇后接着道:“我们秉儿就不像话了,说不喜欢还

真就一次都不来。”

皇上问:“哦?秉儿也不喜欢么?”

皇后有些憋屈地答:“老早便说了不喜欢,皇上怎不记得了?”

元翊这厮,光往那儿一座,立马就不得了了。几个小公主,那才多大啊,脸颊绯红地跑了;还有些妃娥,因皇上坐着,不敢太多

找他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看。皇后和两个贵妃一见元翊,顿时将李言瑾抛到脑后,抓着他东拉西扯。元翊只是微笑地一一回了

,谦和有礼,谈吐诙谐,姿态不高不低,马屁恰到好处。

明明所有人都知他是断袖,却在瞥见此君真颜之后,谁都移不开眼了。

这时候已有几位妃子唱过歌跳过舞抚过琴弄过萧,都是又清又雅的东西,美人相配,实在不能说不好,毕竟能在音律中倾注情感

之人实在太少。只是这样的东西听得多了,也就有些乏,何况皇上天天看着,早厌了,这会儿正眯着眼听元翊他们聊天。

无论什么,元翊都说:“浅尝辄止,未能通晓。”满脸自信得李言瑾想抽他。

皇上似是来了兴致,笑道:“落之这样说,朕倒更想听听落之的琴音了。”又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姳淑妃,“姳儿待会儿可是要

舞上一段?”

“回皇上,芷姐姐表演完了,便是臣妾的《霓裳羽衣舞》。”姳淑妃答道。这姳淑妃比起李言瑾还要小了半个月,是他的嫡表妹

,绿黛如羽,红唇似血,生得那叫一个娇艳欲滴,刚满十岁时便被杏妃接入宫中,三年前得了九皇子,这才封了妃。

皇上点点头,与元翊道:“其他朕也不好说,但姳妃的霓裳舞,倒是绝美。待姳妃上场时,落之便顺着奏一曲罢?”

元翊并未推脱,干净利落地答应了,想了想又道:“只是皇上,前日微臣同八殿下做了约定,今日要与殿下切磋学问。只怕这时

八殿下心里已存了想法,待落之奏完,便想恳请皇上放微臣一个假,守了那日诺言。”

这时候所有人都从元翊身上移了视线,盯着李言瑾看,倒好像是他要在这么个日子里对元翊图谋不轨一般。李言瑾有苦说不出,

只有讪笑道:“我没想法,没想法,怎会有呢……呵呵……”心里已把一旁安然自若的人骂了不下百遍。

皇上道:“原来如此,朕只道是想让落之见见这皇家乞巧,没想却成了不识趣之人。瑾儿,你竟是这般沉得住气?”

李言瑾不大爽快地嘀咕了两声。但凡遇到元翊的事,他爹也忒好说话了。

元翊走上台,微微朝姳妃行了个礼便坐下,吸口气,闭上的眼又睁开,流动了抚琴的手。

姳妃那婀娜秀丽又柔若无骨的舞姿的确是天下一绝,然而李言瑾却犯了偏心,光顾着看元翊去了。他的琴音没有让席上众人如痴

如醉难以自拔,声声分寸地不曾夺了姳妃曼妙,不曾颤了天子江山。

李言瑾觉得只有元翊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并非百鸟朝凤的惊动,也非绵言细语的娓婉,而是如鸣佩环般的玉石之声在耳畔缭绕

。任那高了一个宫调的霓裳默默地淌,女儿柔情,君子温润。

明知那是元翊斟酌决策所造出的音声,李言瑾还是凝望着他无暇的脸孔,贯注的神情,直到一曲终了,陆施琴不高兴地狠狠在他

脚面上踩了一记,他才回过魂儿来。

12.炎热·神香

“不准牵手。”李言瑾向左让了一步。

“身子挨一块儿也不成。”没多时,李言瑾又叫。

元翊看他一眼,只是叹气:“八殿下,咱们是一起出来,难道要分道走?”

“街上这么多人,不要叫我。”

短短的几步路,李言瑾连着说了一个不准一个不成一个不要,气急败坏,引得路人侧目连连。

“言瑾。”还没等李言瑾下令,元翊已经叫了他一声。李言瑾回头的时候,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随你高兴罢。”

走多了夜路总要遇上鬼怪,做惯了霸王总要遇上克星。真是一点不假。

元翊表演完,全场惊呆。

皇上说要赏他的,元翊却恭谨道:“微臣献丑,皇上莫怪才好。若落之拙音劣律能侍君耳目,陶君烦忧,亦为政教之道中所必须

,微臣不敢以此邀功。”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做出一副赤胆忠肝剖心可表的样子。

李言瑾只觉要死了,眼珠子朝天长哼一声,又吃了他爹一记老拳。

而向来他爹揍他一回,他媳妇就踏他一脚,于是李言瑾站起来时都有些跛。

“八殿下,我们走罢?”元翊看着头痛脚痛的李言瑾,笑得和畅,两弯眼眉毛里混着满肚子坏水,旁人却视而不见。

李言瑾故意问道:“元大人,咱们不是研究学问么?我怎么听大人令人备了轿子往街上走?”

元翊答曰:“殿下胸次无尘,与殿下品书论道却是落之求之不得,然书卷固然好,殿下却万不可拘执其中,须知天地广博,任东

西文豪洋洋洒洒也是道不尽其中好处,若不能亲自领悟,即便读了万卷书,也还是落了井框。今日七夕,多领略明间风土,落之

以为定当受益颇丰……”

光是逛个街就给他吹得天上人间,李言瑾张着嘴立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二十多岁的一个人,怎能比那被李言瑾气死的太傅

大人更加话多?

结果一出宫门,他又说了:“殿下是想读书还是想上街?”

“和你?都不想,不过今日尤其不想上街。”

元翊体恤道:“那咱们还是读书罢。是去你宫里,还是我房里?如殿下所知,我最善解人衣……”

“元大人,大热天的咱这是要上哪儿啊?您先给我说一声成不?我也好有个盼头。”跛了脚的李言瑾实在受不,烦躁地扇着扇子

问。

“只是想逛逛而已。不要叫我元大人,我太出名,让人认出来多不好。”

李言瑾心里骂了一句,京城里这么多元大人,哪个认得你谁啊?却咽回肚里,只是调戏他:“珞芝宝贝,爷要热死了,快来给爷

扇扇风!”

谁知元翊接过扇子,真给他扇起来。

“你这克星,我要给你玩儿死了。”李言瑾恼怒道。

“我只道女子爱将心仪之人冠以‘憎’字、‘恨’字,没想到言瑾七尺男儿,竟也会有这样细致的时候?”

鸡同鸭讲……

走了一阵,李言瑾才发现姑娘们看的不是他八少爷,或说商量好了地用狼一般的神情在两人间游移。直到一个假半仙同他们搭话

,李言瑾才算真明白其中就里。

只见那老爷子偻着背,肩上扛个大白布帆,书“飘行”,原来是个测字的。他在墙根蹲下,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来,对元翊招

呼道:“元大人,今儿出来逛呢?”

元翊点头曰是。

半仙道:“大人替小的开个张罢,您那小相好手又不方便,给他求个福字呗。”

李言瑾火冒三丈:“你哪个眼睛看到八爷我是他相好了?”话一出口他便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路上人皆是停下,交颈窃语。

快来看看,他便是杀猪铺子的王老八了……怎么细皮嫩肉的,两只眼睛比姑娘还水灵……若生得不好看,元大人会同他好上么…

…到底不过是个屠子,说起话来这样大声的,元少爷竟忍得住他……

李言瑾这才相信,元翊到底有多出名。他在背上拍元翊一下:“别写了。”

元翊正写到收尾下压处,李言瑾这轻轻一敲,坏了。

半仙惊叫道:“王八爷,您这是做什么!元大人一手好字,必得善始善终,你瞧瞧,这向右的一撇,硬生生地从中间给别向下竖

,成了断字,太不好!”

李言瑾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那个“缘”,赶忙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元翊盯着那个字,老半天抬起头来,语气平和,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他说了什么。

李言瑾只得又说了一遍道歉话,元翊朝他笑笑,说没关系,还和和气气地给了那测字老头几个钱。

李言瑾虽心里过意不去,但元翊已这样说,他也不好再怎样,不做声地跟着元翊往河边走。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沿街满是用篮子竹笕装了挑着的奇巧玩意,都是市上妇女用彩纸绳手编制成,拿出来换些钱。不时有富贵人

家的女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挑得好的,一齐吟吟笑了。

李言瑾也看不出个精绝粗陋来,只是见旁人说好看,就拉着元翊问他这个好不好那个妙不妙,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元翊还是淡淡笑着看他:“言瑾,不要紧的。”又拉过他的手放入自己掌心,“咱们去看看香桥搭得如何了,好么?”

李言瑾望向元翊眼里,剪水盈盈,看得他胸中一颗心漏了半拍,缓缓点了头。

那香桥年年搭,烧得烟火繁华,却始终不见花样新翻,多少要让人兴味索然。然待李言瑾拖着元翊挤入河畔人群时,即刻觉得不

虚此行。

“这,这未免也太大了吧。”李言瑾扯着元翊袖子,惊得瞪圆了眼。

“等到了夜里,这是要架在水上的,水上不好固定,若是一个不稳散了,等于前功尽弃,所以从月头便开始扎样子了。”元翊也

是心情好转许多,替李言瑾解释道,“这些工匠确是心灵所至,不过看了图纸便能赶出这样的工活来。”

“太漂亮了!我若是那牛郎织女,肯定是要来走上一走的!民间的乞巧比家里讨趣许多,姑娘也好看,物件也好看,香桥也好看

,哪像在家,一尊尊木头除了叩头,动也不动。”

“你喜欢就好。”元翊还是柔柔地看向他,两只漆黑的眼里微微闪烁着光彩。

“该不是你搞出来的名堂吧?”李言瑾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没等回答,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看到了元翊,对他作了一辑才道:“元大人,您看这可还满意?”

元翊点点头:“各位辛劳了。”

“哪儿的话!您吩咐了,小的们自当全力合了您的意思……只是前日有几人来闹事,打伤咱们的人了,这阵子天气又热,虽上了

药却还是烂了口子,您看?”

元翊沉思片刻,道:“今日时候不巧,明日你带我上他家中瞧瞧去。”

那管事先是点了头,却迟迟不走。

李言瑾看他那样,顿时明白此人在打什么算盘,斜横在元翊前头对那人道:“不过是个小工匠,没什么大要紧。你回去拿些银子

与他调养,别坏了少爷的兴致,过两天该是他的自少不了。”

那人抹抹汗道:“这位少爷说的是,只是这事情蹊跷,小的也是他伤了以后才得知,他虽只是个灰头土脸的力气人,却突地冒出

个左都御史的远房亲戚。昨日夜里徐大人听说此事后,放出话来要元大人在明日之前给个说法。元大人,您看这正题还得等到晚

上,那人住得也近,就劳烦您饭后移个驾,同小的去一趟罢,实在对不住。”

李言瑾听了,哼声道:“那徐志昕算个什么东西,经营了十几年也不过是个翰林院检讨,这是走了狗屎运才爬上都察院做头子,

就立马狗眼翻上天了!”

说完又一想,若论走运,那在旁人看来元翊可谓是当朝第一,不成是那徐志昕瞧着不顺眼?

元翊笑道:“言瑾,你这话就不对了,除非扶他上位的不是皇上,否则如何能说是狗屎运?他是一品,我是二品,只有走一趟了

。”

在云中居点了写东西吃过,元翊便同那管事的走了。

李言瑾百无聊赖地刚欺负了会儿乞丐调戏了会儿姑娘,那管事的已送走元翊,自己折了回来。然一直等到申时,元翊还是不见人

影。

李言瑾觉察不对,绕至一个无人小巷,叫了声“来人”,眨眼功夫间便闪进来两个人。

“主子有何吩咐?”二人迅速行礼,干练地问道。

“你们去看看元翊上哪儿去了?若是几处都找不到人,就回宫让顺子再调人马,一定给我把人找到。”

“是!”两人风一阵地去了。

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元翊该去的那些地方,一处都找不到人。李言瑾虽着急,却也在所料之中,只沉声让他们继续找。一个时

辰后顺子也来了,说元翊极可能已不在城中。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低迫的彩云给染成了霞红,不一会儿便已是光影斑驳的上灯时刻。安置香桥的台子被仔细地横架在河两侧

,桥上装饰满了旗子彩绳。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待天黑得透彻了,李言瑾已置身于鼎沸人声当中,心中更是发慌。

明知元翊不会回来,等着也没用,他却还是定住一般决心看完双星过桥。

顺子再去找李言瑾时,裹头香的灰烬都早已给收拾干净了,冷峭明月下孤零零地坐了一个人。

“主子,能布置的咱都已经布置下去了,就是给人劫到天边,咱也能把他揪出来。依小的看,您还是先回去歇着罢。”夜里总算

是起了些凉风,掀起李言瑾的两道束发玉带,顺子觉得这人背影又好看又单薄。

李言瑾站起身转过来,还是往常神情:“嗯,继续查就是,他聪明着呢,决计不会吃亏。”

“主子放心,那是自然。”顺子安慰他两句,便打算同他一起回宫。

李言瑾却对他道:“我自己回去,你再去看看怎么样了。”一句话,便泄了多少不安。顺子见自家主子竟到了这个地步,想说又

不好多说,只有照吩咐去了。

李言瑾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人去花留香的漆黑街道上徐徐而行。走着走着,他忽然间心明眼亮起来,立刻夹紧马肚长鞭猛挥,

枣红的宝马长鸣一声便夺路冲了出去。

“徐志昕那蠢材!”李言瑾一边奔驰,一边骂道。

13.振霄·河图

天际,古道,骡马。

远上西北,扑面便是咆哮的风砂和压天的黑云,细碎且沉重,这才是世间的原本面貌,任京人的萎靡音色如何风韵洒落,却始终

无需蔓延至此,早已盖不住那黄沙漫天乌云蔽日的错杂光影。

明知天气骤变,李言瑾仍是马不停蹄地在豫西苍茫的山地间急行,反正即使要躲避,也找不着场所。果然没多时,天上落下一大

滴雨珠,不待他反应,大雨滂沱地如同昊天给剜出了个口子,混着电闪雷鸣将神池里的水泻了个空。

绝地宝马并未退缩,而是疯一般冲向暴雨的烟幕中,李言瑾只觉将要从马背上跌下来,死命拽住缰绳压低身子,咬咬牙还是挥起

缰绳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记。“嘶——”的长鸣瞬间淹没在远处雷雨声当中。

午后,在令人睁不开眼的山原暴雨中,李言瑾面前终于出现一口老井,一座客栈。

齐掌柜定了定神,侧耳听了半天那粗暴的敲门声,瑟缩片刻才下定决心将支在门上的木板卸下来,风雨顷刻灌了进来,他拿袖子

挡了脸,对面前的人大喊道:“客官快进来罢!”

“麻烦你把它先安置了。”那人摇摇晃晃地牵着匹马,似是给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了,也大喊一声。

两个小厮赶紧冲进雨里,接过缰绳,将那立得挺拔的大马牵向后院,掌柜的也已把那客官领进屋里,合着好几人的力气,又把门

堵上。

待吩咐了丫头烧热水,备好换洗衣裳,齐掌柜才看仔细了此人的相貌。

那人浑身湿透,连地上都印了一滩,还用滴水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虽是狼狈至极的样子,眉目轮廓间仍是透了英气,只

是皮肤在水中浸久,有些白得吓人。

他笑嘻嘻地对掌柜的拱手道:“方才真是多谢了。”

“公子这是哪儿的话。今日上午起便狂风大作,是个要变天的样子,当时我还在想,若是有人正在路上可怎么好,这方圆多少里

,都没有其他客栈,所幸公子总算周身无碍。”齐掌柜见此人衣着荣华,连那匹驵骥身上都披着凤盖系了玉牌,好不热络地答了

,又问那人高姓大名。

“在下姓王名瑾。”

李言瑾舒舒服服地沐了浴,用了些吃的,正想下楼找个人问问,开门却见一姑娘睁着双水汪汪的驼铃眼定定望向他。两人对看了

片刻,李言瑾断定,这姑娘傻了。

没多久,屋里便传来男女谈笑的声音,齐掌柜同他媳妇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偷笑地退下。

“翠翠,少爷我坐着无聊,你去弄两盘蜜饯来罢。”李言瑾揽着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笑得像极了那些个戏里的丑角淫贼,不入

流得很。

姑娘刷地羞红了脸从他怀里窜出去,低低应了一声,便快快地迈着金莲小步,溜了。

待她下楼的声音听不见了,李言瑾才走到门前将锁栓扣好,又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盘腿上床上,闭着眼打坐似地想。

昨晚他从城里出来,避开官道抄近路跑了一整夜外加个半天,差点没把那风驰云走的宝贝初云给跑伤了,不过可喜的是,他竟赶

在了元翊他们前头。

齐翠翠是个好姑娘,李言瑾原打算好好调戏一番,没想只看她一眼,她便全招了。

姑娘说,从昨日下午到现在,打洛阳来经过此处的就只有李言瑾。如今客栈里住了四个屋,均是两三天以前来的,没有新进,而

后又把那些人的姓名年纪相貌给一一交代了。

李言瑾问完,便让那姑娘给他听着,若是有人投宿,无论何时,都务必来知会他一声。他寻思这山石砂土的露宿即危险又难捱,

此处如掌柜所言,再无其他客栈,所以他们若途径此地,必定要来泊上一晚。

……整整两日未合眼,李言瑾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李言瑾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大早,睁眼躺在床上听了会儿雨霁初晴的嘀嗒声,窗头喜鹊的啾鸣声,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下来,胡乱

收拾一把便冲下楼找到齐翠翠。

齐翠翠正挽着袖子坐在屋檐下往一只碗里剥毛豆,见李言瑾过来,别过脸不理他。李言瑾腆着脸在一旁坐下,照着她的样子帮起

活儿来。

“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齐翠翠惊叫起来。

“拍你马屁。”李言瑾弯着眼笑答道。

“公子昨日把我骗出门,任怎么敲都没个应声,今儿心地又爽了,还说什么拍我马屁!”

李言瑾暗叫不好,他这才想起自己昨日睡沉过去,完全忘了这丫头,却死活不肯认错,嬉皮笑脸道:“你爹那般奸猾的人,怎可

能老老实实答我的话?翠翠心眼好不是?快告诉我罢,可有从洛阳来的客人?”

“哪有你这样的人?夸我却骂我爹爹。”齐翠翠嘴上虽这样说,眼里却转怒为笑,“昨晚就来了四五个人,都是凶悍高大的样子

。有个年轻公子,比你不定瘦了些,但绝对还要高两分,可夹在那些人中间,身子都给挤没了似的,你还是少去招惹他们罢。”

“哦?那公子长相如何?”

“那人戴了纱,神秘得很,看身段却是个极清朗的模样。听说是那几人的少当家,吃饭都不肯自己下来,非要人送上去。那也就

罢了,我们小二不过是打听惯的人,想把头探进去看个究竟,险些没给打出来,真是太讨人厌!最近怪人越来越多了,哪边都不

安生,也不知你们这些人老往长安跑什么。”

“这你该问人家少主,少爷我可是一门心思要去西京谋个生计的。”

“王公子是做哪一行的?”

“你可知道洛阳龙涎阁?”见齐翠翠摇头,李言瑾道,“那可是家名牌。我偷偷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转告别人。我原先在那里做

活,承蒙了当朝二品大员元大人的抬爱,可哪个晓得春风不长,他赎了我之后便日久生厌,将我逐出宅子,至此,洛阳上下还有

哪里容得下我呢,只有远上长安……”

齐翠翠滴溜溜的水杏眼愈睁愈无神,粉嫩嫩的瓜子脸越来越失色,不等他说完,便惊叫一声——“流氓啊!”踢翻了盛毛豆的碗

冲了出去。

李言瑾慌慌忙忙站起身,在她身后大喊:“千万别告诉你爹妈,少爷我一文钱都没带啊!”

齐翠翠抱着脑袋,一路大喊着爹娘地奔回屋里。

李言瑾还没坐下好好审视效果,却听身后一个丝竹清脆的声音叹道:“言瑾,你怎老爱到处毁我清誉?”

齐掌柜敲开李言瑾房门,见李言瑾据窗而立,那身姿,那气度,若不是自家闺女儿说了,他是怎么都不信这样一个人竟是给人玩

腻了随手扔的破鞋。

“王公子,歇着呢?”齐掌柜吸口气,贼眉顺眼地笑问道。

“废话!你怎不等我答了再进来?这懂不懂规矩?”李言瑾懒懒瞪了他一眼,倒有了些媚噫神态。

“公子说的是,说的是。只是方才小女疯言疯语了一番,让人挂心得很,公子这……?”

“我明明与她做好约定,她还是说出去了么?”

“这么说,小女所言不假了?”

“你见有谁拿此事开刀玩笑的?若真有,那我看那人还真是病得不轻!”李言瑾一副对方脑子给门夹了的表情,明显是不想再同

这等傻蛋多说一句。

“王公子,你若没有银子,可是想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了去?”见李言瑾颜色郑重地点头,齐掌柜终于放下笑脸,“若是如此,可

别怪我卖了你那枣红宝马!”

李言瑾听他终于将算计道明了,哼笑一声:“那可不成。初云不是我的,你就是将它卖了,我仍是赔不了你的银子。而你既未在

它娘身怀六甲之时贴心照顾,也未在它嗷嗷待哺时贡献奶水,你怎可以随意买卖?”

“王瑾!你以为这时候你还做得了主么?要么给银子,要么给马!”

“放心看,我绝不白住你家客栈。看你无计,给你想个法子算了。你这样,先让我在你家做上两天工,指不定就给哪个贵公子瞧

上了,倒时你把我卖了给人家,岂不是更赚?”

齐掌柜想了想,反正马他还扣着,自己绝不吃亏,便也答应了。

李言瑾换上粗布衣裳,在厨房里捣腾了老半天,终于将大火扑灭,满面烟灰地朝目瞪口呆的几人粲然一笑,齐掌柜脱下布鞋,追

打着李言瑾,李言瑾三跳两跳出了厨房,跑到外头招呼着。

那少当家总算是下了楼来。

李言瑾滑步向前,未近得了元翊身就被一个大汉挡住,粗着嗓子道:“怎么先前都没见过你?”

他正思量怎样回答,另一个大汉已经说:“你他娘的倒和个女人一样疑神疑鬼!看看他那一脸锅底灰的傻样,还能吃了你大爷的

?快说说有什么可吃才是真的,兄弟几个都饿死了!”

李言瑾小心避开那人,点头哈腰地上前却也不问那几人想吃什么,麻利地将抹巾往肩上一甩,搓着手对元翊笑道:“这位爷,您

想吃些什么?”

“你们店里可有些什么招牌么?”

“嘿嘿,本店上好的酒菜,个个有新意,道道有品头,您且听好咯!首先是十里飘香金盘酿:有仙醇、香糜、金桂、椒浆、桃花

酿、白坠春、十八仙、女儿红等等,所谓舍了时序数令,得了清独厚落!再来是沁口留芳煎香茗:有信阳毛尖、珠兰大方、杨河

春绿、洞庭碧螺春、茉莉雀舌毫、大佛白龙井等等,正是醉人醉净不醉心。至于御菜膳汤,那花样就多了,是焯是炸是闷是煨自

有无穷变化:有八宝野鸭、绣球乾贝、五香仔鸽、糖醋荷藕、祥龙双飞、玉笋蕨菜、葱爆牛柳、宫保野兔、三仙丸子、白扒鱼唇

、清蒸时鲜、琵琶大虾等等。另还有甜果膳粥,这位爷,您要点儿什么呢?”

李言瑾报完,气不短声不颤,元翊轻轻一笑,也看不清面罩下的表情,只微微扬首:“要你。”

在几道讶异且呆滞的目光下,李言瑾“啪!”地一屁股坐上板凳,又痛得跳了起来。所有人都以为李言瑾是给吓的,其实不是。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弯了膝盖想往元翊腿上坐,正欲抱着元翊脖子死命蹭两下,岂料人家竟不甩帐,往边上让了一个位子,李言

瑾的尾骨便生生撞上木板。他弹起来满眼怨恨地望向元翊,却听见——“给我拉走,替他冲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脏死了!”

即使给面罩遮了,李言瑾仍能想到此刻这人皱着眉头,摆出副看大绿毛虫的厌恶表情,一时间无语气结。

围着元翊的四大金刚里一人满脸不耐烦,却敏捷地将李言瑾拖走。李言瑾的胳膊给拽得生疼,眼里冒着泪花,回头冲那目瞪口呆

金鸡独立的齐掌柜喊道:“掌柜的,一定把我卖个好价钱啊!”

“小瑾,你放心去吧!”掌柜的定下神,挥舞手中布鞋动容道。

哗地一盆冷水直接从头顶浇下,李言瑾直抖到了脚趾尖,好容易缓过气来,拿布擦干净,接了那金刚扔来的衣裳穿上。

“你小子洗干净了还有点人样,爷在哪儿见过你罢?”

李言瑾突给搭了话,也不知他所指为何,只有傻愣愣地摇头道:“我今儿可是第一次见你们家少主,到现在面孔还不知道呢。”

谁知那大汉摆摆手:“我不是说你和那小,你和我们家少主,我是说咱们以前见过么?”

李言瑾继续摇头:“不曾见过,像你这般高大健壮,我若是见过,定会留下个印象才对。”

“也是。如果咱见过,那兄弟几个今日就是撞鬼了,哈哈哈!”说完,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脸上横肉,大声笑起来。

14.极热·惑城

刚进屋门还没关严实,李言瑾便一把扯下元翊头上那顶挂了黑纱的檐帽,露出一张冻雪白梅般的面孔,正稍显错愕地看着他。

之前在廊下,两人遇见却没说上几句话,还得担心给人看到,午膳时李言瑾又光顾着扮女人,这会儿才总算松了口气,两日中积

攒下的恐惧却涌了出来。缓过神时发现自己的眼光直勾勾地望向那只温润丹唇,只有尴尬地转过身,咳一声道:“他们没事儿让

你戴个什么破罩子?吃饭都不给摘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

“言瑾,我们逃罢。”元翊绕至他面前,附在耳边悄悄道。

“若是能逃走,上午我不就跟你跑了,还用得着把自个儿卖给你?还好那四大金刚知道你啥毛病,银子倒是给得痛快……”

“你,你该不会一个人来的?顺公公呢?”元翊打断他,睁大眼问。

“我又不是六哥,你还指望我打个响指就冲进来一队禁军呐?要不咱杀出去?”

元翊在床头坐下,沉思良久,突然目光灼灼地点头正色道:“刀枪棍棒我盖不会使,到时你得护着我。”

李言瑾挺不高兴地道:“行啊行啊,我就是给捅成窟窿也先护着你成不?”

他不回答,轻轻笑了。

李言瑾若是午后不能和衣小憩个一时半刻的,那一日间定浑浑沉沉,便说什么都死赖在床上不肯走。四大金刚果然是立地烈火惹

不得,其中一人一把就将李言瑾从床上提小鸡似地拎起来,扛下楼直接往马车里扔。

不一会儿元翊又戴了面罩上到马车里来,挺难受地替李言瑾揉屁股,偷偷给他说“咱们还是少做拖时间的抵抗,这些人蛮得很。

”至于李言瑾那爱驹初云,虽脚力奇快,却是个贪生怕死的主儿,金刚一牵,就乐颠乐颠地给人骑了,李言瑾瞪它,它转过眼,

李言瑾再叫声“初云”,那畜生居然抖抖鼻翼,硬生生别过了脑袋。

李言瑾气得在车上呱呱乱叫,骂他们是土匪山贼,连午觉不给自家少主困了。他们听了也无动于衷,还顶和气给他讲了目下的处

境。

原来那四人是境上替拐子做倒卖生意的牙人,压根不认得元翊,只是他倒霉给人劫了,主顾是常连客,让他们把人给送到长安,

到时要有人来接应。洛阳那头的还说了,只要能把人伺候得爽利,花多少钱都不打紧,但万万不可让人发现,也不可给人看到元

翊相貌。

他们不料元翊会在路上买人,因担心露了马脚也不好打罢,只有让李言瑾跟着上来,谋算等到了长安再将他随便卖到哪家南馆。

李言瑾仔细琢磨了那几人编来骗他的胡话,忽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倒在软座上。

没一会儿,听见外头有人叫:“小子,你怎不吭声儿?”

李言瑾不说话,元翊在他脑袋地下垫了些东西,对外头的人道:“他给吓晕了。”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全黑,李言瑾一动不动地看元翊抱了只裂口西瓜进来,坐到桌边,就着明晃晃的烛火,将瓜切开……他只觉浑

身酸痛。

附近都是农田,没有客栈,那四人让原本这屋里住着的祖孙二人煮了些吃的,就把人给撵走了。

“你醒了?先吃些瓜罢,晚饭还得凉一凉。”

李言瑾骨头痛得似要散架一般,便猜到自己是给人摔到床上的,满肚积怨地看了元翊一眼,阴阳怪气道:“他们倒还真是周到。

“他这会儿还不想我死,自然周到。当初他一意要杀七殿下,也是上心。”

“你清楚得很。”

元翊有些冷漠地说:“我以为我比你想的更清楚你。”

李言瑾苦笑:“我出去转转。”

外头,四大金刚零零散散找了地方乘凉。虽端着碗吃东西,每个人的眼睛却异常凌厉地随李言瑾移动,与之前态度相较甚远,大

抵已经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原本只是劫元翊一个,这会儿遇上个皇子来做贴,恐怕背后早乱作一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言瑾叹口气走远了些,却没出那几道视线。有这般目光的人,怎可能只是几个小打小闹的人贩。

“小子,之前太阳降下来的时候见了射脚,这两日定落时雨,你还是安分些,少惹事别落跑,咱也就保你个安整。”

李言瑾实在没有力气用来敷衍,就地坐下,双目失神地发起呆来。

天上月朗星澄,地下山络河清,听着蝉鸣蛙响,风动云淌,恰如倒在太师椅上抱了瓷枕般,一样的微凉,一样的闲宜。

李言瑾却恨不得即刻杀了这些人。

他唯一的亲哥哥,给活活饿死了。他娘哭了笑笑了哭,鬼神堪怜,总算疯了。

李言瑾直到那时才明白,莫淳珊并非那么多年他以为的那个顺受隐忍的大小姐,六皇子也并非什么道理纲常的痴念者。李言瑾观

人,不是一般的拙劣。

那天莫将军家的大小姐换下嫁衣,膝盖一软便跪在妓馆朱楼门前,瞬时被来往的调笑和厌鼻的香粉埋得透彻。她低了头,轻轻说

咱们回去罢。泪珠子在眼睛里一圈一圈地转。

李言瑾从没见过这般执拗的莫淳珊,心下难过却还是学了登徒浪子,骂她如市井泼妇一般不通规矩。七哥气急,板起脸训了他一

顿,直到李言瑾点头回宫才微微露出笑来。

之后李言瑾就见七哥抿着嘴,跟了六哥往下一轩走。那大义凌然的背脊李言瑾没看明白,他不知道为何这日每个人都如跨入生离

死别地郑重,却几次想拉着七哥一道回家。

再见七哥,全家上下哭成一团,他还是抿着嘴,瘦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李言瑾跑去问莫淳珊,她两眼泛红地颤声道:“我也不清楚,只觉得若那天晚上你还不回来,就再也见不着了。你赶我走的时候

,我见路上有口井,迷迷糊糊想往里跳,后来又一想,要是我死了,你要怎么跟我爹说呢……”

其实不光莫淳珊,连李言瑾自己都想不出道道来。

顺子一定就在近处,他只消挥挥手就能将这些人就地办了,那然后呢?李言瑾并非孑然一身,他娘,他媳妇,他小表妹,都是那

等柔弱可人的女子,押在堞城里关着。离得稍远,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何况这周遭不光有他自个儿底下的人,无数双眼睛,如田

埂里漂浮的幽魂一般泛着光,按兵只等他出岔子。

李言瑾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御马纨绔,按理他得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却一个没忍住,拿了自己,拿了元翊做饵。

这真的太……李言瑾头痛起来。

忽然间吹来阵大风,却仍是热的。

要变天了。

当初司星令被活活打死前,在牢狱中写下绝咒般的丁兆:擎天已死。

是便六殿下虽如蚂蚁般捏死了他,世上却仍如那司星令临终所言,变得寒热非节,雨露不时。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晓得了,圣人累

世不降,赤星列显九宫,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需仰头眺看那剑拔弩张的布阵,便觉没了指望。每逢云暗雾愁的日子,弱星总被隐去光彩,留下两个君王,一帮皇子,三五谋

臣……李言瑾给使力推上了风口浪尖,而最亮的星星里,还有一个叫元落之。

凡思及此,他便胸闷难当。

不知什么时候,李言瑾听到元翊叫他,便理理衣琚站了起来。

“言瑾,跟我回去吃饭好么?”

元翊站在他身后。风猎猎地灌入元翊宽大甩袖里,宛若要把那人吹回天宫一般。李言瑾还定定地看他,元翊已一手按住翻飞的衣

袂,迎风朝他跑来。

晚上喝了些酒,李言瑾晃晃悠悠地躺在床上,隐约听到元翊说:“该来的总会来,你逃不掉的。”说话间,不知怎的他已与李言

瑾横倒在了一起。

李言瑾挣扎几下,低低笑地拽了元翊的衣裳想把他推开,却一不小心将他的薄衫给扯了下来,两人都怔住不动了。

隔一会儿,李言瑾怪笑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元翊的脸近在咫尺,两只半醉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用温热湿润的手心轻轻握着李言瑾的:“嗯,我同你一起。”说完,低头用牙

拉开李言瑾的衣领,将脸埋进他颈项,落下一个软软的吻。

“知,知道?那你怎么不跑?再不跑,就要给送去长安了。”李言瑾感受到他口鼻间萦绕的气息,浑身一紧,话都说不很连贯。

“因为你来救我了,我就跟你一起。我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些?”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来救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你同他们走罢。”李言瑾蹙眉,粗暴地将元翊的脸抬起来,强迫他看自己。

元翊两手用力握住李言瑾的一只胳膊,原本溢彩的眼被些许暗淡的光掩盖,却神色坚毅地抬起头说:

“只有你。”

一室寂静。冰凉的长发撒在李言瑾胸前耳畔,有是元翊的,有是他自己的。混在一起,很痒。明知元翊是什么人,明知应该离他

越远越好,可只要看他弯起眼睛温柔一笑,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曾想过无数回元翊钗脱发乱的妩媚勾人,烛摇褥颤的隐眉偏聚。他甚至想过元翊若是到了情动暗融处,是个什么模样。那时还

不明白……李言瑾胸中渐渐清明。

望着元翊水润得将要化开的明眸,李言瑾倏地翻身将他压下。元翊眼里闪过片刻的惊异,却在瞬间被更深的柔情吞没。

俯仰连连,哀吟声声……

暖风入帘,花灯尽灭。明月的银辉照进纸窗,如爱而不得之人悄悄送来绢笺,却再舍不得离去。云雨余馥荡漾在月光轻抚的合欢

帐内,停滞在无尽满足的那一时刻。

15.紫霄·倒暑

车轱辘压在略显潮润的泥土上一路倍道西进,吱嘎吱嘎,咕噜咕噜,听的人惊惶也不带一点停歇。

“落之,你看这车走得这般悠哉又没个正经,若是有人救你,不就追上来了?”李言瑾看这道程实早已心急如焚,还是赔笑地同

他搭话。他只一个劲儿盯着外头的树瞧,不理人。

“哼,你小子以为咱是东西南北地胡乱闯么,告诉你,这走的尽是山道,谁能把这七拐八绕的山路都摸清?你还是老实点,别存

什么念想……倒是你那俩眼睛咋回事儿?跟挨了拳头似的,昨晚兄弟几个听着不是挺好?没伺候周全?”

元翊不理他,外头的人还没事儿瞎凑热闹。李言瑾才不搭腔,烦闷地刚想掏扇子出来,却忆起前日淋着大雨,木头都给浸软了,

哪儿还有什么金翼画扇,又是一阵郁躁。

李言瑾和元翊,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对坐着,从晓日临泽到胧月悬枝,死活不发一言。

从何说起呢?

李言瑾大早给外头几人抄家伙准备上路的叮铃哐啷搅醒,睁眼一看,元翊早已收拾妥当,着轻软素衣坐在窗边,熹微晨光洒满一

身,美得如绝尘仙子般看直了他的眼。

“你怎么起这样早,不困么?”李言瑾随口问道。

元翊好像没听见一样。

李言瑾没怎在意,又说了一遍。

元翊浑身上下来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更别指望他回应。

即是说,连夜云雨过后,元翊就摆起脸子来了。这不应该啊。旁人一夜浓情过后都是耳鬓厮磨恩爱非常不是?李言瑾卯足了劲儿

回想自个儿怎么得罪元翊了,却百思不得其解。

不成是他睡相不好,难入少爷的尊眼?不对,这一夜统共就没睡到两个时辰,再如何龙马精神的人,也决计没力气管这等事。

那是他功夫不到家,弄疼元少了?可他怕元翊受不了只来了一回,元翊倒好,翻过身来到底要了多少次李言瑾最后都没力气去数

,只反手抓着褥子冷汗津津,还得忍着不让元翊看出来,这会儿后头还肿着呢。

晚膳时候,李言瑾终于心领神会。

前日夜里,趁李言瑾浑身酥软时分,元翊那厮满肚子弯弯绕地竟给他使手段,按住他的出口声音沙哑地诱道:“言瑾,你若是想

要报仇,回京后就别与我作对了,好不好?”

李言瑾给他堵得难耐,蹭着床单只管喘息:“快放手,我,我何时同你,同你作对了?”

“你怎这么不听话……不听话我只有咬你了。”

李言瑾火气一下蹿上来,推开他道:“少来!连你底细都不知道,你以为我要如何和着个外人去找了亲兄弟报仇?”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元翊脸色一沉,李言瑾砰地给按在床上,险些没撞歪他鼻子。之后便是一床两好整夜摇……

如此不冷不热地对着实在憋得慌,李言瑾恨他太别扭,不过是一时失言,至于这么气么。于是扔了筷子就要发威,元翊光瞪他一

眼,等待下文。

“你究竟怎样啊?”开口就输在底气上。

“没什么,吃饭罢。”元翊轻描淡写道。

“不吃!”这句倒是中气十足。

“来人,撤碗。”

“元落之!”

李言瑾饿了整晚上肚子,四大金刚总算瞧通顺其中奥妙,敢情这小子才一夜就给人始乱终弃了……

民间道日落射脚,三天内雨落,真是一点不错。

这日午后,乌云却像滚滚浓灰般从天边蔽日而来。李言瑾正暗叫不好,四大金刚之一已驾着马车泼风似的冲将出去。另一人出去

估计是寻新的马匹,其余两人牵着初云,半推半搡地将李元二人领进一处废庙。

没多时,那人便驾了辆储货的马车回来。

李言瑾轻骂了一句,几人倒也未听见。

原本,虽山崖起伏地势高峻,但越往境上走总是越开阔的,以顺子的本事,绝不可能跟丢。到了关口,伙同驻境大军来个瓮中捉

鳖,任是哪个极品大员给开的路引,任这些人是哪家的打手死士,也断没有通关的道理。押回京扣上刑部大枷,李言瑾再去声泪

俱下地顶个窟窿,把当年七皇子的案子合起并查,头个撂倒的就是那徐志昕,还有同他抱一圈的待领侍卫内大臣之流,谁都跑不

掉。

对于李言瑾这种拖拖拉拉不对症结的做法,元翊不置一词。在他看来,擒贼先擒王,光是架空他势力管什么用,要造反的还不是

要造反。假以时日东山再起,李言瑾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李言瑾决心无论元翊是否还在闹别扭,都得找他商议商议,毕竟赶在被三个茶农贡与长安殿老大之前跑路才是要紧。他蹲在墙角

想得入神,丝毫没觉察自己此时模样古怪。是以当元翊从背后搂住他时,李言瑾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唔……”

李言瑾就这么在六只眼睛底地下给亲了一下,然后拖进了寺后的一小间斋房。

不一会儿,房里就传来吵闹声,又骂嚷又惊叫,还时不时听见有重物落地,洞房都不带这么热闹的。三人只管竖起耳朵听,反正

外头瓢泼骤雨正下得欢畅,也不怕他们跑了。

元翊刚把李言瑾甩进屋里,急急掩上门,便掀翻一个方桌,小声对李言瑾道:“快弄些动静出来,嚷嚷也成。”

李言瑾给他弄得一懵一懵,却也是果断行事,元翊话还没说完,他便提起只破碗砸到地上,大叫道:“你要做什么!”

“言瑾,你把这个拿去喂他们的马,”元翊在李言瑾手里塞了个纸包,不等李言瑾低头看装的是什么,就护住他的背心和后脑,

朝门上猛撞了一下,迅速道,“前日起,每晚戌时三刻西南方角的山鸪鸣叫便听不见了,来救我们的人若只是给甩开倒还不至太

坏,就怕——”

李言瑾瞬时什么都明白了,踢得个木鱼四下乱滚,喊道:“你这剌头竖子,从老子身上滚下来!——就怕他们遇上啥给绊住了。

再行两日便要过境,那会儿若是真给送出去,咱就只能认命去伺候那糟老头。这包里是什么?”

“巴豆霜,磨得同细土无差,见机行事。”

“包在八少爷身上!等他们的马拉得肠子都不剩,咱就溜——要死了你,你可知少爷我是谁,你……嗯……”

叫骂声淹没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里,元翊抬起头朝他眼里望了一会儿,仍把手放在李言瑾背上:“两个人,初云跑不快罢。”

“你讲什么乱七八糟的……”李言瑾心里跟兜了桶凉水似的。

元翊垂下眼睛,不答话,又亲了一下就将李言瑾踹出屋。

李言瑾知道元翊两日来不搭理他全是为了这一回,不敢怠慢,在雨里卯足劲连滚几圈,停在拴马的檐下。

元翊站在门里,冷眼看他道:“别在我跟前晃了,看着心烦。”

晚些时候雨渐渐起了收势,却还又稀稀落落好一阵,直到夜幕低垂才大概能继续西行。那几人着忙赶路,也不管是白天黑夜就要

牵了马出来。正这时候,庙后却传来一阵痛苦癫狂的嘶鸣。跑去一看,异臭扑鼻,五匹马中有已经脱力倒地的,还有企图挣脱缰

绳的,均是狂性大发,谁都近不得身。

元翊瞧见初云也是混沌嘶嚎,焦躁地拿刻蹄四下胡踩,以为李言瑾一视同仁喂了个饱,又急又气得看向他。谁知李言瑾笑嘻嘻地

朝他挤挤眼睛,就作势冲上去要看爱驹哪里不对了。

一人赶紧将李言瑾捉住,大骂道:“你小子是不要命了怎的?”

李言瑾挣扎两下,心急如焚得眼泪都要索落落地往下掉:“你们随便上哪儿找来的这四匹骀驽,就是顷刻死了又做什么要紧,我

家初云可是神马,叫人怎不心痛。”

“去去去!要哭要痛一边去!他狗绰的!马吃坏肚子走不成了,明早上路,都去睡了罢!”

这夜烦烦燥燥,没人拿了元翊李言瑾来打趣,也更无谁来做娘舅哄他们和好。李言瑾见元翊进屋,几次想硬了脑袋跟着,却担心

他们要起疑,只有进了另一间。

三更刚至,李言瑾从床上翻身坐起,这是要开溜了。原打算先上元翊屋里将他叫出来,但几日来那四人为防他们逃跑,都是和衣

睡在两人门口,这会儿他只有先从窗户口爬出去牵了初云,再去找元翊。

李言瑾一身灰地落到地上,好容易抑住不咳嗽,借着月光却见那几人并不在门前守着。大约是地上湿潮,马又不好走,便放松了

些。李言瑾不耽搁,摸黑到了马栏附近。

有两匹感到李言瑾靠近,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出气,李言瑾立即定住不动。好在它们白日里拉得拖了力,没一会儿又静下来。李言

瑾这才屏息走到初云身边,用手顺了顺它的鬃毛。初云没有睡沉,这会儿睁了眼在夜里亮晶晶地望着他。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便动手将初云从桩上解开。

初云是几月前,顺子从一个胡商手里购得的。

顺子见这马毛色油亮咴声浑然,喜滋滋地入手牵回去,却如何都驯降不得,见人要骑便蹶腿猛踢,宫里的驯马师父坐上它背,却

给腾了前足甩上了天。捣鼓了整整一个月,愣是没能把鞍给套上。

李言瑾这人有个毛病,旁人的东西再好,他都没兴趣,越好越不看。是以白养了那马整个月后,才知其中原委。李言瑾来了精神

,对愁眉不展的顺子夸下海口,顺子却不以为意,随口说若是谁能驯得此马便将它送给谁。

又过了十来天,许多人都忘了这档子事,李言瑾却春风得意地收了那马,还取了个名儿唤作初云。这初云此时依旧膘肥体健,没

见着给虐的痕迹,却怕李言瑾怕得要命,主子一瞥它便抖三抖。小顺子百思不得解,李言瑾笑而守天机。

至此,一匹刚烈不屈的汗血宝马成了惊弓之鸟,胆小,怕痛,没见识。别的马焦躁它跟着焦躁,别的马发狂它也跟着发狂,只是

别的马拉肚子它跟着拉不出来……

李言瑾牵着初云,正打算到元翊门口,元翊已经听见动静闪出了房门,快步走到李言瑾身旁。

李言瑾上了马,正伸手打算把元翊拉上来,却闻身后细微异响,一声大喝,“铛!”地扫来一把六尺余长双钩镰枪,直冲马腿。

16.无间·辗转

千钧一发之际,初云猛抬后蹄,钩镰枪的一刃擦着它前踢飞撞上墙壁,李言瑾重心不稳地揪住了鬃毛,初云受惊倒未拒乘,萧鸣

一声便不受控地要飞驰出去。李言瑾哪里肯依,收紧了缰绳非扭它停下。

小寐在佛堂里的三个大汉早抄了家伙冲过来,那架势显然是做了置他们于死地的打算。李言瑾驾不住痛苦地打转的初云,大叫元

翊上马。元翊一个箭步向前夺过元翊手中长鞭,照着马屁股就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初云吃痛地飞奔出去,李言瑾抓着缰绳,目

瞪口呆地望着那三人上前按住元翊,刚想喊他,身侧已嗖嗖划过几只箭矢。李言瑾只觉手心冒汗两耳生风,下一眼便绕过了废庙

后院,看不见人了。

初云一路疯跑,李言瑾尽量伏低身子,即使如此,树上伸出的枝干仍刮得他生疼。黑漆嘛乌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地势时高时底的

。李言瑾怕它跑得太凶失了前蹄,连人带马滚下去小命可就不保,于是抵死后仰勒住络头。

好在没多时它便缓过劲儿停下了。李言瑾这才歇口气,点亮火折子四下照了照,这是冲进了深山老林里,枯枝上夜猫子的报丧声

别提多渗人。不过他也没空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声响,思量着此刻应离弃庙还不算太远,便调头赶着初云回去。

初云原就怕那几人,刚刚还不明不白地上鬼门关遛了趟弯儿,是死活不肯往回走一步。

李言瑾急了,他也知道往回走是自投虎口,但越是惊险他就越是得去。

原以为不过是将他俩献给西郅帝做人质,大抵是死不掉的。可看那几人方才招招着险,一箭箭一刀刀都是冲着李言瑾命脉来的,

他才知道人质不过是个幌子。想来那头的皇帝也非二百五,掠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子和个小文官成什么用?这分明是东郅内斗,在

京里刺杀太过招摇,这些人大约是打算在境内解决了他们,再逃到长安去,西郅皇帝给他们安置了罢。

要是元翊就这么升天去了……李言瑾不敢细想,只恶声恶气地威胁初云若是再不走,就用匕首扎它屁股,回去以后还要扯了它尾

巴做瑶琴。初云不知他的匕首早给那几人收去了,慌忙咈哧讨好两声,改了道往回跑去。

赶至弃庙,果然都没人了,这是最好,起码元翊还没急着见祖宗。

李言瑾捡起落在地上的马鞭,又从马车上扯了几块布,捏着鼻子挑出几块大马粪包了,挂在初云肚囊两侧。

因白天里一直下雨,这会儿李言瑾拿火折子仔仔细细在庙前殿后寻了一阵,便发现了几串零零碎碎的脚印。估计他们中有一人去

追李言瑾了,还有的就持了元翊,只需跟着便可。马都蔫了,这些人一时半刻走不多远。之前初云发癫,往往复复在山里乱撞,

且也不会有人料想到李言瑾又折回来了,大抵是很难找他的。

初云追人的功夫再好,脚程也还是慢了许多。这会儿月亮都给树遮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他们没可能不点火就这么在林子里走

,一来完全看不见路,二来也是为了防野兽。李言瑾边注意着地上的脚印,边四下寻探有无火光。

行了一段,便眼见远处闪过朦朦胧胧的一小片,李言瑾赶紧灭掉火折子静静瞧了片刻,便又见到那光,心下说不出的紧张。

当光亮渐渐明晰起来,李言瑾担心马再往前就要被发现了,于是示意初云等在原地,自己小心翼翼朝着光亮处走去。

“你他娘细皮嫩肉的,若是旁人伺候得几个爷高兴了,也就饶过条小命,可你这样的咱兄弟几个还真不敢碰。”

隐隐林子里传来了说话声。李言瑾估计他们几人早把马要么杀了要么丢了,这会儿是徒步而至,想在隐蔽处干掉元翊,一颗心提

到了嗓子眼儿。

“三哥怎还不来?要不咱先把他弄死算了,二哥那边儿不是给识破了么,再等我怕出事。”

“着急,着急,着急顶啥用?做什么事儿不要有规有矩的?”第一个声音毛毛躁躁道。意思就是,本来四个人合伙干的这一票,

若是有谁逃了干系,其他三人还不危险?

“我说,这小子长得还真不错,跟个娘们似的。你倒好,每日与那小皇子干得舒舒服服。不过那八殿下也是要死的,只是你们死

不到一块儿了。他这会儿怕是屁滚尿流地往回逃罢,哈哈。”

李言瑾就着那些人点的篝火,仿仿佛佛看见两个大汉靠在树上,旁边负手站着元翊,其中一人突然伸手摸了把元翊的脸。元翊闪

躲不急,给人在脸上刮了一下,昂起头隐约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眼直把李言瑾气得肝火往脑门上窜。

“你不要命了是啊,想动他?”

“不就是说说么,打什么要紧?何况咱就是真……”

“老四,你可有闻道什么味儿?”

“什么……娘的好臭!这是马房烧粪的气味!”

两人还没缓过劲,树后猛窜出一个人来,兜着一包东西朝那离元翊最近的那人临头罩下。

那两人都是身法极快的,此刻异变突起也未着慌,侧身闪过,倒还是给李言瑾扑到了腿上,顿时烧焦了整大块肉,斜斜摔倒在地

另一人见此,拔剑就向李言瑾冲来,李言瑾连向后退到了元翊身边。此时元翊已经挣脱了反绑住他的绳索,没工夫说话,拉着李

言瑾一阵狂跑。

李言瑾从小没好好练武,那点三脚猫工夫在村口同人打架还凑合,内家底子是一点没有。而之前一人虽伤到腿,轻功却还在,两

人很快便被追上。那人给李言瑾用燃着的马粪烫坏了一条腿,气得抡起大刀便胡乱砍来。

元翊反应奇快地将李言瑾往旁边一推,李言瑾在地上滚了两圈,总算是逃过那柄大刀,却又给另一人缠上……

这时候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李言瑾就要给人捅到的一瞬,初云抬起前踢便往那人身上踢来,李言瑾瞅准时机跳上马背,朝着元

翊奔去的片刻间已有好几把冷兵器飞了过来。

元翊大叫:“你跑啊!”

“你个傻蛋!快上来!”李言瑾也疯了似地喊道。

初云不愧是宝马良驹,在两人对话的那当口,它已经轻捷地躲过几重攻击,跳到元翊面前,元翊回过神时已经被李言瑾硬拉上马

,奔出了好远,那些人在后头追,却已经是追不上了。

两人刚松口气,四周忽然间烟雾缭绕,捂住口鼻时,已不知吸入多少怪烟。

“初云,快跑!”李言瑾心中明白,这种烟其实是迷药,吸入太多恐怕马都受不住,赶紧抽了两下让它远离此处。

初云呼哧一声,冲出了迷雾。

李言瑾渐渐脑袋泛沉有些恍惚,时刻也估摸不准了,只觉四周越发漆黑。

“落之,你醒着么?”

“嗯,我撑得住,你打个盹也不要紧。”元翊的声音传来,总觉得清晰异常。

“我可清醒的呢。你说之前烧马粪的烟大半夜的他们能看见不?会来找咱们不?”

“不知道。”

“我也不知,可你怎不知道的,你瞧你不知道我问你做什么用呢?”李言瑾语无伦次起来,还不忘随手给初云一鞭子,让它别跑

着跑着睡着了。

“言瑾,你稍休息一会儿,来,我们先停一停,马鞭给我。”

“你甩我两巴掌……”李言瑾含糊着声音,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马嘶,李言瑾身子向后撞上一个人,一下清醒了。

“怎回事?”

“没事,我刚刚有些出神,初云险些撞到树上。”元翊解释道。

之后又勉强行了一段,眼看初云又要睡过去,李言瑾只有说:“这样子初云也走不了,咱们干脆还是停下歇一歇。”说罢便跳下

马,拍拍元翊道,“下来罢。”

湿黏的触感。

李言瑾有些害怕地点着火折子,只见半截树枝没在元翊大腿里,雪白的袍子红了一片。

“落,落之,你……”李言瑾颤声看着元翊,他真是头猪!睡死了连那么重的血腥味都没闻到。元翊脸色惨白,还是笑了笑想说

些什么,却终于倒了下来。

元翊与其说是醒醒睡睡,不如说是一直恍恍惚惚,偶尔会清醒片刻。

李言瑾找了块平整的空地,让他躺着,自己在不远处把另一包牛粪烧了,无论引来谁都听天由命。他也是困得要死,不行就拿脑

袋撞树,撞得再痛也还是醒不过来,但若是再加力,恐怕他也要晕过去了。

元翊腿上那根树枝足有一小把筷子粗细,李言瑾担心莽撞拔出来血肯定是止不住,何况树枝上不平整,只能让它留在那儿,尽量

别去碰。如何都不是的李言瑾望着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不由六神无主地道:“元落之,你是呆瓜么,腿不要

了么?我还困得要死呢,你快别睡了!”

说了好一会儿,元翊还是没反映,李言瑾的命令变成了哀求:“你可别吓我啊,要不我们跑了罢,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

“不要贸然行动,这地方就是下了山,也找不到大夫的。”元翊微微睁开眼,一句话说得费力,却还是有条有理。

李言瑾稍安下心来,“你给我撑住啊,少爷我最恨欠人情了,回去我还你,你说你要什么?想干什么?不妨先思量思量。”

“若论欠人情,你舍身救我几回,我怎么还得住?”元翊轻轻笑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我颈子不舒服,言瑾可能让我枕会儿?

李言瑾点点头,挪过去让元翊枕在自己膝上。

元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之后又不大清楚地给李言瑾讲他们家,讲他儿时起有记忆的些许事。李言瑾一心让他多说些,却也昏昏

沉沉地听了个大概。迷糊间只记得元翊说自己十六岁的某日,家里来了个顶漂亮的人,进了屋,然后……

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幽幽呼唤着两人由远及近,李言瑾抱着元翊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17.太霄·磐石

李言瑾躺在床上,气鼓鼓地数起了脑袋。

一个侍中林德水、一个知州、三个里正没名没姓,五颗脑袋凑一块儿对着李言瑾的脑袋评头论足。

“瞧瞧,原来龙种长得是这个样子的。”

“比我那尖果儿媳妇还好看。”

“蠢材,人家皇子是你媳妇可比的么!”

“元大人又不是龙子。”

“废话!要不然怎么一步登天当上二品大员!就你这揣皮死蠢的样子,我瞅着这辈子都高不过七品。”

李言瑾忍无可忍,眯着双丹凤眼咳了一声,几人才见他醒,即刻换上副谄笑胁肩的样子,齐齐后退两步,抱着拳头高呼:“八殿

下,您可是醒啦!”边说着边让开道来,摇摇晃晃迈进一个太医院的小学究,参见完殿下见大人,啰哩吧嗦见了一堆,才面色凝

重地给李言瑾望闻问切了好些时候,终不大肯定地道:

“殿下,您这瞌睡是解了罢。”

李言瑾耐着性子让他捣鼓了老半天,谁想此人开口便是这般,这般废物,气得抡起瓷枕就要砸去,林德水不愧是侍中大人,官阶

大后台硬说话也响亮,赶紧把那小太医护在身后,赔笑着对李言瑾道:“殿下息怒,息怒啊。若是打坏了童太医,元大人的腿可

就麻烦啦!”

李言瑾管他是谁,砸不到那小子就往林大人身上砸,骂道:“脑子长得做什么用!还不带我去看看他!”

昨日凌晨时分有人发现了李言瑾和元翊,将他们就近送到了附近里正家中。两人中的迷烟倒也不大狠毒,李言瑾光昏睡了一整日

便在上午醒了过来。元翊腿上的伤虽重,好歹是没伤到大筋脉,林德水这厮又灵光,随身贴着个小太医,好好调养了也就无甚大

碍。

李言瑾坐在元翊床边,左右无事便拽着他头发玩儿。

元翊醒着的时候李言瑾都只敢轻摸两下,拽多了元翊就一脸不耐烦地把头发绑到脑后,省得他烦神。这会儿元翊不嫌他了,他反

倒又无趣起来。

“落之,你这人真是太奇怪了,脾气也怪,行事也怪,到底是哪样啊?怎从不见你老实呢?怎总要和我为难呢?我要往东你就往

西,我不过让你抽我两下你就给自己挨上一刀……还有你说话也向来没个谱,时好时坏的,明明大我几岁却还得我迁就你。还有

你这人特小气,我没事儿摸你下你都跟掉块肉似的,家里床上养了只猪就带它往怀里拱,你也忒浮了罢。还有……”

李言瑾见元翊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胆气霎地放开了抱怨这抱怨那,从日中唧唧歪歪到了黄昏,念着念着靠在床住上打起了盹,

元翊还是动也不动。李言瑾倒也无所谓,大不了他就蹲这儿,一直念到第二日第三日就不怕他不醒,到低可说的多着呢。

李言瑾打定主意刚想继续,突然冲进一个人来:“主子,您快别念叨啦!”

来人是顺子。

“您再念下去咱的脸都丢光了。八殿下同元大人是怎的深仇大恨啊,摆台面上居然还有不敢说的!”顺子接着道。

李言瑾横扫他一眼,道:“你小子给我点脸成不?我还道你忘了主子给人拐了呢!”

顺子摇头,从兜里取出块福瓜吊坠递与李言瑾,悄声道:“主子,人押回京了,还给您摸了这个来。”

李言瑾看看徐志昕家的刻纹,点头满意道:“水头真足。”

到了夜里,元翊才悠悠转醒,童太医端着刚煎好的药又要来唠叨,见李言瑾坐在床边死活不敢靠近。

李言瑾啧了一声,言简意赅道:“东西放下来换药,换完出去弄吃的。”

元翊也跟他早上刚醒时一样搞不清状况。李言瑾挺起胸脯,把元翊意识不清后的事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那叫一个刀光剑影

惊天动地,听得元翊淡淡地笑,连小太医都跟着看戏似地停下手里的活计,睁大眼睛盯着他瞧。

李言瑾兀自停下,对面人有些不明所以地发着怔,傻哩吧唧的样子看得李言瑾脑袋冒火:“童太医,我说得可是好听?”

童太医只当李言瑾要骂人,见他心平气和,顿时松口气,笑逐颜开道:“殿下说得真是好听!”

李言瑾见没东西砸他,抬手就照着他脑袋拍了一下:“我让你来就是说故事给你听的?我是怕你毛手毛脚弄疼了元大人,聊些话

给他提提精神,你倒取起巧来了!”

童太医吓得两腿筛糠十指利索,没一会儿便换好药,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得知元翊醒来,林德水等人披着外衣,哈欠连天地又来闹了一阵才给李言瑾赶回去睡觉。

众人走后,李言瑾对元翊道:“我倒没想到是这侍中大人。他是同你相交甚笃,还是与五哥渊源颇深?”

元翊不说话。

李言瑾隔了一会儿道:“我睡去了。”

元翊还是不吭气。

李言瑾赌气走了。

李言瑾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垂头丧气地折了回去。

他思量着,元翊伤得重,怎么都不能让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就算没啥事儿万一夜里要解个手什么的,让丫鬟服侍也定不便利。这

人心气又高得怪奇,有什么没什么都不肯说。何况他李言瑾这会儿正气在头上呢,满屋子谁都骂过了,就是没骂那不把自个儿当

人看的小子……

这么想着,李言瑾已推开了元翊房门。

“元落之,我再说一句就走哈!我说你这人怎这么狠?半把筷子粗的木棍就往腿里扎,你这还是往……”

李言瑾看着扶桌角站在那儿的元翊,惊得说不出话了。

“言瑾。”元翊飘忽的声音轻轻响起。他耐性好,不是痛到极处一般人谁都察觉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去茅厕?”李言瑾赶紧冲上前扶住他。元翊手里全是冷汗。

“不是,我以为你生气了,我……”

“你给我回床上躺好!”李言瑾暴怒道。

当天夜里,李言瑾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在元翊身旁睡过去的。只记得迷迷糊糊有人摸他的脸道:“你总是明白的时候看似糊涂,糊

涂的时候装得明白。你问我的事,我全都只想说给你听。”

在里正家中住了些时日,元翊渐渐能下床了,林德水就说要好好热闹热闹,也算给他们两人压压惊。李言瑾还没表态,外头就连

车平斗地围了一圈人,除了林德水外,最大的不过五品。

元翊倒是点头点得爽快,横竖他只需佛爷似地往那儿一坐,看着别人给李言瑾灌酒就成。

席间这些个穷酸秀才出生的芝麻官变着法子玩儿,挑字藏韵地出题,完了还得工致地记在尺牍上才算完满。

李言瑾实在看不出这种你一句“床前月光”,我一句“地上白霜”的游戏有何种情趣,但他也不是好欺的,打酒令他不行,耍赖

皮他最会。不消半个时辰,就开始有人吃不住李言瑾的赖皮大法,发起酒疯了。

李言瑾见此更是高兴,哧地扯下林德水的腰带,嘻嘻哈哈地就往人家脑门儿上系,笑道:“林大人,快再来一嗓子罢!”

林德水,官拜一品的朝中重臣,此刻哭丧了脸提着裤子道:“殿下要臣唱,臣不得不唱。您就饶了我罢!”

李言瑾要把肚子笑开了花。

官家长大的孩子都有个习惯,走路闭好了眼睛关好了耳朵抿好了嘴巴,不看,不闻,不问。可李言瑾偏就不吃这一套。

“元大人,你的伤看来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何时打道回京?五殿下已派人问过许多次。”

“这事儿得问八殿下,你问我我也答不了你。”

“我原想趁着热闹与他提一提,谁知那八殿下着实顽劣,着实可恨!竟将我堂堂一个侍中做猴戏耍!”

“他这人脾气就是如此,若不是你们有意犯难在先,也不至于这般下场罢。”元翊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

“你怎总是帮着他说话?前些日子我见他早上从你房里出来,也没多嘴什么。你的那些事儿我本管不了,只是不要传到五殿下耳

朵里才好。实在想不明白,这大老粗般的皇子除了面相上好看些,还有哪点招惹你了?你竟还想拉他进来!”

“我拉他有什么用?他还不稀罕呢。说了两回都是白费的。”

李言瑾有些颓然地悄悄从窗前退了回去。他自然知道那两回是哪两回,一次在莫将军的寿宴上,一次在前些天的农舍里。

第二日清早,李言瑾收拾干净了坐在屋里就等林德水上门。果然半盏茶的功夫,林德水就来了。

不等他开口,李言瑾抢先说道:“林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上你那儿找你。”这话说得就好似两人住处隔的不是三间厢房

,而是三座巨山。

“敢问殿下有何事?”

“林大人,咱在这儿已叨扰好长一阵,我瞧着差不多该回去了。大人可有意见?”

“殿下真是同臣想到一块儿去了,不瞒殿下说,臣在京中杂事成堆,正愁呢。殿下,我们何时回去?”林德水急切地问。

“林大人现在就可以走了。”李言瑾摊开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林德水没动,不解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林大人日理万机,还抽空救我们,我已很是感激,不敢再多耽误大人处理政事。大人不用管我们,可先行回京,也替我们报个

平安。元大人腿伤未痊,我同他在后头慢慢走几日也不着急,所幸我回宫也无事可做。”

李言瑾说得合情合理且情真意切,而林德水有要紧事也确是他自己所说,他只有对着李言瑾抱了一拳,悻悻而去。

见人走远了,顺子气得没踢李言瑾:“主子,您是要把五殿下身边的人都得罪干净才合意么?这又是同谁在怄气!”

18.增长·水墨

绿树浓荫,但闻歌鸲益耳;青山远黛,下揽润石送溪。

“顺子,你那柄流光宝剑可能借我使一使?”

“不成。您要干什么?”

“混账,连我要干嘛都不晓得,你就不成了?怎这么小气啊你。快别废话,交出来。”

在不着修饰的优山美地中,在炊烟散落的农家村寨旁,顺子见李言瑾脱了靴袜扎起裤脚冲进河里高举宝剑,坐在一旁观看的元翊

还朝他喊小心脚滑云云,瞬时悲从中来。

十多天前,李言瑾赶跑了林德水,侍中大人临走前还挣扎着说要留几个人保护他们,话刚出口顺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带人围了

上来。

李言瑾和元翊微笑地朝侍中大人挥挥手。

林德水一走,李言瑾呼地顺口气,问元翊道:“咱底下上哪儿玩儿去?”

“你定好了。”

李言瑾立刻从怀里抽出叠纸给他,元翊接过一看,竟是满满的行程。李言瑾把脑袋凑近道:“我昨晚想了想,这一路风光要都看

下来还真是不容易,这么走是最顺溜的。到了雷钟寺咱们住上两天,那附近好玩的多,正好我也去看看那敲木鱼的二哥,还能躲

到仙人洞里去听上方钟声,我小时候真听到过一回……”

“言瑾,怎么我听闻仙人洞里传来的神钟声是助妇人顺产的……”元翊皱眉打断他。

“主子这不是蓄势待发么。”顺子不冷不热地插一句。

……总之,几十号高手就这么跟着李言瑾游山玩水瞎转悠起来。李言瑾时常让元翊坐到马车里,自己扮作车夫坐在前头,没一会

儿元翊跟着坐过来,李言瑾就摇头晃脑地给他说:“这位子是给副马坐的,怎能有两个‘驸马’,车里反倒没人?你快坐回去。

顺子在元翊身侧坐下,许久两人谁都没说话。

“元大人可是觉得主子不着边际地有些烦人了?”

“不会。我很喜欢他这样。”元翊看着不远处的李言瑾,音色毫无起伏地说。

“那是顺子眼拙,以为元大人这些天心不在焉。不知主子是不是同顺子一样看岔了。”顺子道。李言瑾正如他所说,连日来格外

殷勤。

“顺公公是想告诫我什么罢,不妨直说?”

“那我这可就说了……元大人,我家主子和别的皇子不同,和五皇子更是不同,他身后是一个人也没有,肩上倒排排站了许多。

这些个您都知道,您连他从小到大干过几场架都一清二楚不是?他这人平时扣死理儿乱较真,结果您是黑是白他都没闹明白就一

头栽进去了,认准了又不肯放。”

“的确如此。”元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顺子的命是主子给的,主子不让顺子查,顺子就一根头发丝都不会看您。但您若只是个舞文弄墨的少爷,顺子我哪敢多舌?可

您这是一次次地让他往火坑里跳啊。我家主子谁都惹不起,更不谈五殿下了。您若真有半点怜惜他,就放过他罢。”

“顺公公,即便是言瑾的两个夫人来找我,我也还是一句话,没可能。你若是能保他平安,我这就走,若是不能,元翊只能继续

呆着了。”

顺子正欲说话,李言瑾已踩着石头,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跑来,手里举着宝剑,剑上插满了六条鱼。

“你们说什么呢?”李言瑾笑嘻嘻地问。

“主子,听说六殿下这几日收获颇丰,剿了十来个造反老窝。”顺子道。

李言瑾不笑了。他想了想,对元翊说:“落之,你再陪我一天成不?”

元翊点点头。

李言瑾有时想问元翊,庙堂之上的皇帝,是否真同他想推翻的人生得一个样子?

元翊也很想问李言瑾,若这般讨厌回到宫闱之内,愿不愿意抛开一切远走高飞?

到头来两人跟避瘟一般逃开了这件事,谁也没问谁。

雷钟山古木参天,诸峰隐寺,相闻太古时候雷公弟子开悟在此,仙解之节神钟雷鼓,其骨身化为千级白玉步道,雷钟山因此得名

。佛教入中土后,有能工巧匠不顾地势险峻,修庙步道尽头,曰雷钟寺。东郅二皇子正是在这雷钟寺中脱离三界火宅,皈依菩提

法门的。

看着那长而艰险的步道,元翊犯了难。且不说此时他腿伤未愈,就是寻常来走,也危险得很,心想莫不是李言瑾又赌气故意的罢

,不禁斜斜瞪了他一眼。

李言瑾不知元翊瞪他做什么,只觉得此人星目盈波好看非常,顿时装起了样子,对那几十人的护卫颐指气使道:“除了他们几个

,其余的都给我在山下候着,知道么!备轿,上山!”

“是!”

话一说完,立刻有四人抬了顶大轿子过来,恭恭敬敬地等李言瑾和元翊乘上去。

四个高手抬着轿子走在石阶上,如平地行走般毫无颠簸。元翊刚想夸李言瑾想得周到,却发现他之前的趾高气扬全没了,骨节泛

白地拽着元翊问:“这该不会打翻了罢?真翻下去就没命在啦。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给我记得啊!”

李言瑾一不吃斋二不念佛,却是这寺里的香主,每年总要来上两回,小和尚都认得他,直接就领了几人去住处。

经过某处莲池信桥时,忽见一个眉须花白的老和尚弓着身子同一个小和尚拉拉扯扯地往斋堂里躲,李言瑾大叫一声:“啊!站住

,哪里跑!”便冲了上去。那老和尚听见,跑得更快了,一溜钻进屋,悉悉索索地在里头扣起了铜锁。

“二哥,我看见你啦,躲也没用速速出来!”李言瑾砰砰地敲道。

“李施主,贫僧遁入空门,不问俗世,你何至苦苦相逼,赶紧回去罢。”

“你这花和尚,我捐钱供你吃酒享乐,你倒翻脸不认账啦!”李言瑾尽管一通胡扯。

“黄口小儿休得狂且!贫僧何时,何时花了?莫要再逼贫僧丧口德了!”

“好啊,你不花,你就是颓驴!快出来给少爷瞧瞧!”

……两人唇枪舌战三百回合,李言瑾忽然神清气爽地转过脸来问元翊:“饿了没?吃饭去?”

元翊点点头,却闻屋内又传来一声:“元居士,可否进来与贫僧聊两句?”

李言瑾半夜醒来,隐隐听见外头传来阵琴声,只当自己听岔了,转过身想再睡,却还是能听见,仿佛是从神仙洞里传来的。

李言瑾心想,莫不是真有神仙罢。无论是仙是妖,都给他抓回来再做计较。便套好衣裳下了床。

寻着琴声一路走,果然到了神仙洞的洞口,只见火光微亮,抚琴其中的不正是元翊是谁。

元翊停下,往一边挪了挪,让李言瑾坐到他身边来。

“你怎么起来了?”元翊问。

“你怎么不睡觉?”李言瑾反问。

元翊摸摸他的脸,没答。李言瑾便又问:“该不是在想我二哥给你说的话罢?”

“你知道?”

“知道啊,那秃驴定是一个人在山上呆久了闷得慌,非拉我下水。”李言瑾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学他二哥道,“古人有云:‘

世间欲免刀兵劫,除非众生不杀生。’瑾儿同我甚像,都不是做皇家子弟的材料,倒不如笃敬三宝,见善随喜,诵读三藏十二部

经,投身八万四千法门,方得常住不灭。可是不错?”

元翊轻轻地笑。

“这人就是折腾!当年二嫂死了,他头发一夜间白个彻底,我就出主意让他干脆剃光拉倒来着,这就给缠上身了。”

元翊看了他许久,才缓缓道:“言瑾,同二殿下谈过之后,我想了很多,其实就是如此也没什么使不得的,我和你一块儿……”

话没说完,便给李言瑾一把抱住了脑袋,他大叫:“呸呸呸!谁敢剃你烦恼三千,我就剃得他全家寸草不生!”

元翊推开他摇摇头:“我们这样,死了是要下地狱的。言瑾……我再弹一曲给你听罢?”

仙籁萦风,夜凉如水。

李言瑾从来不晓得元翊弹琴竟是这般好听。清冷的雍门古调淙淙而来,却在情动处化作琤崆一响,多少孤绝。

听琴的人忍不住伤心起来。不经回头借着火光看那微微侧过的脸庞,才知道,抚琴的人快要哭了。

“别弹了!”李言瑾按住元翊的手,琴声戛然而止。

元翊低着头,声音温柔地说:“言瑾,这半个月来,我们走了很多地方,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是啊。”李言瑾紧紧抱住了他。

连日来,不知怎的元翊几乎丝毫不懂节制,李言瑾怕牵动他的腿伤,天天逃着他。而此刻起了风,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李言瑾

如抽空了脑袋般,偷偷亲了元翊一下。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了。

元翊三两下便除去了李言瑾的衣裳,眼神迷恋地说:“我知道言瑾比较喜欢同姑娘做这事儿,不过不打紧,我会让你高兴的。”

李言瑾摇着头刚想反驳,却被元翊一口吞下,不禁大惊失色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翊没有理他,一边脱掉自己的衣服,一边跪在地上不停歇地吞吐。李言瑾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咬着下唇痛苦地忍耐,不知何

时摸到了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便偷偷用力拽在了手心。努力抬起头看着元翊光滑的脊背,明知不可以在元翊嘴里……

李言瑾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坐起来捧着元翊的下巴道:“快吐出来。”

元翊脸色苍白地对李言瑾笑了笑,微微皱着眉头上下动了动喉结,李言瑾一颗心凉到了底。他轻轻道:“落之,你躺下。”

元翊听话地躺在了衣服上,等待他的却是毫无预兆的刺入,惊讶地睁大眼睛。

李言瑾还是那样轻声细语道:“落之,我早就知道其实你并不好押优,却没想到嘴上功夫居然这般了得……谁教你的?元翊,你

到底和他……”

许多愤怒。

等到东方浮白之时,元翊早已没力气解释了,只浑身透湿靠在李言瑾肩上不停地喘气。

李言瑾这才看见两人连接处满是红白污迹,瞬时清醒过来,怒气早已不知散到了何方,赶紧从元翊里面退出,满肚子懊悔地抱着

元翊不知怎么办。

元翊半睁着眼睛反抱着他道:“言瑾,我,我没有怪你,是我不对,这样最好。”

李言瑾莫名地心疼起来。元翊总是与他对着来,李言瑾气他,可为何现在又是这样的表情?

虽走得隐蔽,两人还是被清早起来到河边汏衣裳的小和尚撞见。李言瑾也没心思管他们,心想元翊的伤口得尽快清洗干净,便只

顾扶着他往房里走。

谁知不过半日,雷钟寺上下全晓得了。

二皇子听说后也并不很讶异,却叹口气,让一个弟子转告李言瑾:“李施主本是颇具慧根之人,可惜孽缘深结扰乱佛门心迹,往

后不必再来。”

李言瑾点点头,对那小弟子道:“不消我说,你们也能把我哥照顾得白白胖胖,我没什可挂念的。烦你同他说一声罢,瑾儿走了

。”

那小和尚退出去后,李言瑾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靠在床头的元翊:“对不起啊,我……”

元翊道:“我不要紧的,你别难过,好么?”

李言瑾无力地笑了笑。

二哥一次都没肯见过他,他还是死皮赖脸地往山上跑。身边的人,说走就走,他只是舍不得而已。这回,断了也好。

李言瑾刚要跨出殿门,先前的小和尚又追了出来,他往李言瑾手里塞了张字条,道:“这是师父给两位施主的。”

李言瑾打开一看,的确是二皇子的墨迹,上书:“不想,不求,不乱,不期而遇。人间自古,缘来如此。”

李言瑾和元翊对视一眼,这才总算纾解了郁郁之色,谢过那小和尚,下山去了。

刚一下山,便听山下驻守的护卫说,京里来了消息,三月内,六皇子将迎娶西郅长公主。

元翊沉思片刻,幽幽道:“言瑾,你还没把他挖空,他就如日中天起来了。”

19.多闻·苦枕

几月前,李言瑾在阳宝门送元翊和李言亭。几月后,李言亭还在阳宝门迎元翊和李言瑾。李言亭依旧是风姿绝然,那护壕也依旧

是古朴沉重,只是变了天色。

“落之,八弟……”艳阳下欲言又止的李言亭在他弟弟看来愈发显得白惨惨的。

李言瑾笑笑,些许生硬地道:“害你挂心了。”元翊干脆厌恶地瞥他一眼,扭过脑袋去。

顺子见着样子不对,凑过来赔笑道:“几位主子,站这儿说不了话,皇上还等着呢,小的看是不是先回宫去?”

一路无话。

坐在车里实在无聊得很,李言瑾便探出脑袋瞎望。碰巧春语楼的老鸨在外头溜达,看到了他,便叫道:“王少爷,您喜甚!好久

不见来我们桃红姑娘那儿坐啦。桃红姑娘那叫一个盼星星盼月亮地……”

李言瑾一怔,刷地放下布帘回头坐好,却见原本各对一边的两道眼光齐齐朝自己射来。

李言瑾挺直了腰板,眼神悠忽悠忽地飘上车顶棚。

李家大老爷看到他第八个儿子乐醄醄地冲进书房,朝自己咧嘴笑道:“爹,儿子回来啦!”忽青筋暴起,正一个没忍住要抓起砚

台往他身上砸去时,李言瑾又说话了。

“爹,我脾气急起来时也老爱摔东西,摔完又要后悔呀,您快息怒。”说着,又在袖子里露出一个食指尖,偷偷指了指元翊。

李老爷放下砚台,瞪了李言瑾一眼,意思我稍后办你,便转头对元翊道:“落之,把这团烦气给捎回来,苦了你了。”

元翊向皇上见了礼后,才说:“八殿下舍身相救,臣不尽感激。”

皇上点点头,又问了元翊伤势如何,怎勾留这么久,沿路民生怎样,元翊都一一答过,且说了许多方策。李言瑾站在一旁不敢吭

声,只囫囵地听,混乱地想。这老爷子顺水推舟的本事越来越高,好似是他派元翊为驾亲巡一般。若问的是他而非元翊,铁定又

得上家法了。自己一路游山玩水爽了个翻天,元翊却疾苦人间地处处留神,他还完全不晓得……

李言瑾想着想着,不禁看了他五哥一眼。

李言亭正细细听着两人说话,挺肃正的绷了张脸,也没察觉有人看他……果然像。

“亭儿怎么看?”李言瑾正七想八想,忽听见他爹叫他哥。李言亭并不答,还是自顾自地入神。

“老五!”他爹又叫了一声。李言瑾赶紧推推他,他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

“罢了,你们先关起门来把该说的都说开了去罢。”

说完,皇上便负手走了。一屋子小太监赶紧跟上,没一会儿房里就只留他们仨下来。

元翊拍了拍李言瑾的背,瞧都没瞧李言亭一眼就也走了。

李言瑾看看他哥,不尴不尬地道:“五哥,她们俩也等着呢,我也先……”

李言亭道:“我和你一道去罢,有些事想和你说。”

李言瑾郁闷了。

两人来到李言瑾寝宫,刚进门便叽叽喳喳涌出来几十个宫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光景,能歌善舞各臻其妙,听闻李言瑾今日回宫,

晏晏地凑了一圈等。

李言亭挑眉道:“果然风流。”没有一点玩笑意思。

李言瑾对那群粉蝶般的婢女挥挥袖子:“走开走开!”

“殿下整个月不着家,这会子连琴儿和珊妹妹也不认得了……五殿下,你看这像话不像话。”混在宫女里头的陆施琴气呼呼地道

,见五皇子在一旁,还拉着他评理。

“我与五哥有话要说,琴儿和珊儿先到里头去,别闹好么?”李言瑾不好发火,只有好声好气地将两人遣走,莫淳珊福了福,便

拉着陆施琴将宫女带了下去。

李言亭看在眼里,轻轻哼了一下。

李言瑾给他这一声弄得头皮发麻,横下一条心来同李言亭单独坐到屋里。

好歹是生在后宫的人,女人咂醋掐架使坏什么的李言瑾也是见过不少,但这回五哥显是来找他说元翊的……

“八弟,想什么呢?”李言亭靠在椅背上举着玉杯,素绉的交领褒衣松松勾勒个满喉瘦酒的形容来。李言瑾没由头地想到了元翊

“没什么。”

“我们从何时起便不再无话不谈了呢?是从知道我骗了你起罢。”李言亭见他不回答,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七弟走了之后我

便发誓不动你,不,是要护着你,你懂么?”

李言瑾给自己倒了满杯,笑道:“五哥要同六哥打架,与我和七哥何干?”

“八弟,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父皇也晓得老六要做什么,但他还当我只是个徒托空言的书虫,你却看出我来。你想置身事外,

所以我仍不动你,也不至于像落之那样拉你下水……”

“得了,你说起话来怎还这么磨唧?不就是想讲他的事儿么?讲便是。你俩同年,那就从十六岁说起好了。”李言瑾装作不耐烦

地道,手里却捏出汗来。

李言亭怔了怔:“你想听?”

“我前些日子冲他发火害他受伤,自己也想了许多,反正他又不喜欢你。”李言瑾面无表情地道。

“不错,他恨我。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同我说话。”李言亭目光辽远地思量片刻,忽地笑起来,“十六岁……我没逼他,是他自己

进了屋,脱了衣裳,也不像旁人那样会抛出个愤怒又羞耻的眼神,看不出在想什么。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很美,这你也知道。”

向来病怏怏的凄朦双瞳此刻斜睨地泛出妖娆,别有深意地望着李言瑾。李言瑾觉得胸肺将要炸开了。

“这么多人喜欢你,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你这样多情一个人如何顾及得来?我并非让你们分开,但八弟不要毁了落之才好。”

“你到底对他干了什么?他怎什么会让你……”

李言亭很清雅地眨眨眼道:“你对他做过什么,我就对他做过什么。反正他只是为了报仇把身子给我玩玩罢了,最爱的还是你,

这不好么?”

陆施琴见五皇子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李言瑾也不送一送,跑进屋里想看个究竟,却见李言瑾颓然坐在地上,赶紧上前要拉他起

来。李言瑾这才觉察到她,僵着脸露出个可怖的笑来。

眼见将入九月,正是一夜冷一夜的秋分天气,往年宫里这时候便制起厚衣扫起落叶,虽忙着祭月拜神,但到底是要随着秋凉冷清

起来的。

可这年秋天,宫中上下一片焦头烂额,陆施琴和莫淳珊瞒着李言瑾借了几个宫女到六皇子处,哪知越借越多,后来实在瞒不过,

两人才挑了个他不会发火的时候端上大闸蟹和配果,拍了一通马屁终于说了实话。原来六皇子那头要娶西郅大公主,新修了宫殿

哪儿都缺人,说是先借去几个月,等忙完这阵子再遣她们回来。

李言瑾看着自家空了大半的庭院,一扇子敲在腿上佯做恍然道:“难怪近日落之过来,身后都没挂着那几十个丫头片子,我还道

她们奔元府去了。”

两夫人见他果然未生气,在底下交了个安心的眼色,双双退了下去。

元翊歪着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看他,忽然掏出本书正色说:“今日,我们来读春秋时孟尝君门客‘鸡鸣狗盗’的典故……”

李言瑾眼疾手快抢过书扔在地上,一脚把门给踢上,抓住元翊叫道:“哼哼,看我今日不收拾了你这鸡鸣狗盗之徒!”

两人这便纠缠起来,不过多会儿,擦枪走火……

自打回了京,元翊每日准点准刻地上朝点卯,下了朝便往李言瑾屋里钻,正好赶他起床。李言瑾为了让早朝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有玩儿命似地写奏本。皇上倒很是欣慰,以为元翊劳苦功高,更让他多加提点李言瑾。

元翊有恃无恐起来,打着督学的名头搅得李言瑾不得安生。

李言瑾不服,少保一职的确是负责东宫皇子教习的,但皇子若过了二十岁或是娶了亲,大多便不再特定讲授,何况他这两项都占

全了,元翊却不顾李言瑾抱怨,还是每日带着他十岁便背熟的诗史书册来,宫里早已闲话飞满天。

两人玩闹了一阵,李言瑾忽然忆起李言亭含糊说的报仇之事,元翊明明双亲健在又无手足,实在想不通,便正儿八经地问道:“

落之,你何以当初死活不肯殿试,后又削尖了脑袋进朝堂,完了又混个闲差不干正经事儿?”

元翊敷衍道:“我这不是正干着正经事儿么。”说完亲了他一下。

李言瑾火气上来了,道:“你好好说话,别说你就是为了来给我念这些东西才进宫的!”

元翊自顾自地坐到桌前剥了个大蟹腿,在醋碟子里蘸了蘸便塞进怒目而视的李言瑾嘴里,笑道:“就是这么回事,省得你老惦记

着桃红姑娘。”

李言瑾想问的,怎么都问不出来了。

番外·一只猪的爱情

我以为自己生命中最美丽的错误,就是那一天,与他的邂逅。

他有着全世界最矫健的体格和善良的心地。他叫初云。

我的主人名叫元翊,是个美人。

初云的主人名叫李言瑾,是个丑人。(作者按:猪的眼光,难免有差异,只能说媳妇已经美到让猪赞同的地步了。)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李言瑾不能宽宏大量一点,像主人对待我那样给初云自由,而不是每天关在马厩里。在我看来,李言瑾这

辈子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把我送给了主人。

呃,我果然不适合这种蒙太奇的记述方式。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我出生在田野间的一个猪圈里。

我从小的志向就是当一名作家,于是我把这个伟大的梦想告诉了我娘。我娘哼哼地叫了一声,睡着了。她貌似没能听懂作家这个

名词。

我爹比较有文化,他对我说:“娃,乃想当作家,这个很不错啊。但乃可知道,市场经济里的作家必须会写工口,不会写工口的

作家是木有出路的,乃做好觉悟了?”

我睁着纯洁的大眼睛,问道:“爹,啥是工口?”

爹说:“等乃长大了,生了小娃娃,乃就明白啦!总之,作家是需要爱情滋润的!”

我继续问:“爹,那我到底可不可以当作家?”

我爹说……

我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拖了出去。

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仿佛在对我说:“娃,乃一定可以成为作家的,因为,乃是这样的善良。”(作者按:瑾绣把自己当成乔

巴了,你们懂的。)

我问我娘,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娘只是哭,她越来越瘦,瘦到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拖走我爹的人又来把我娘拖走了。

娘临走前挣扎地对我说:“娃,乃爹和俺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即使没有俺们,乃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成为……”

我抹了抹眼泪,打点好行李,就从猪圈里逃了出来,一个人躲在夜晚寒冷的树林里,又饿又怕地瑟瑟发抖。

这天,是我两周月的生日。

我想,我还年轻,即使浪迹天涯,也要找到我的爹娘,然后回到从前的生活。

我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几天,遇到了很多从没见过的生物,这让我增长了见闻开阔了视野,思想认识也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为

将来实现全面小康社会做出贡献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作者吐槽:喂!死猪,你写起入党申请书来还没完了!)并且,他们中

大多数对我都很友好,比如猫头鹰蜀黍。

猫头鹰蜀黍第一次见我时,对我说:“小毛孩,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回猪圈去!”

我礼貌地问他:“蜀黍,我是逃出来的,你有没有看见我爹和我娘?”

猫头鹰蜀黍说:“我没有看见你爹和你娘,但是你又饿又渴,我把死老鼠分给你吃。”

当然也有并不友善的,比如有狼盯着我粉嫩嫩的娇躯眼放绿光时,我就会果断逃跑。

然而有一天,我失算了。

一个没有见过的狼蜀黍对我说:“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家住在哪里?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有些害怕地没有回答。

狼蜀黍和善地叼了块肉扔在我面前,慈爱地对我说:“快吃吧,你在找爸爸妈妈对吧,吃完了我们一起找好不好?”

那时候我初入江湖涉世太浅,不懂人心狡诈,还以为自己遇上大好人了,鸡冻得内牛满面地吃完了那片肉,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被绑在了棵大树上。狼蜀黍正邪笑地望着我。

狼蜀黍见我醒了,笑得愈发猥琐:“小朋友,不要怕,要相信蜀黍哦。”

我一下子明白了,害怕地心脏都要跳出来,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喊道:“如果你是我爸爸的朋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住在哪里

?快放开我,你这个骗子!”

狼蜀黍眼里寒光一闪:“你还蛮聪明的嘛,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反正你那肥猪爹妈早给人宰了,你还是乖乖就范会……”

“啊——”不等他说完,我放声尖叫起来。

很多年以后,每当初云回忆起我的这一嗓子,都会无限感慨地说:“绣绣,说不定你是个美声天才。”

而此时我这一声尖叫,把邪恶的狼蜀黍彻底激怒了!

他扑上来恶狠狠地对我说:“叫吧!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hiahiahia~”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剑眉星目品貌非凡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玉山倾倒(以下省略)的初云乘着白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作者按

:作为一匹马,初云永远不可能骑着白马来找她的,就满足一下某猪的公主梦吧~无力抚额~)

在我还没能看清楚的一瞬间,狼蜀黍已如同一只破烂的布偶飞弹了出去!初云站挡我的面前,呼哧呼哧地煽动着鼻翼,眼里满是

戒备地看着再次站起的狼蜀黍。

“莫非,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刻蹄无影脚?”狼蜀黍问道,他的眼中似乎渗入了不少惊惧的神色。

“的确如此!”初云掷地有声地答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狼蜀黍又问。

“专业路过,何足挂齿?只是见了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在下也只得管上一管了!你若肯就此离开,我便饶你一命。不然……”

不等他说完,狼蜀黍已经逃跑。

“姑娘,你没事吧?”初云转过他坚毅的脸庞,关切地问道。

我……我……我晕了过去……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头上盘旋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时候,我躺在一个温暖的小篮子里,丑人见我醒了,便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我好像闻到他身上香香的。

他就是李言瑾,初云发誓永远效忠的老大。我不知道他和初云之间发生了什么,当然我什么也没问过,毕竟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哎呀,人家好羞射~(作者吐槽:死猪,你不要知道会比较幸福……望天~)

李言瑾似乎是个很寂寞的人,他抱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比我娘都啰嗦,还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比如他杯具的恋爱

隐约中,我听到了元翊这个名字……然后,我睡着了。

李言瑾简直不是人!

他怎么可以把我扔掉!

再让我看到他,我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然后炖猪肉,啊不,炖人肉!

我蜷着身子躲在某间陌生宅子的后院里,委屈地哭了。外头是不认识的人边骂边拿着扫帚往树丛里捣,想逼我出来。这已经是第

三天早上了,我每天都在一边等一边想,李言瑾马上就来接我回去,给我洗澡,让我睡在暖呼呼的小篮子里。

可是他没有。

我想到了初云,我再次放声尖叫,却怎么都看不见那个骑着白马的英俊身姿。

就在这时,外头一个老头说:“少爷,你回来了?”

那少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管家就走了。

“快出来吧,你是言瑾带来的,我不会吃你的。”很动听的声音。

可我听到李言瑾的名字,就来火,非常排斥地对他说:“你和李言瑾是一伙儿的,都不是好人!”

他叹了口气,走了。

我稍微放松了一下神经。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香喷喷地推进满满一大碗吃的,就真的走开了。

我很饿,看着这么多好吃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从树丛里窜出,狠狠咬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他诧异地转过脸来,然后笑了。

他抱起我说:“来,瑾儿,不要闹别扭。”

我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地问:“你不会像李言瑾一样对我好,然后把我扔掉么?不会像我爹妈一样,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么?”

他对我说:“瑾儿,我这么不舍得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个人就是元翊,而他和李言瑾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微妙来形容,后来也再没听他说过李言瑾。他给我洗完澡就抱着我睡觉,我都

偷偷醒着,想听听看或许他做梦会梦到李言瑾,可是他不是我爹,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不流口水,不说梦话。

他没事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膝盖上,然后望着窗外定定出神。这种平静让我感到很难过。

虽然李言瑾是个大坏蛋,但元翊是个好人,我不希望他不开心。

元翊什么事都不告诉他父母,但是会告诉我,我虽然很高兴,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天一早他对我说了去向,要做什么,就

出门了。可惜很多话我都没听懂,似乎那是个很隐蔽的地方,谁都不能知道。

午觉起来的时候元翊已经回来,满面怒容的,他说李言瑾是个强抢民宅的混蛋。

之后元翊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对李言瑾的怨念更深了。结果没多久,他们俩好上了……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还是来讲讲我和初云吧。

我和初云的罗曼史,就像仙女棒下的魔法一般叫人不可思议。(作者吐槽无力……)

事实上,从被李言瑾扔掉的那天起,我就没见过初云。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辗转期待和他的重逢,偷偷对着澡盆练习见到他以后

应该说的话,努力尝试一个又一个可爱的表情,害得元翊以为我得了眼科疾病。

可当我再次见到他时,冗长的千言万语什么的,惊悚的小鸟依人什么的,统统没了用处。

我冲上前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云哥哥,我觉得,我好像,那个,我找到了可以帮我成为作家的人!”

那一天,我们在灿烂星光下,依偎在了一起。

从一开始,初云就知道我在元翊家,可是他被缰绳套着不能来救我,拼命和李言瑾摆事实讲道理,哪晓得李言瑾那挨千刀的死活

没搞清楚初云在说什么,还找了个姓刘的庸医来给他治疗狂躁症。喝下庸医给的药的第一天,初云就开始掉毛,李言瑾才放过初

云,让他一个人上山减缓压力。

初云当然直奔元府。

上帝果然在这段朱玉般的爱情里设置了重重关卡,当初云抵达元府时,才知道原来元翊已经离家出走了,带着一只猪,也就是我

初云很着急,他必须在一天之内找到我,于是初云到处问路,谁知道元翊住在哪里。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因为初云可以问的只

有小鸡小猫小狗,毕竟城里的动物还是很少的。

折腾了一整天,初云总算找到了我。

初云是个嘴很笨的人,这样的人却对我说:“我心里想着你,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感觉到你的味道,然后我就找到了你。”

我看着他暗淡下来的鬃毛,痛并快乐着。

回到家的时候,元翊正坐在桌前等我,我心虚地走了过去。

“瑾绣,你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不敢说话。

元翊把我抱起来,突然发现我脖子挂着一块玉,问道:“这不是初云的挂饰么,怎么会在这里?”

完了,早恋被发现了。

元翊继续道:“瑾绣是去找言瑾了吧,也是,比起我来,你肯定会更喜欢他。要不我明天进宫的时候把你还给他怎么样?”

谁会去见李言瑾啊喂!我疯狂地摇头,扑地扎进元翊怀里。

之后我又和初云那样约了几次会。他每次出来都要喝当初庸医给他开的药。虽然李言瑾早不让他喝那个了,可是他那天自己偷偷

留了一点,一喝就掉毛,李言瑾就会放他出来。

我觉得这样不行,不可以拿初云的身体健康作为我们约会的代价,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已经厌倦你这匹掉毛的劣马了,如果你不能抛下李言瑾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们就分手吧。”我强忍着泪说。

初云忧伤地望着我,他说“绣绣……”然后什么也没接下去。

失恋后没多久,元翊就看出我不正常了,他担心地问:“瑾绣,怎么这两天都不见你去找言瑾?怎么了么?”

我哑着嗓子道:“谁,谁要见他啊,我虽然是自由身,可是我不能进宫,不能进宫我就不能见云哥哥,我们被李言瑾那个大魔头

拆散啦!呜哇~~~”

元翊温柔地对我说:“瑾绣不要难过,我明天去给宫里的守卫说一声,你就可以随时进宫看言瑾了。”

然后他在桌子前写了个便条:“此猪名唤瑾绣,是八殿下寄养于落之处的。若它欲进宫,便请放行并带到殿下宫中。元翊。”等

墨迹干了他就把便条叠好,塞进我上衣的小袋子里,顺便一提,上衣也是元翊给我缝的。

“这样就没问题了。”元翊笑着对我说。我抽搐地觉得这情况好像父母离异的孩子在两头跑……

和初云将误会解开,我们幸福地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我会偶尔吃点小醋,适时发个小嗲,初云都是那种很难应对却很开心的样子。我真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了,除了偶尔要

碰上讨人厌的李言瑾外。

虽然是跨物种的爱情,但受到元翊种种腹黑的熏陶成为李言瑾所谓的混世魔猪的我,还搞不定那几个偷偷暗恋初云的小丫头片子

?谁敢勾引我家云哥哥,哼哼~

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于是,初云身边还是处的母马在一夜之间消失,(作者按:哺乳动物里只有人类女性和母马有那层膜。)留下的都是色衰爱弛的

黄脸婆,于是初云更加爱水灵灵的我了。又鉴于元翊和李言瑾的情况,就是公马我也不会放松警惕,呃,做的那些事情自己想想

都蛋疼,虽然我没有蛋……总之,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

破坏这种和谐的,还是李言瑾。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骂他了。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牵着一头大肥猪跑来找元翊。元翊当时在屋里,没看到他,我却看到了,那黑黝黝的公猪还色迷迷地和我打

了个招呼!

我惊叫一声冲进屋里,躲到了元翊身后。现在想来,真是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啊。

就在元翊还不明所以的那当口,李言瑾已经带着黑猪冲了进来。

黑猪说:“小美女,不要跑嘛!哥哥我很温柔的~MUA~”

我再度尖叫。

元翊看了那猪也吓了一大跳,脸色瞬时变得煞白,他向后退一步,坚定地对李言瑾说:“不许过来!”

李言瑾很郁闷地说:“落之,你怎么回事?我带小黑来可是为了小绣好啊,她年纪也差不多了,自己还不着急着找个对象怎么办

呢,咱们得帮她计划计划不是。”说完,李言瑾又向前跨了一步。

“我现在大脑极度缺氧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可不可以先把这,这个东西弄走,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元翊厌恶加恐惧地瞥了黑

猪一眼。

我和李言瑾都明白了,他居然怕猪!

李言瑾躺在床上笑地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就在重复一句话:“落之,你居然,你居然怕猪!哇哈哈!”

元翊终于忍无可忍,横扫他一眼,他瞬间没声儿,跟个破收音机给扔地上踩扁了似的。

“我并不怕猪,只是比较讨厌长得丑的东西而已。”元翊越抹越黑了……

不过还好两人讨论的结果是,一般的猪都有十个我这么大,我太娇小了,想找男朋友,很难。

李言瑾撑着下巴说:“落之,你看小绣这个是不是基因突变啊,她怎么就长不大呢?”

黑猪事件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这两人都开始留心起给我相亲的事儿来,我不敢告诉初云,但是他一定知道的吧。

终于有一天,李言瑾带了一只跟我体型相仿的小白猪过来,我求助地看向元翊,可是这一次,元翊都没有异议了。

小白很害羞,不敢看我,我冷冷地看着他,心凉到了极点。

李言瑾很满意地说:“看来他们俩都挺满意,今天晚上就入洞房吧!”

“满意你妹啊!”我怒不可遏地冲了出去。

“她是害羞了?”身后传来李言瑾傻乎乎的声音。

“总觉得不像。”元翊道。

然而在我冲出门外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

初云什么都听见了。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云哥哥……”我不知道该跟他怎么说。

初云却很文艺地说:“绣绣,请你自由地……”(作者按:初云的文艺腔都是从瑾绣那里学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今天就要和那个小白入洞房了,你却说这种话!”我大声朝他嚷嚷道。

他还是用那忧愁的眼神望着我,什么都没说。我绝望而淡定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

傍晚的时候,我来到河边打算自挂东南枝,却隐隐听见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绣绣,请跟我私奔吧!”他冲到了我的面前,如同第一次相见时那般英姿煞爽。他俯下前躯,不带任何彷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

我。

我爬上他强健的背脊,靠在舒服的鬃毛里,百感交集地说:“还好没死,不然亏大发了。”

于是我们私奔了。一小时后,被抓回去……

元翊和李言瑾显然被我和初云的举动吓到了,元翊用他和我说话时特有的温柔嗓音问:“瑾绣,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和初云

逃跑呢?”

我觉得元翊比较通情达理,如果说清楚了,他一定会理解的,现在已经不是在意什么羞射少女心的时候了!于是我吸着鼻子对他

说:“我不喜欢小白,我喜欢的一直是初云,如果要和小白结婚,我也不想活了!”

元翊听了我的话,摸摸我的脑袋:“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一直没能觉察你的想法,害你伤心了,是我不好。”

李言瑾看到现场版人猪对话,瞬间石化,他问:“你能听懂她说话?她哼哼两声你就明白了?”

元翊笑道:“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时候小白走了过来,他对我说:“瑾绣,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明白的,可是我不知道原来你们感情已

经这样深厚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幸福。”说完他就潇洒地扭着屁屁走了,这个坚强的背影一次都没有

回过头来,我想,他心里一定在哭泣吧。

“上帝啊,请务必让时间抚平他心中的创伤。”我虔诚地祈祷。

而另一方面,李言瑾跑去和初云交流默契,便有了如下对话:

“初云啊,你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和小绣跑去散心啦?嗯,最近常有这种事啊,年轻人结婚之前为了缓解结婚恐惧症什么的。”

“不是,我们私奔了。”

“原来如此啊,你们是去郊游了啊,那看到什么好玩儿的啦?”

“不,我们不是去郊游,我们私奔了……”

“恩恩,我懂!我懂!”

我:“……”

元翊:“……”

后来,那两人再也没提过要给我相亲的事儿,我和初云自然是在一起啦。其实我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是语部猪君不让我剧透,只

能就此打住啦。

我和初云之后的故事,将在正篇里轰轰烈烈地展开,尽请期待哦?

20.持国·笑姬

元翊告诉李言瑾,西郅国的芍烈公主,是个正花信年华,怀咏絮之才的绝一代佳人。李言瑾告诉元翊,要不了多久,等那公主一

过生辰便是实打实的二十三了。

元翊道:“我二十四了,言瑾可是嫌我?”

李言瑾捧着他的脸道:“你便是四十二也还是美人,可我这准嫂子,听闻长得极其旺夫。旺夫不是不好,却有许多种,如她那般

塌鼻梁厚下巴大面庞的,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言瑾,不要这样说,毕竟是个女子。何况谁都没见过她,外头的讹传也未见多可信罢。”

“我瞧着这姑娘还是丑些为好,否则配六哥……”李言瑾皱着鼻子别有意味地没说下去。

事实上,无论这芍烈公主长得究竟是九善吉祥还是命薄无相都不打紧,无论她过了生日是二十三还是三十二,对六皇子李言秉而

言,这公主他娶定了。

李言秉千等万盼千呼万唤,就怕人家心下一个不爽,不来了。

盖新宫殿,他亲自监工,三个月后落成,他又忙着布置采办各中明细。李言秉那么好色的一个人不再踏入窑馆半步,且遣散家中

娇妇美婢五十余人,返乡的返乡,改嫁的改嫁,留下几个有封号的也都降了职。瞬时宫中处处是椎心泣血的哭声,白天听得各宫

女眷纷纷悲从中来,到了晚上那隐忍的夜哭扰得李言瑾都不寒而栗。

六皇子的一片赤诚传到西郅岳父岳母耳朵里是受用无比,这便敲下了芍烈公主入洛阳的日子。而另一头,东郅皇宫里鬼哭狼嚎,

李言秉差点没给他爹打死。李言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人早给他赶出宫了,怎还是每日哭声不断。

李言秉不敢声张,只有跑来找李言瑾诉苦水。

李言瑾安慰了他两句,他其实也未听进去,忽想出个法子,今夜起严守各宫,定要查明是谁在哭,无论是人是鬼都要她们好看。

打定主意便回去布置起来。

李言瑾把此事与元翊说了,元翊也不惊讶,他道:“哭的该是冷宫里的白头女罢。但凡被打入冷宫的女子,几年内大抵是忧戚至

病,也就那么拖拖拉拉地死了,少有留活的都得了疯癫,恐怕是这些人听见外头的哭声,这下一齐地发出来了。”

李言瑾点点头道:“的确如此,若是让六哥抓住,下场定要比原先凄惨数倍。”

元翊姑疑地问:“言瑾,你可是有什么事?怎关心起这些来了?”

李言瑾见元翊已瞧出端倪,干脆讲明。

原来前日夜里,大约是寅时更点附近,两个宫女拥着只披了外衣的莫淳珊敲开李言瑾房门。正好那天李言瑾也没睡实,顺子开门

他便醒了,当时莫淳珊给吓得脸色惨白,叫她也无甚反应,只抱着被子缩在床尾。

李言瑾问那两个宫女怎么回事,她们也是给吓得不轻,打着抖说良娣娘娘是半夜撞鬼了。两人坚持这平旦时分鬼怪最为猖狂,她

们亲眼见一个女鬼站在娘娘床头龇牙咧嘴地说话,还添油加醋地描绘了当时冷光隐隐阴风习习的景况如何之骇人,唯恐李言瑾不

信。

李言瑾自然不信。

留了几个人下来照看,李言瑾便带着顺子往莫淳珊那儿走,若是不把根源找到,恐怕莫淳珊是要失心的。

之后确如元翊所说,是个冷宫的妃子,蓬头乱发地往那儿一立倒真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李言瑾查了查,这妃子已经六十好几,他爹年少时宠爱过一阵子,没犯什么过错,只是她年纪大了皇上几岁,色衰而爱弛,现在

已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但怪就怪在,好歹是个妃子,进宫前的事却毫无记录。

原先,她凡事都是由个一直跟着伺候的老宫女支度的,半年前那宫女一死,掌事的太监便将死人拖走,却也没安新人过去大约是

指望她这么死了拉倒。

谁知她也不是全疯,有时脑子又挺清楚,之后的事儿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她说这半年都是靠一个浣衣局里的小宫女可怜她,时常来弄些吃食打理起居,后来给掌事的知道,就再没见过那小宫女。疯的时

候还好,清醒了就难过,倒也不是要挨饿,只是这重阳花糕每年总得吃上一些,便想趁着半夜出来偷点心,又怕偷近处的给人怀

疑,于是走了这么远,误打误撞进了莫淳珊的屋子。

李言瑾听完,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让顺子把人送回去,谁知两位娘娘偏不肯依,均是哭得昏天黑地。

莫淳珊道:“殿下,她走投无路下机缘巧合到了我那儿,我若不帮她,还有谁帮她?”

陆施琴道:“殿下,送她回去不就是送她去死么,对待长辈你如何能这般狠心?”

李言瑾问:“筝妃娘娘,您发起疯来会哭么?”

筝妃答曰:“我疯起来只会笑,从来不哭。”

陆施琴和莫淳珊似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双双盯着李言瑾就等他表态,李言瑾听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是只有说:“看在

珊儿开口同我说话的份上,就当做是宫女留下她罢。只是这谎说不圆,我自己都不信这儿会有这么大岁数的一个宫女,所以仍不

能给旁人知道,懂么?”

两日来,这筝妃只犯过一次病,李言瑾便没多在意,谁知李言秉放出话来要挨户查房。这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但若让人发现他在

自己宫里藏了个他爹的老相好,那是是非非可就多了。

李言瑾此时正可怜兮兮地望着元翊。

“又不是什么当宠的娘娘,就是发现了最多给人嚼两天舌根子,这筝妃的事儿也就不必你烦心了,岂不正好?”一副事不关己的

样子。

李言瑾支吾道:“她不疯的时候很是淑德,珊儿和琴儿跟亲娘似地供着,若是我去同爹说,肯定最后也是配个宫女就把她随便扔

哪儿了,到时更加难办。若是我让她就这么给捉了去,也不大好……”

元翊鄙夷地斜瞟他一眼:“是不舍得两位娘娘伤心罢。”

李言瑾赶紧摇头,满眼诚恳地道:“落之,你要什么都跟我说好了,我定竭力而为。”

“私带皇妃出宫,这可是砍头的罪名,倘若是旁人,我是决计不会搅合进这等闲事的。不过既然言瑾说了那也是没办法。我让你

现在把衣裳脱了。”元翊大义凛然道。

李言瑾面带微笑地眨眨眼,表示他没听明白。

元翊干脆拦腰将他抱到床上,边用牙解开李言瑾的衣带边无限委屈地说:“言瑾,你这恶人,我若被皇上问罪,你可能担待?”

李言瑾想开口反驳,哪里是什么砍头的罪名,就是让他爹知道,最多被扣些俸禄而已……可他已给人浑身上下乱摸地说不出话来

了。

元翊见到筝妃时,才知她与自己所想不同。

这筝妃虽头发花白,但此时梳洗干净,穿上宫锦织的菊补子罗衫,端端地往那儿一坐,便出落了个眉清目慈的贵妇人模样。

看到元翊,莫淳珊愧疚地偷偷问李言瑾:“怎这么久?元大人果然很难说动罢……殿下,你腰痛么?怎走起路来这么奇怪?”

李言瑾跟呛到了似的干咳两声:“没事,没事。倒是你们怎想到要把她藏在元府的?”

莫淳珊愣了愣,道:“是筝妃娘娘说可不可以到相熟的大臣家躲一躲,我和琴姐姐才想到的。”

李言瑾也愣住了。

元翊在屋里同筝妃两人说了些话便出来,却见李言瑾和莫淳珊贴在一块儿,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李言瑾看到元翊,笑嘻嘻地问:“你给她说什么了?”

元翊瞥莫淳珊一眼,拉过李言瑾凑到他耳边道:“我问她是否正巧没给守夜的碰上,正巧摸进了你寝宫,正巧以为厨房在良娣娘

娘屋里。”

李言瑾皱眉问:“她怎么答的?”

“她说不记得了……言瑾,你想好怎么偷她出去没?”

李言瑾突然暴躁地抓了抓头皮,又泄气地答:“想不出来啊。这把年纪的太惹眼了。也不知道顺子这大半天跑到哪里去了,都不

来给我出出主意。”

元翊摆出个副就知如此的神情,道:“今日我运了两箱书进来,箱子很大,装个人绰绰有余,好在守卫通常不会查我。”

李言瑾一听,两眼放光地差点没扑上去亲他。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元翊正要走,李言瑾无意想起个事儿,便问道:“今儿早朝下得怪晚的,你怎么到了中午才来?”

元翊理了理衣裳也没看他,淡淡地道:“还好,只是碰巧遇上些事,就耽搁了。”

李言秉说到做到,不光肃清了自家后院,连他爹的一干冷妃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爹对这门亲事本就很是不爽,毕竟仗还没打,

和什么亲?如今却巴不得他明日便把堂给拜了。

元翊虽早就说过最多只让筝妃在他府上住三天,但大半个月过去还迟迟不见他送人回来,李言瑾便问怎么了,元翊说家里没人陪

瑾绣,李言瑾也就没多在意。

又隔了许多日子,经一拨拨的使者开道,总算把那芍烈公主给等来了。

天灰沉沉的,仪马仗队举着彩牌花亭整然立在最气派的城门外,一直站到了内城门。旗音猎猎。

此时,和细的风里带来了远方的黄沙,不多会儿,大地开始震颤悲鸣,惊天画角,湮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马蹄声中,尽头的队伍

在滚滚尘土的包裹下,黑影幢幢,如地界的兵士般倾将而来。

元翊满面肃容地望着远处,李言瑾看看他,心里偷偷琢磨着,若两国刀剑相交,东郅到底是三成胜算还是四成?

忽然,亲队伍最前方飘来一抹火红,芍烈公主如披挂上阵的女将军般神采熠熠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言瑾这才知道,原来西郅的长公主不仅是个林下风气的才女,更是个美人。

21.广目·悦女

李言瑾小声问道:“她怎这么漂亮?”

元翊微微侧头:“的确是个巾帼桃李,但外头所传也非虚,你再仔细看看她。”

李言瑾眯着眼,总算看清了这芍烈公主。只见她身着改成袴褶的小袖嫁衣,上镶金丝珠玉,一马当先地夺目奔来,身侧一左一右

两个倾髻女官,也都是利落短打的干练模样。女子骑马,尤其是有这般身段品气的女子,实在很难挑出不好看的。

再仔细瞧,才见她的确如传言所说,面相柔和,脸盘稍大,好在也均匀圆润。但若仅是如此,最多只能算个中等相貌。她美就美

在那双剪水明瞳里,尤其是慧黠地弯起眼睛笑时,少女般机灵可爱的样子看出神了许多人。

但这公主就是让李言瑾浑身说不上的难受。

李言秉原就听说因西郅皇帝如何都难得皇子,是以将长公主做男儿养大,如今她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再难更改。心里早有了计较,

可谁料这公主竟骑着马把随行的将军给甩得老后,自己冲了上来。

“谁是六皇子?”到了众人面前她也不下马,笑盈盈地问。

李言秉没回答,满腹孤疑地问尚书大人:“莫不是搞错了罢,这哪里是公主?倒像绿林女盗一般。”

梁诺擦擦汗道:“六殿下,这可错不了。”

李言瑾道:“六哥,你媳妇叫你呢,还不快与她一同上山入寨?”便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李言秉怨恨地瞪他一眼,对那公主道:“姑娘可是芍烈公主?”

那公主反被李言秉那副尊容吓着,强作镇定道:“本宫自然是陈芍烈,来同你成亲的。”

……此般景况,可谓天下奇观空前绝后,不光新郎官长了见识,一干老臣也没了言语,这话还如何接得下去?李言秉顿了顿,一

时间心下转过千种回答,终抱了一拳,稀里糊涂地道:“公主劳累了。”

那公主微微一笑,好歹改了辞令:“此次芍烈离乡远嫁,承父皇怜惜,置办了些许妆奁车马,指派了几个佣兵杂碎装点,还望诸

位大人勿要见怪,只让他们侯在城外就可。徐大人也说此般便妥。”

这时候,那几个佣兵杂碎已经金鼓齐鸣地兵临城下。李言瑾眯眼估摸着,大约不下五千骑。一路护送的徐志昕也到了,见众人脸

色不好,赶紧滚下马辩解道:“臣的意思是,还是请示了皇上再做定夺。”

李言秉瞥他一眼,冷笑道:“凡事都劳父皇定夺,要你都察院何用?”

都察院御史看看领侍卫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瞧瞧参知政事,参知政事又扯扯李言瑾,李言瑾鼻子朝天哼一声。

梁诺正想说辞糊弄过去,元翊已对那西郅将军道:“敢问将军,可有见哪朝公主携兵甲和亲的?贵国或以我东郅兵力不足保公主

周全,或蓄意为之。女子有百般静柔惠颖,此举怕是要扣了公主的种种好处。”

将军道:“实不相瞒,这是给六皇子的见礼,皇上说了,西郅驸马手头,怎能没个一兵半甲?”

芍烈公主掩口笑了。

李言瑾这才现,她每出一句话,每做一个动作,都要看元翊一眼。

李言瑾这餐饭吃得着实不好。

他后妈,几个兄长,本朝四五文官外带他野两三武将,围成了一圈,盯着满桌子珍馐名馔,听他爹训话。

使节抖抖袖子,抽出个国书念了再让公公捧下去,皇上说:“两国参商,百姓难安,此般甚好。”

众人捣蒜。

新娘子道:“我父皇给六殿下送来骑兵七千,便不备时支使,六殿下却百般礼让,芍烈要恳请皇上说句话呢。”媚眼含情望了元

翊一眼。

皇上说:“给你你便收下,磨唧什么?大家吃饭罢。”

满座惊了,李言瑾倒不很以为意,说白了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儿。他爹既然不稀罕,就更不关他啥生意,何况人家公主也就图个开

心,背里暗流泉涌什么的有没有都顾不上。

于是李言瑾继续聚精会神地紧盯那公主。

食不知味地用完膳又观了些西郅歌舞,皇上皇后早回宫歇息了,无干人等却直闹到将要锁宫门才散了席。

李言瑾派人回宫招呼了一声,便悄悄跟在元翊身后出了宫,远远见元翊家丁来请他上轿,他将家丁打发走,便信步往元府去。

隔了一会儿,元翊道:“出来。”

此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李言瑾四下张望片刻,只有悻悻地从巷子中走出来。

“墙角窥人,真是愈发姑娘气了。”元翊叹道。

李言瑾尴尬笑道:“好,好巧啊。”

元翊没答。

李言瑾只有再说:“你早知道我跟你了?”

元翊朝他招招手,极温和地说:“来,到这里来。”

李言瑾很狗腿地过去了。

元翊捧着他的脸,觉得冷便搓了两下:“宫门锁了,秋凉又重,你预备露宿街头么?去我家可好?”

李言瑾点点头。

元翊说:“言瑾,若我们无时不刻都能这样走在街上便好了。”

李言瑾不知道元翊竟会说这种话,不做声地只管点头。当某些东西变得一触即发而无力回天时,他唯一可能的,便是任元翊十指

紧扣地牵着他。之前他见元翊出宫时便想,光是看着他回家都是好的。不愿分开。

元翊又说:“你是因那公主不高兴了?不打紧的,我全当没看见过她。说起来她也是个相当难对付的。实际西郅皇帝并非全无男

嗣,不过是长姐太厉害了罢。”

两人默默地进了元府,除了管家也未惊动旁人。

坐在屋里,李言瑾突然想起从前顺子说,西郅那不过六岁的嫡皇子,在宫中好端端地下落不明。这便犯了难:“连胞弟都下得去

手,她心思也太毒了。这母蝎碰上那公虿,岂不是一窝糟?”

元翊却满脸无所谓:“这些事杂事你不用去想。倒是时候不多,酒色来迟而又琼浆在侧,你应仔细想想这该如何是好才对。”说

完指着自己腹下,无辜地望了望李言瑾。

李言瑾好不容易正经一两次却让元翊噎回去,气道:“不给!你这……”他怔住,什么叫“时候不多……”?

之后李言瑾有近半个月没见着元翊的面,自己宫里忙得热火朝天,有些事儿便忘了。

因为,陆施琴的肚子大了。

李言瑾原也未在意,但见陆施琴连日来神色有异,便明白个大概,问她是否身上不适,她也不说。李言瑾当下就让太医来号脉,

太医光瞧她那步幅身形,便大大躬下身子贺喜了。

太医一走,李言瑾就大力踢开门,也不管陆施琴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提脚出去了。莫淳珊原道她是害羞不肯告诉李言瑾,见这样

子吓得脸色惨白,赶紧闭好门窗,万幸没给别人看到。

隔了两天,李言瑾料想说情的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莫淳珊先是将陆施琴狠骂了一通,便切入正题道:“殿下,太医来瞧过,如今还有谁不晓得?每天都一拨一拨地来探礼,

你这样早晚要给人看出来的。”

李言瑾冷笑道:“你是想劝我替别人养儿子?”

她张开口又闭上,不晓得说什么好。李言瑾见她为难,转而道:“珊儿就是太笨了。你去问她那男人是谁,如何混入宫的,或者

她是如何混出宫的,全给我老老实实招了!”

莫淳珊点点头退下,却没一会儿又进来,对李言瑾道:“我并没那么好心来帮她求情……我原就讨厌她,现在更甚了。”

到最后陆施琴都没将事实说出来,李言瑾憋屈得要死,还是看在二媳妇的面上扮作欢喜地闹了大半个月。外头疯传,这八皇子是

彻底要和将军府对着干,莫淳珊掉胎没多久,陆施琴的肚子便挺起来了。

众人都是不解,再如何不喜那将军家的千金,也犯不着如此,该捧的还是得捧着。这李言瑾却全然不懂此种门道,只能说此人暗

于大理不通见识。

六皇子来找他的时候,李言瑾刚收到元翊派人送来半人高的送子观音像,还有一副墨宝,用四六骈文先将李言瑾赞了一番,又把

陆施琴夸了一通,最后再合起两人来歌功颂德一把。洋洋洒洒数十页,句句掏自肺腑,看得人寒毛卓竖。李言瑾让人把东西给元

翊送回去,心想,无论元翊如何不见他,今晚都要讲个清楚。

李言秉风急火燎地道:“八弟,要钓大鱼了。”

李言瑾正要出门,见李言秉来顿觉没有好事,勉强应付道:“六哥,你钓了那么肥一条鱼做老婆,还嫌不够么?”

李言秉道:“这回我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该谢我才是。”

“谢你。不用。”

李言秉也不管他答得如何斩钉截铁,悠悠地坐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抵说了一遍。

原来这些年民怨盈涂,便有人谋划起来,想做造反皇帝。朝廷自以为洞若观火,逆贼一冒头,禁军便大张旗鼓地抄了他们的老巢

。可如此反复却如何揪不出症结,知其中大有名堂时,京中少说已有两成百姓牵扯其中,而首领头子始终深藏不露。这下朝廷急

了,下狠力要将这窝人一网打尽,兵耗财尽,已是给拖得喘息连连。

李言瑾说:“六哥,你们全给人牵着鼻子走了。”

李言秉倒没反驳,顺着他的话道:“的确如此,这帮人并非小打小闹的土匪,已抓住的反贼中不乏鸿儒硕辅,那上面的人来头定

是不小。才先芍儿接到探子报,今日戌时,来仪巷,密会。”

“你和你媳妇倒是亲热。”

“你是不去?”

“……去。”

来仪巷,送给元翊的那间李府,就在来仪巷。

22.灵瑞·世桥

各据一边的貔貅石雕,给整片火光照得狰狞可畏了。

李言瑾站在枯枝纠错的枣树旁,抬头看了眼不动如昨的“李府”匾额,问道:“有人出来过么?”

领侍答:“回八殿下的话,日暮起我等便守在此处,未见有人出来。殿下,何时攻入?”

李言瑾环顾四周,整条巷子都给李言秉的人埋了,李言秉自己不来,而是将这上百人给他调度,无非想瞧他在自家屋里捉人。事

到如今,任顺子功夫如何,也决计抵不住这阵仗。

“不要妄动,全员分八队,一会儿先进去一队,其余留下。顺子,你去敲门。”

“七队留下?”那领侍问,不知道李言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留下,保护我。”李言瑾理直气壮道。

“……是。”

李言瑾满意地点点头,又侧过去叫道:“顺子?”

顺子好像有些心事,忽回过神来,上前扣了扣铜环。

开门的并非那伺候在这宅子里的老妇,而是元翊。

元翊见是李言瑾,脸上闪过片刻讶异:“八殿下……么,有失远迎,进来坐坐?”他形容间瘦了一些,倒还精神,见李言瑾不说

话,旋又笑了,“殿下不在宫中陪着娘娘却这般费神截我,落之实不知哪处惹得殿下徽愠了。”

李言瑾怔怔地望着元翊,顺子踩了他一脚,他才道:“元大人,近日京中稍有骚乱,此举也是为了百姓安康,得罪了。”

“这是自然。请。”

李言瑾点点头,身后的禁军便整肃地响起脚步,鱼贯从元翊身旁穿过,黑压压的铠甲串成了墙,红烈烈的流火抽成了丝。沙戏影

灯,恍惚的飞阁两端。

燥热的焰星在空中乱舞,李言瑾闪开了眼神,元翊却依旧探寻地望着他。

“八殿下,屋内仅有二人。”这时,两个侍卫押着两个人出来了。

李言瑾瞥了元翊一眼:“这是筝妃娘娘,快松开。”

“可是,殿下……”

“宅子是我送给元大人的,筝妃娘娘也是我托元大人照料的,你们何不将我一块绑了省事?”

那两个侍卫相望一眼,其中一个便将筝妃放开,道:“娘娘恕罪。”

顺子带着筝妃进了轿子。

“李老爷,许久不见了。”李言瑾对另一个被押出的人道。

“八殿下,李某全然不知所为何事,不过是受邀而来,殿下要扣李某,也得有个说法!”那人抬头恶狠狠瞪了李言瑾一眼。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过是请你喝口茶罢了。”说完对侍卫挥挥手:“带下去,带下去!小心着点儿,好歹是个老爷,别弄坏

了!”

李老爷的爹实际是个旁支亲王,和李言瑾的爹算是堂兄弟。但因他爹当年想当皇帝,结果落得个连爵位都没给儿子留下的收场,

就撒手人寰了。李老爷年过不惑,始终难见发迹,便动了谋反的心思。

李言秉早觉察出此人不对,谁知那日李言瑾正巧相中了此处,便顺水推舟将宅子夺过。那之后京中暴动虽未减少,却不成气,如

攻击官府夜袭粮库之类的都停息了。

李言瑾摇了摇头。

这人大抵现在还不晓得自己不过是个饵,以为自己和元翊绑一块儿便可保平安,八成心里还在念着五皇子给他的辞稿。倒也可怜

有侍卫从宅中出来,对李言瑾道:“此内并无他人,花园与门房中也均无异样,属下几个正往厢房耳屋中寻。这与六殿下说的不

合啊,您看……”

“今晚月厌鸟哭的,八成有凶神犯云,诸行不宜罢。怕不怕?不怕的就尽管给我接着搜。”

“是!”

“八殿下,巷外有一女子自称淑妃娘娘,可要让她进来?”又有人来报。

李言瑾着实吃了一惊,道:“快让她进来。”

“是!”

李言瑾才知,宫里的女人若是想出宫,无论如何都没有出不去的道理。

此时姳妃穿着一身青花印染的布衣,头上还规规矩矩地包了发巾,若不是这时辰出现在这里,李言瑾即便碰上,也不会将她认出

来。

“可否借一步说话?”还未等李言瑾问她,她已急急地说道,眼光扫过站在门边的元翊。

李言瑾虽不明就里,但见她这般,也就与顺子一同将她带到墙边阴处。

“三表哥,你快别搜了!”姳妃焦急地望着李言瑾,眼看将要哭出来。

“胡说什么!”李言瑾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缘由,顺子便插嘴骂了她一句,“你快回去!这是你来的地方么!”

“顺子你闭口!姳儿,到底怎回事?什么叫不搜了?”李言瑾好声好气地问,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丫头虽做了娘,但到底还小

,莫不是那日乞巧时与元翊共奏了一曲就看上他了?

“元大人什么都知道了,他说,若是他有什么事,就全倚仗我了。”说着,姳妃哭了起来,“我,我不敢告诉你,大表哥,大表

哥他不让,不让说……”

李言瑾看看姳妃,又看看顺子。明白了。

“顺子,让他们都停手。”

“不成。”

“行,那我自己说。”

“主子!小瑾!”顺子叫得多少带了些恳求。

李言瑾顿了顿,朝门口走去。元翊还是站在那里,等着他。

“全给我住手!”

李府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屋内的书物被扔了出来,盆栽被踩烂踢到一边,因影壁遮挡,看不清宅内究竟乱成什么样子。

负责搜查的一队人陆陆续续出来,均是蛮脸不解地望着李言瑾。

“搜了多少?”李言瑾问。

“回八殿下,还余三间耳屋,一间柴房。”

“差不多些便可以了,大家都回去歇着罢,明日自然打赏。”

侍卫里没一个人动的。

“密报有误,元大人不过是被贼人栽赃,与此事毫无干系。今日乱党头目已落网,送到刑部审一审,不时便可水落石出。”李言

瑾朗声道。

“忘八殿下勿念私情,请以大局为重!”有人说。

李言瑾冷瞥他一眼:“回宫!”

“满意了?”看着缓缓撤回的大批禁军,李言瑾终于放下紧张得快蹦出嗓子的心来。

“辛苦你了。”元翊淡淡点点头。

“若不是他们顾忌淑妃,我要放你,就等着和你一块儿死罢。”

“若她不来,我们一起死。”那漆黑的眸子,让李言瑾想起他从前说过的一段段情话。

“亏你神机妙算,把她算来。你以为说这种话还有意思么?”李言瑾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若不是她,你可有想过要救我?彼此彼此而已。”

“不过是因为琴儿怀孕了,你就这样设局么?”

“李言瑾……你太抬举自己了。”

许久,待禁军都撤干净了,顺子也没有上前和李言瑾说话,漆黑的夜里只有姳妃若隐若现的哭声在响。

李言瑾道:“送娘娘回去。再派人把这宅子烧了。”

顺子说:“是。”

李言瑾去牵马,顺子也没跟上来。李言瑾见初云跪在地上,赶紧走过去看它,才发现旁边蜷着一只小猪仔。瑾绣显然是被吓到,

逃出来的。

李言瑾将它抱起,对它道:“是落之带你来的?他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去罢。”说完拍拍它,将它重新放回地上。

瑾绣轻哼一声,用鼻子碰了碰初云,便往元府的方向跑去。

李老爷似乎对他们无用了,而元翊,则是故意在李府里的。他在等李言秉,等姳妃,等着被她救出来,等着把她扯进来。虽然来

的不是李言秉,实际也差不了多少。

……

“珑儿,瑾儿,姳儿,快过来。”李言瑾听见了母妃的声音,却还是坐在树上没动。

不一会儿,七哥和表妹跑出来找他。李言瑾见他们在院子里瞎转悠了几圈,没找到就走开了。他见两人好长时间都未折回,不禁

无趣起来,三两下便爬下树,往杏妃屋里走去。

这阵子,虽然原先络绎不绝的娘娘再不来烦人了,但李言瑾仍是很不高兴。

前两天,有几个大臣家的公子,也就是时常跟李言瑾出去欺负人的那几个,居然说以后不要跟他一起了。李言瑾一听,直接在梁

词辅屁股上狠踹一脚,梁词辅摔了个嘴啃泥,当下两人便扭打起来。后来给他六哥瞧见,六哥把人哄散,兴高采烈地对他道:“

你以后什么都没有了。要是有人打你,就尽管来求我好啦!”

李言瑾为这话气得几夜没睡着,他后悔当时怎就没把六哥扔进池塘里呢。

到了屋前,只见门窗紧闭,一宫女坐在外头扳小树枝玩儿。

李言瑾走过去问道:“你怎不在里面伺候着?”

那宫女抬眼望了一下,复又低下头摆弄起来,心不在焉地道:“娘娘让我出来的。”

李言瑾走开,在地上找到块大石头搬起来,又到了那宫女跟前,趁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瞅准了那三寸金莲,用力砸下去:“

记好你的身份!”

宫女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不敢出声,啪地跪在地上。周围几人均吓得开始干起活来。

李言瑾鼻子里哼一声,进了屋。

“瑾儿,把门合上。”

李言瑾依言关上门,转过身时看到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素色长袍,乍看也毫无奇特之处,眉间却有几分大家子弟特

有的耿直品节。

“你又欺负人了。”杏妃把李言瑾招到自己身边,替他理了理衣裳。

“是她们先欺负你。”李言瑾反驳道。

“瑾儿……”杏妃看着他圆呼呼的脸颊上写满不平,也就没责怪他,“你瞧瞧,这个人,认识不认识?”

李言瑾从进门起便在打量他,总觉得眼熟,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是大表哥啊!”表妹见他摇头,立刻说道。

李言瑾给她这么一说,也就想起来了,叫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教我耍枪的大表哥!上次在外公家,我唔……”

李言瑾的嘴被李言珑捂住:“你太大声了!”

杏妃道:“瑾儿,你大表哥死了。不光你表哥,你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全都死了。”

表妹啜泣起来,大表哥的眼眶红了。

杏妃又道:“如今外公就留下你们四个孩子,他会保佑你们平安。冶儿,你要记得,这三个孩子,从今儿起就是主子,主子年幼

,只有你保护他们。珑儿,瑾儿,姳儿,无论将来大表哥变成什么样子,你们都要记得,他是哥哥。懂么?”

四人都默默点了头。

“去年年尾,二姐觉察情势不对,便将姳儿托付给我,姳儿才躲过这一劫。冶儿,魏家如今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承下香火,可我没

法将你同姳儿一样带在身边,这委屈,你受得住么?”

大表哥道:“姑姑对我恩重如山,这点如何算得委屈?”

杏妃沉思片刻:“川冶……川页……往后,你便是小顺子了。”

……

23.风匣·断字

十年前,李言瑾并不明白一个失去外戚的深宫妃子是如何瞒天过海,将天牢里的死囚变成假太监的。但仅只十一岁的李言瑾还是

明白,很多东西变了。

他轻轻叫了声:“顺子在外头么?”

门开了,顺子走进来打上灯:“主子睡不着?”

李言瑾坐起身:“倒是又醒了。”

“您吩咐的事情都已办妥了。只是证据都留在最内侧的一间耳屋里,不看看就烧了不会不妥么?”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烧了才干净呢。筝妃呢?带回来了?”李言瑾问。

“是。在路上还好好的,回来又疯癫起来,良娣娘娘正照应着,也不敢惊动您。”

李言瑾想了想:“陪我去看看。”便穿起衣裳来。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不晓得你是怎想的,但你以为我一直没瞧出姳儿的心思么?那日元翊接筝妃出宫,你可是同她在一起?元翊直到中午才来,

是撞上你们了罢?……我问你,你原先究竟打算如何?事情暴露便一刀了结了自己?”

顺子看着地面,道:“我不能让你们有事,若元翊真将我的身份暴露出来,也是一死,还不如……”

“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么?”李言瑾打断他。

顺子困惑地抬起头来:“倒时候死无对证,他们再怎样也是没有办法的。”

李言瑾这时候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外:“我们是兄弟。”

“……那元翊呢?”顺子忽然问道。

李言瑾没答。

“元翊又是什么?”顺子又问了一遍。

“……什么也不是。”短暂的沉寂后,李言瑾这样说。

北风一呼,干冷干冷的天就一日赛过一日,李言瑾干脆在家蹲着,已过去好阵子。期间他把元翊的东西收拾收拾,挑出几样对顺

子道:“写得都好,他自己却不在意,总是写完就扔。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和别的一块儿丢了,你拿到街上卖了罢。”

又过几日,听说西郅今年又是麦穗两歧的大丰收,皇上一个高兴,往疆上又配了十万兵力,害得东郅太子到底没敢回宫,顶要紧

的大起居也顾不得了。

窝在家中的李言瑾终于一巴掌拍在桌面儿上,来报的人不敢再说,只汗如雨下地偷瞧了主子一眼。

李言瑾自语道:“天气不错,逢了虞塔寺开门交易,还是出去逛逛罢。”

虞塔寺的开门交易,在从前是半月一次或一月三次百姓集会。

这日寺门大敞,寺中行者敲过牌子报过晓,提前记下名头的杂卖贩子便可入内,在定好的圈子里卖东西。等于是借个地放出来。

但因是佛门圣地,多少沾了些威严,都秤平斗满地做起生意来。

谁知前些日子,刚嫁进来的芍烈公主乘着雕龙的抬舆,在城里耀武扬威转了一圈,无意中见了觉得有趣,便随口说要多办一些,

下次她还来看。

于是,虞塔寺连着开门一个月,芍烈公主却再没去过,住持却不敢随意关门,许多和尚开始起了玩心,就荒了佛事。

这还只是件无关痛痒的。可那公主,如今的荣国娘娘,在大街上指手划脚,搞得原本歌舞升平的街市如今日日同过节一般也就罢

了,连宫里也给改得乌烟瘴气,各种主意,各种规矩。说起来,荣国将军李言瑾听过,但荣国娘娘……真是去她大爷的!

虞塔寺里僧人敲着花棒打着花钹,的确是热闹非凡。李言瑾称了些干脯坚果揣在怀中,便带着两个扮男装的小丫头往里走。

果然是人流如织,一丫头刚进门就撞上个人,赶紧道了歉跟上李言瑾他们。那人朝她笑笑,也走了。

本来只是件极普通的事儿,却把姑娘的魂给牵去了大半,她用力扯了扯李言瑾的袖子道:“主子,那公子生得好漂亮。”

李言瑾边笑话她便回头看去,一看,也愣住,的确漂亮。回过神来时,却还想再看他一眼,哪知人已经不见了。

然而没过多久,李言瑾又见到了他。

庭中靠近大殿的地方,卖的是笔墨玩好之类。都是元翊最喜欢看的东西。

从前他们两人跑去逛街,但凡有古时某某名士的藏品出售,元翊就当没李言瑾这个人了,跟卖家能一见如故地聊上大半天。别人

见他是个行家,也就收起摆在外头宰客的赝品,拿出宝贝来。元翊这人平时不爱多说话,连喝了酒都从来不发疯,如果有人说要

拿出最好的漱金墨来请他题首诗,那李言瑾就该一脸悲恸地蹲在墙角等着了。

李言瑾正想得出神,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衿儿,笔势飘和未见得是不用力气,你的字很好,但却如何都背临不像,可知是

为何?”

那句话虽是指正,却柔若流水,满满怜惜之情都要益处来了。

李言瑾一凛,没敢看。

“主子,是元大人!”一个丫头叫道。

“和那漂亮公子!”另一个丫头跟着叫道。

元翊听见,回过头来。

李言瑾心里转过千种逃跑计策,最后否认了自己患上转不过脖子的怪病这一条,终于挤出个怪笑看向元翊。

元翊原先弯着腰凑在那皱眉写字的衿儿耳边说话,此时脑袋虽然从他耳边离开,手却还放在他肩上。

“元大人,好久不见了。”

“也并非很久,只是殿下公务繁忙,许久没有想起落之而已。”元翊寒暄道。

“不忙,不忙……”

李言瑾打完招呼便想跑路,可那老板听见元翊叫殿下,就以为财神来了,热络道:“元大人明察秋毫,这样乱假成真的都让他验

出真伪来,衿少爷正学写呢。殿下也请来瞧瞧。”

元翊道:“并非我识货,只是正巧这字其实是我某日仿着写的,之后随手丢了。谁知今日又见到,便知它绝非真品。”

李言瑾好奇,便走过去看了一眼。

“主子,这不是上次您让顺公公拿出宫卖了的么?”一个丫头又叫道。

所有人,包括那凌儿,全都讶异地盯着李言瑾瞧。那丫头这才察觉说错话,吓得捂住了嘴。

“蒙殿下赏识。”元翊笑得如十月春风,“您慢慢看,落之先行告退。”

李言瑾干笑两声:“你好好玩,好好玩哈。”

“你俩的缘写坏了,但这回的字元大人倒写得顺畅。”待元翊牵着那凌儿走了,忽然有人这样说道。原来一旁地上摆着摊测字的

老头,正是夏天时给他们测字的那个。

李言瑾撇撇嘴,没理他。远处,元翊和那衿儿有说有笑。

“主子,您怎看这女儿家的冠梳领抹看了这么久,快走罢,免得笑话。”

李言瑾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师姑前,惹得她皱起了眉头。

因元翊这人离奇,故那能将他拐走的王老八也给传的神乎其神,尽管这之前谁都没见过他,谁都不知道京里哪儿有一户姓王的屠

夫,是家中第八个儿子。

而当旁人见识到王少爷的种种好处时,这两人已经给捧成了神仙眷侣。

原来王公子不叫王八,而叫王衿。

听闻元翊曾派十几人的上等媒婆往王家说亲,帖子写得规规矩矩,丝毫没有官家架势,待王家祖宗应许了,这才一拨一拨的大定

往王家抬。还没下财礼时,就已送去生绢金银无数。真正迎亲时,连着几天请了马塘灯会,灯群中荡湖船,十多条街上一队队的

踩高跷,挑花担蚌精,敲锣打鼓放炮竹,可不热闹了。

所以尽管是男人同男人成亲,还是羡煞了无数待字小姐。

这等事情说来也是风雅。大财主大官宦,哪个家里没两三娈童呢?连当今圣上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玩这个,但如此郑重其事的,天

下恐怕独元翊一人。

“这就是用情之深了。”那宫女绘声绘色地说道。

自回了宫,她们两张嘴便说个不停,恨不得将元翊和王衿的情形道给所有人听。

筝妃叹口气道:“元大人也终究会做傻事……那王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可漂亮了!能与五殿下比一比。听说聪明得不得了。”可怜这两丫头肚子里没啥墨水,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柔柔弱弱,倒像个打酒坐的姑娘。”李言瑾冲进来不免愤愤道。

“人家王公子才不是这等人,但听顺公公说,那公子原是个胭脂巷里量酒的,长得又好,心性又好,学问又好。但就是不知元大

人为何非要说他是肉铺子上的,说别的也成啊。”宫女埋头苦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筝妃看看李言瑾,便让那宫女出去。

“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什么都不会太介怀了。”筝妃道。

李言瑾点点头,却还是焦躁。哪怕明天一早起来,别人对他说,八殿下不是他,都不会这样难受。在没人知晓的时候,“他是他

”这件事便给轻易否决了,他们都说,元大人和王公子,真是一对璧人。这滋味很怪。

“对了,方才珊儿跟我说,她想回莫府。”筝妃又道。

太子不回宫,大起居还是要办的,何况还是皇上六十岁的寿辰。

李言瑾嫌喝酒都得看规矩,也就提前几日告了病,说是受了小风寒,不要紧。但多少天过去都没有起色,他爹便让他好好歇着。

这日,宗族百官入内上寿,整齐拖拉的脚步声汇聚在一处,好像要将平地踩穿一般。

“殿下,你多加保重。”莫淳珊打点好东西,来给李言瑾告辞。

脚步声息了下去,片刻的沉寂后,有幽幽的丝竹鸟鸣从半空传来。

“嗯,我知道。”李言瑾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百鸟朝凤的地方。

歌舞声渐渐响了起来,却没有人声。死寂的一片。没有人声。

“这下不用顾虑珊儿,该放下的便放下一些罢。”莫淳珊欲言又止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说道。

“我没有顾虑你啊。”李言瑾朝她笑了笑。风很大,低低的私语也穿到了远处。

“皇上处处防着我爹,你却娶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利害关系,但……算了,只是本想给你留一个孩子也是好的。

”莫淳珊也笑了。

“你等等。”李言瑾突然跳起来跑了出去。就在莫淳珊不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李言瑾已乘着马回来了。

他朝她伸出手:“是我把你接来的,还是我把你送回去罢。”

“嗯。”

24.优昙·长更

那日下午,御酒到了第七盏时,皇上突然泛起了迷糊,见李言瑾不在席上便让人去请。好一会儿,请人的小太监回来,却不敢报

六皇子道:“八弟怎不来?如实说便是!”

“回,回皇上的话,八殿下,八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听说是把良娣娘娘送回莫将军府了。”

皇上还是微阖双目,对那小太监道:“等老八回来,让他去趟御书房。”

李言瑾在翠祥下处一个不自觉就喝到了月挂梢头,觉得差不多该回去躺着装病时,元翊来了。

“来点么?”李言瑾朝他晃了晃空酒壶。

“皇上召你。”元翊坐在李言瑾对面,看着他喝。

李言瑾却忽站起身,眼底一丝醉意都没有地说:“我去牵马。”

“好。”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元翊却知道。说起来,还是他发现的。

李言瑾很少在夜里见他爹。

一个人,任他保养得如何红润,由烛光一照,便沟沟壑壑地映出年纪来,尤其是整日舞踏散后。琴瑟琵琶,总能听得人神伤,越

是活得久的人,便越是深谙其中妙理。然乐器却是无情得很,无人撩拨便倏地停了,再不发一响。

少年人游戏作乐,这一场过去便赶下一场,不知老年人闻歌而泣的心思,不知有的人,听完一支曲子便是一支曲子,要心惊胆寒

地一支一支倒着数。

李言瑾很讨厌看个老头子坐在案前愁眉紧锁的样子,因这就显得更老了。

“儿子贺寿来迟,请爹责罚。”李言瑾一进屋,便跪下道。

他爹挥挥手,四下里的太监便集体退了出去,关上门。

“起来坐罢。倒是听说你把莫将军的女儿送走了?”

“是。”

“你现在去请她回来也还来得及,朕不会再给她苦头吃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李言瑾没有谢恩。

“朕这些年挖空心思让兵力分散,一则是担心你们兄弟相残,二则是担心有人像西郅摇尾乞怜。这些你懂么?”这一天,皇上成

了花甲老人,也不知是看淡了,还是糊涂了。

李言瑾点点头。

“瑾儿,你来说说如今我东郅都有几股势力。”皇上忽然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五股。一是皇上,一是大哥的兵力,一是莫将军的兵力,一是荣国娘娘身后西郅的势力。”

“你明明说了五股,却为何只列出四人?”

“还有一股势力,爹您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不是?”

“的确。他们小打小闹地造反,暗中却盘知错节地侵到朝廷里来了。”皇上忽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李言瑾道,“不是你么?

“您该不是见谁都这么问一遍罢?”李言瑾给他爹一瞪,吓了一大跳。

“朕知道不是你才问。只是总觉得你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即便元翊浮出水面,他背后的人还是抓不住。罢了,今日是要告诉你,

东郅实际只有三拨人马:一是你大哥和莫决,一是你六哥那卖国逆子,一是那帮叛贼……假如造反的不是前两拨人的话。”

“原来东郅所有兵力都汇在一群人手中么?”李言瑾暗暗吃了一惊。他知道造反的是五皇子李言亭,他也知道李言亭,元翊和莫

决是一路的,但他没想到连太子李言勋也和他们搅成了一团,更没想到他爹手头已经空了。

“你大哥和莫决联手也是半年前,等他们互相信任了,早晚会知道朕什么情形,那时候,朕这个皇帝也就算做到了头。”

“爹,让位罢。”李言瑾玩弄着桌上一个水烟管,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苍老的面孔,淡然道。无论如何,他对这等事都关心不

起来。让位,一切就都了结了不是么。

“让位?让给谁?让给你么?”皇上斜睨李言瑾一眼,别有用意地说。

“皇后娘娘那头的外戚这些年因尚书大人迂腐而失势,六哥便想借西郅之力坐上龙椅,也不知和西郅皇帝做了什么交易,您定是

不会传位于他了。这样,只有大哥一人。若他与莫将军联手,最后定是要和六哥拼个你死我活,也未见得能赢,倒不如您趁六哥

未有动作,赶紧退位算了,就算谁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也没您啥事儿。”

“打仗他行,当皇帝,他差远了。何况他虽被称为太子,太子印却并不在他手上不是?”

“这好办,若爹不再对皇位眷眷不舍,儿子何时都能将太子印交出。爹将那东西放在我这里,害得您寝食难安,害得大哥暗中调

度,害得七哥丢了性命。我早就想物归原主了。”

“别说你不明白朕的意思!这些年朕看明白了,莫决也还算忠臣,朕不会再防着他,你可以去争取他过来。”皇上怒道。

“儿子不想。”李言瑾轻轻道。

从御书房里退出来时,李言瑾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尚未真切,就被关在了门内。而御书房外,除了雾蒙蒙的月亮和干瘪瘪

的枯叶外,什么也没有。

从前,他爹召他,总是一通好骂,李言瑾不想去的时候,元翊便对他说:“我在外头等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弄出些声响来,我

就会进去替你求情。”

于是,哪怕他爹瞪他一眼,李言瑾都能不小心将东西碰到地上。

李言瑾偶尔会像这样沉浸在回想当中。他知道,想着想着,总要忘记的。

就好像筝妃,只刻下铭记,每翻出一笔债来,回味上半日,便微微改动一些。最终,她所记得的皇上,已经连面孔都换做了他人

,不存在的他人。女人就是这样,用大半生的时光,怀念了许多人。你说她自欺,她还要怪你无情。

昨夜二更三点,从筝妃的房里传来一声很舒服很好听的笑,然后她就死了。她死之前是疯的。

李言瑾宫中上下无不动容哀哭,好像她这个人从开始便是为了那时刻而活一般。

莫淳珊问他筝妃会怎样,李言瑾说,会厚葬。

莫淳珊点点头,今早就走了。

李言瑾跑了媳妇,灰头土脸地关起大门过日子,而元翊娶了媳妇,喜溢眉梢地躲在家里甜蜜去。这俩人也不照面也不通气,横竖

没什么关系。

期间下了场雪,雪停了,化了,唐突留下一块斑,就什么也没了。

李言瑾坐在院子里听屋内人说话。命妇正把从前讲给莫淳珊的那一套安胎的要领翻出来,一字不差地拿给如临大敌的陆施琴说。

顺子道:“主子,外头冷,回去坐罢。”

李言瑾点点头,站起身问:“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顺子想了想,还是说:“看不出来,四不像?”

元翊也坐在院子里听风赏雪。身旁的王衿伏在石桌上写写画画,偶尔会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看元翊,鼻尖泛红的样子也相当灵巧

可爱。

王衿道:“你瞧见那朵云没?形状好是古怪。”

元翊望向天上微微扬起了唇角:“会有人说那是今年最后的大闸蟹,还是膏饱肉腴的一只。”

王衿也笑了:“好怪的人!”

煮过腊八粥后,民间便准备起年关行事,而宫中也为了除夕祭祀和元旦朝会忙碌起来。都习惯了。却不知哪日夜里,忽有人惊叫

一声:“走水啦!”顷刻又被奔跑呼救声所掩盖。

望火楼上的小兵正打着瞌睡,听见叫救火,骂骂咧咧地也就醒了,正打算下楼叫人汲水,却觉一股热浪喷将而来……

大清早,李言瑾刚洗漱穿戴完毕,顺子已备好马候着。

整条街都被官兵封锁起来,外头搭了几顶帐篷给一般百姓领尸首。街内满目狼藉,一丁点儿风也没有,连空气都给烤糊了。李言

瑾不禁皱起眉头。

天气干燥,再加年尾常有匠人私制炮竹,是以火事频发。然而昨夜那场却起得蹊跷。

大火最先是从一家酒肆里窜出来的,虽立刻被人发现,却没来得及救,所有的铺子已经集体烧起火来,瞬时连成了一片。当时望

火楼里的士兵给烧死了十几人,惊魂不定跑出来的也来不及再入内抢救工具。街上的人还未来得及跑到隔街去寻人救火,那边的

巡兵已发现了蔓延而去的大火。

全城的兵力被调度而来,一夜之间,护城河里的水都要给抽干了,大火这才熄灭。

而城中走水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中也是一团糟。原来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直没回来。

李言瑾昨晚听说后,揉揉眼睛对顺子道:“大过年的要服丧,真晦气。”又翻过身睡了。

大火扑灭后,宫里马上来人查,一赌场的荷官才结结巴巴地,说三殿下和四殿下应该还在客房里。

那赌场是京内顶出名的一家,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客人若是玩得晚了来不及出城或不方便回家,都会到三楼的客房休息。而那

日夜里,并没有人见到三殿下和四殿下出来。

十几二十人的禁军往残破的楼房里涌去,不一会儿便从还在掉着木炭渣滓的一间房内找到了二人的尸体,又麻利地运回了宫。

李言瑾远远就看见了元翊。他穿一身素白的染貂私服,在焦黑的大街上显得尤为惹眼。

“梁大人,元大人,徐大人,各位大人早啊。”李言瑾清爽地打了个招呼。昨夜发现尸首后,皇上便命这三人调查此事。除元翊

外的两人都是两眼发红,如丧考妣。

“殿下节哀。”三人纷纷欠了欠身。

梁诺道:“八殿下,此处虽已灭火却仍十分危险,两侧房屋摇摇欲坠,臣明白殿下急于查明真相,但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快回去罢

。”

李言瑾挥挥手:“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不会妨碍各位办公。宫里太不安生。”

对于李言瑾此般发言,这几位老骨干已是见怪不怪,徐志昕转开话题问:“不知依殿下看,这是何人所为?”

“不知道啊,你觉得呢?”

“这水走得不自然至极,应是有人故意为之,臣猜测是否是那帮造反的逆贼所为,目的是要火烧京城。”徐志昕以为李言瑾真是

个傻子,便堂而皇之地胡扯。

“笨!”李言瑾心里嘿嘿一笑,绷起脸当着一帮人的面骂道,“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在一条街上放放火就算火烧京城了?还顺

带烧死了那两位?要是你,你别的地方不点火啊,这都能忘的么?”

元翊扑哧笑了一声。徐志昕满脸通红,却只有点头说:“殿下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元翊与人耳语两句,便道:“几位,落之进去看看。”

梁诺忙阻止他:“不成,这房子太危险了。”

“梁大人,皇上派咱们来,是查证,不是监工。”说完,元翊便带了两个人往楼内走去。

“我也去。”李言瑾没头没脑地冲出这么一句。

25.泽芝·密室

话一出口,李言瑾立马后悔了。他求助地望向梁诺,梁诺却瞟了元翊一眼,而后深明大义地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徐志昕则是副

恨不得他们刚进去房子就塌了的表情。

李言瑾又小心翼翼地望向元翊。

这人怎么看,都是没表情。

既然没人让他留下,无论如何也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虽然之前有人进来过,却只是将尸体搬走,大概开出条道儿来,并未仔细清理。此刻散落的赌具,落下的横梁,倾倒的家什等等

诸多焦黑的东西横在几人面前,根本没个下脚的地方。四周散发出木头烧烂的臭味,似乎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将地板踩穿。

李言瑾真觉自己来错了。

而元翊则彻底将他当做摆设,吩咐了另外两人上三楼搜查,自己拢起衣摆蹲在地上不知找什么。

当一楼只剩下他们两人,四下里顿时一片死寂,李言瑾捡起变了形的筛子,百无聊赖地窝在角落里凑骨牌名玩儿。

“掷了什么牌面?”

“二士入桃源。”李言瑾听见有人问话,想也没想地就答。

元翊也掷了几下,不顾李言瑾神色怪异,靠近一些:“铁锁缆孤舟。倒是和你的凑个对。”

李言瑾仍是怪怪地看他,心想哪有这样硬凑的道理,却忍住未说。元翊又将筛子交给他,要他再掷,李言瑾以为元翊存心戏弄,

气呼呼地站起身,也不顾脚下扭头便走。

天旋地转的前一刻,元翊抓住了他,于是两人抱成一团掉了下去。

地下是一间杂乱的密室。李言瑾眯起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却听见身下有人道:“明白这地方为何连底楼都要铺上木板了?”

李言瑾赶紧想从他身上挪来,试了几次却都不行,左侧地方太小,右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而两人落下后,一楼的木板又卡在了

头顶上方,从下面施不了力也就站不起来。李言瑾最终只有背过身来坐到了元翊的前面。

“你要不要紧?摔到哪儿了?”李言瑾拉起元翊。这屋子虽小却相当高,他这么一摔,背脊朝地,骨头不断就算万幸了。

“刚刚是从那上面滑下来的,就是有些痛而已,不要紧。”元翊指了指身后一段插入地下的木梁,“原打算问问你怎么下来,这

倒省了事。”

李言瑾尴尬地笑了笑。

待眼睛适应了昏暗,便大概看清楚了。这间屋子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平整的坑,深得很却不宽敞,四面都是土壁,无出入

口,地上杂乱地丢了许多兵器刑具,除了一只横倒在二人右侧的柜子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看样子东西该在此处。”

“你该不会又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古怪了?”

“自然不知道。”

李言瑾听着元翊懒洋洋的声音,心中权衡了一下,哪怕会给他当成呆子,还是忍不住地问:“那你为何会发现这下面有地洞?和

那俩死胖子有关系么?”小时候李言瑾叫他们胖子,如今两个胖子,不过三十多岁却一个油头粉面,一个肥肠满脑,竖着进来横

着出去,就是死胖子。

元翊忽然捂住李言瑾的嘴道:“给他们听见多不好。”

“谁啊?”李言瑾在他手里莫名其妙地问。温润的唇和潮热的气息擦过元翊的手掌。

黑暗里元翊没说话,而是高深莫测地用另一只手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一手仍按在他半开的嘴上。李言瑾不明所以,但见元

翊那样也不敢乱动。

隔了好一会儿,元翊似乎是觉危险过去,忽又和没事人一样继续说道:“听说鬼魂会在丧身之地徘徊七日,多积口德,否则你两

个皇兄晚上来找你。”

李言瑾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装作随意地拨开元翊,又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挪。这两人对坐,实在太奇怪了。

元翊收回手也没多大反应,问道:“言瑾,你身上带了什么?”

“……除了银子,该带的都带了。到底想说什么啊?”

“该带的是什么?”元翊接着问。

“你不会是在说皇子的令牌罢?”李言瑾总算开窍。

“自然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最终只有这个。起火是什么时候?”

“四更天。”

“大火灭后屋内没有活人,不可能移动尸身,所以两人是在同一间屋里被烧死的可对?”

“的确,但……”

“你会大半夜跑到一个男人屋里么?”

李言瑾满眼复杂地看看元翊,元翊却没注意地接着道:“按常理这时候都在自己屋内,但他们却不是。若我是歹徒,即便我是单

独行动,不能同时抓住他们两个,也会怕被人发现而不可能将个皇子从一间屋劫持到另一间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其中一人

,另一个已经被我干掉了,让他束手就擒。”

“你真狠。”

“但他们死在一块儿即是说,两人是在还未睡时被制伏的。”

“两人被杀是在大火中,或大火前不久。可见来人不但是要杀他们,还做了其他的事?”李言瑾插嘴道。

“不错。但我瞧这两人并不讨皇上喜欢,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宁与太子为敌也要杀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人,其中缘由你肯定明

白不是么?”元翊循循善诱地说。

李言瑾点点头:“那对夫妻最爱拿自己兄弟开刀,杀光了好办事。”却觉得心里有些开心,毕竟他和元翊许久没正常地说过话了

“李言秉已开始怀疑皇上到底立没立这个太子了,他在设法证实自己所想。这两人的死,一来是探李言勋的底细,二来是向皇上

示威。但毕竟是弑兄的大罪,他绝不可能自己出马或让亲信牵扯其中,但此事又关系重大,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我能如何?给他们说,兄弟,你们自个儿了断了好不好?”李言瑾想不出来,只有泄气地道。

元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若是我,我会让手段狠毒且企盼提拔的人来办。这个人会提前几个月,大半年,甚至整年的时间埋

伏在两位皇子时常出入的酒肆,赌坊或妓馆。昨日,待他派人将逼供出的消息送往李言秉处后,安插在整条街的死士便会集体放

火,或许还有火药。除了后院无关紧要之人或可逃生之外,主楼内的活人死人全被烧得一干二净。然后,他就如李言秉料想的一

般,像个普通的荷官,死得悄无声息。”

“可是他不是还指望重用么?”李言瑾道。

“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死罢了。这种人通常很保命,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你以为李言秉让他销毁证据他就会乐呵呵地照做么?如果

手头没有能够牵制住李言秉的东西,他就自己抹脖子算了。李言秉之所以杀他,也有这原因在里头。可惜你六哥这人太过傲慢,

以为杀了人便一了百了,往后可以慢慢解决。而刚巧徐志昕又是头猪。”元翊摊摊手。他自然没有骂李言瑾的意思,可李言瑾却

仍觉得自己也是头猪。

“你,那个,你该不是认得那人罢?”李言瑾听得神乎其神,最后还是傻呵呵地问。

“怎可能?我猜测了四种李言秉杀人的方法,只是下来后,确信了这种而已。你看这地洞打得如屋子一般平整,可见此人心思缜

密且耐性极好。空间狭长说明他不大气,甚至是小气到了极致。而他轻功应该很高,便将这里造了个无门无路的样式,足显生性

多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将性命攸关的东西藏到自己控制不到的地方。无论如何,彻底搜搜一遍应该不会错,而一楼白日里虽人

多眼杂,夜里却最便于行动,所以,明白了?”

“明白,你是鬼才。”李言瑾郑重点头道。

元翊轻轻笑了:“昨晚抬尸时我便来了,见他们两人身上缺了东西,就问周围的人可还有遗物,这才想到的。令牌这种东西你们

不是爱随身带的么?上次你穿衣裳的时候落在我家,居然大半夜的还跑来取不是?”

“也即是说,这屋里藏了他替六哥做事的证据?”李言瑾赶紧转开话头。

“嗯,若是我猜得不错,连上两块令牌,东西应该就在这柜子的抽屉里。那人大约是来藏东西时,忽然外头起火,慌忙中将柜子

带倒,上头放的刑具才落得满地。原本以他的功夫,恐怕逃命也未必不行,只是若此处暴露,他也非死不可,只有把木板掩好,

这也就丧了命。他大约也没想到,这上面的东西砸下来,正巧将空木板砸出个洞……”

“那你还跟我扯这么久,赶紧把东西弄出来才是啊。”李言瑾打断他。

“没用的,肯定上锁了。只能等上去再想法子,但恐怕没法保密了。”

李言瑾拉了拉抽屉,果然上了锁。他二话不说地摘下元翊的发簪,拔出藏在其中的银针,又把发簪扔还给了元翊。

“言瑾,你居然会这种拧门撬锁的勾当?”元翊随手将长发拢到脑后,惊讶道。

“嘿嘿,”李言瑾抬起头来坏笑一声,“但凡干坏事的活儿我都会,你慢慢数五个数。”

元翊数完,李言瑾撬开了一个,空的。再去撬另一个。

五个数五个数地数了几回,李言瑾已经开了好几只抽屉,边撬还边抱怨:“听你说这人该是很聪明才对,可每把锁都是一个路数

,开得太不带劲儿了。”元翊只有苦笑。

一叠密函,一只手札,一瓶毒药,两块令牌,都是分放在不同抽屉中的,害李言瑾忙乎了老半天。

“言瑾,这个你要么?”元翊晃晃手中的纸,问。

李言瑾摇摇头:“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要的话自己留着好了。我把令牌拿回去让人溶了,又值钱又不烫手。”

元翊突然笑了起来,李言瑾警觉地望着他。这种时候,元翊这么笑,从来就没有好事。

“你是不是把我的东西都拿去卖了?”元翊问。

“那个,我原价还你就是了。”

“为何要卖?”元翊还是穷追不舍。

“我错了。”李言瑾心里七上八下地道歉,却还是想,到底是哪个小肚鸡肠的听说琴儿怀上孩子就瞎折腾!睹物伤怀也有错么?

“言瑾,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或许,你也是稍微有点喜欢我的对不对?看到我和衿儿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你会不会偶尔

不高兴呢?”元翊不确定地问。

“是是是,男女老幼都喜欢你,鳏寡孤独都吃你的醋。”前不久还在暗喜两人能正常对话的李言瑾,此时已经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了。

“不要生气了。我和他在一块的时候也从不想着他。”元翊朝他伸出手,又放下。即便是在黑暗中,李言瑾仍看见了他脸上闪过

的欣喜。

李言瑾忽然暴怒道:“放屁!”

“真的。”元翊眨眨眼。

“衿儿!你都没叫过我瑾儿!”

元翊愣了愣,忽然别过脑袋囫囵道:“瑾儿已经有人了。”

最终,李言瑾和元翊是掉在了私藏刑具的暗室里。赌坊里有一两个这样的暗室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这两人掉下去那么久都没

有求救。

李言瑾总觉得那长发披肩还似笑非笑的元翊,正将众人往什么不得了的想法上引。

26.药师·元日

元府门阶上坐了个穿紫貂皮袄的男孩儿,也不干别的,就一副胡思乱想的样子坐着。却是琼枝聚笑,料峭美人一个。

李言瑾愣了愣,转身往街上走。男孩却眼尖地叫住他:“八殿下!”

李言瑾不得已回头:“什么?”

“殿下过门而不入,倒问起衿儿了。”男孩笑着说。

李言瑾不禁皱了皱。不过一句话,王衿却有股子不合他年纪的风尘气,便不想多说:“路过而已。”

“殿下是来找我家相公的?不巧得很,他今日不在。”王衿仍是笑嘻嘻的。

李言瑾听那称呼便气不打一出来,隔了老远就直接骂:“谁找你相公!好歹是个男人你还知不知羞?”

王衿也怒了,两手往腰上一插,叫道:“是我不知羞还是殿下您不知分寸?你当我不知你还在打他主意么?我坐这儿就是等你,

哪个晓得你还真来了。”

“殿下我想打谁主意打谁主意,你给我老老实实少管少说少知道!”

“行啊,你就是搬个梯子来翻进我家大门我都不管。反正我家相公又瞧不上你!”

没多久,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元翊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王衿先是瞪李言瑾一眼,忽娇倒在元翊怀里,再看时,他已眉中伤

,眼中泪。元翊见这样子不过愣了愣,就砰地关上大门。李言瑾忍着没往里面扔砖头,转头扫了众人一眼:“再围着,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说完,昂首阔步地走了。

送走了灶神爷,就真进了年关,而年年年关事最多,老爷们哪年不是提着胆子过?

就说两个皇子忽然没了,原也不关普通小老百姓什么事儿,全当谈资听去,可皇上却脸一沉斋戒了。皇上悲恸了,臣子自然肠断

,臣子肠断了,全京城都得跟风扼腕。

然这大过年的,一块儿哭着也不是个事。于是,不知哪个体恤疾苦的青天大老爷说了,老百姓可以过年,可以团圆,只是这年要

过得饱含对归仙皇子的思绪,不能惊扰了两位的西行之路。大红大火对死者不敬,却可走走新法子,见见新面貌嘛,窗花年画纸

灯笼一律改白,不就得了。

之后此人似是觉得此方案其妙无比,便吩咐下去,要办,要好好办!

翌日,皇上从坐上摔下只本子,直接就将吏部尚书的顶戴给撞了下来。跟着,大殿上倒下冗员一片。

而李言瑾在元府门前与王衿骂街之事,却如春风一阵拂过惨白的坊隅巷陌,越传越邪乎,越道越离奇。于是,不光人人喜上眉梢

,连草木都得了活气似的绿上枝头。元家老爷夫人本就因一个男人嫁进来而抬不起头,如今闹出这种笑话,干脆连生意都不顾了

李言瑾自知难逃责罚,主动闭门思过,连他大哥回宫他都没见,而宫里不给大张旗鼓地请班子,各家都上外头定了戏,他也就跟

着去赶了两三场,又给某大人在他爹面前记上一笔。

这事好歹因元翊而起,他却毫无动静,随旁人闹去猜去。顺子不言语,只看着李言瑾,一副痛心疾首无可救药的神态。

李言瑾满腹郁结,他当真只是路过。

那头芍烈公主嫁进来头一个元旦,她即没打算就这么凄风苦雨地过,也没想过闹了回娘家。公公还没吃上块肉,儿媳一声“点灯

!”宫里便明快起来,言笑晏晏起来,祭祖别岁烧天香地热闹起来。

两个肥肠满脑的胖子死在赌坊的事,也就这么算了,宫中照常正旦朝会,诣寺烧香,城内照样急管繁弦,大戏百台,日子还是千

篇一律地过。

初三那天,莫府差人来请李言瑾去看戏。顺子见李言瑾想装病不去,抢先对来人道:“去回莫将军,八殿下晚些便到。”

李言瑾也只有点点头:“听几折子便是。”

莫府上下爱听雅剧,辞令虽好却没啥意思,李言瑾听来和敲梆子没多大差。这也倒不要紧,只是听戏前可有得他受。

到了莫府拜过年,莫淳珊没和他说上几句话,都是她爹娘兄嫂在扯,李言瑾只是应付。

传言莫将军虽有好几个儿子,却最疼那独生的闺女,而今这闺女给夫家排挤,终于自己打点了行李回了娘家。这回请客,莫决还

一反常态的和气,似是只要李言瑾来,什么事情便通顺了。李言瑾以为是鸿门宴,当了好几个心。

各人自说了一阵话,又来了十多朝臣,元翊也在其中。莫决见人来得差不多,便让大家移至后院。元翊本坐在李言瑾斜后,跑去

递了个烧炭的煖捂给他。

李言瑾却不怎么高兴地答:“干干的冲鼻子。”

元翊没说什么地收回去,专心听起《两贤抢会》,李言瑾看他那副就知道你在吃醋的样子,又把煖捂给拿了来。

听了大半天,天黑下来,大家在莫府用了饭。

李言瑾不过给人敬地小酌了两盅,却突然发现好喝起来,又多喝了一些。他酒量一向不错,也就没醉,只是觉得细腻清爽,就让

莫淳珊喝。莫淳珊浅抿,也说好,莫决便命人往李言瑾宫里送了几大坛子。

渐渐的,李言瑾话多起来,三句不离此酒,连闻着都是香醇勾魂的。他又问元翊好不好,元翊瞧出他不对,却不能阻,只淡淡地

答:“绵甜静雅,的确很好。”

李言瑾顶遗憾地摇头道:“没品出味来。”

莫淳珊道:“殿下,不要喝多了,一会儿还得回宫呢。”

李言瑾斜眼瞅瞅她,突地握了她手道:“珊儿,夫人……算了。”虽说算了,却没松手,而是对着宾客道:“你们瞧仔细了,这

是本殿下的媳妇,是莫家的大小姐,你们谁敢欺负她,我……”

满座木然。欺负了她李言瑾会如何,谁也不知道。因李言瑾忽然站起来,酒劲上头,还没站稳就晕了过去。

李言瑾初三那日喝醉了,自然在莫府住下。然而他再睁开眼,却是被初五请财神的炮竹给吵醒的。

“顺子呢?”李言瑾问坐在床头的元翊道。

“他回宫了,其他人也回去了,这儿是莫府,你睡了一天两夜。”元翊把李言瑾想问的都答完,就不说话了,而是担心地望着他

“哦。我昨,前日的确是有些醉,但没到倒下的地步。”李言瑾坐起身,一点宿醉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浑身使不上力。

“我明白,你只是病了。”

“我也没病。是给下唔……”

元翊用一个吻堵住了他。

李言瑾傻乎乎等他亲完,又傻乎乎地看着他。

元翊见他这个反应,只有说:“言瑾,你现在不是很清楚,可我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你就是一时听不明白也不打紧,但得记住

,等你明白了就来找我。”

李言瑾点点头。

“三件事。第一,我之前的确是气糊涂了,可我没有设计姳妃,更没想过设计你。第二,太子回来,是要李言亭和莫决帮他找东

西,那样东西李言秉也在找。无论给谁找到,皇上就都没用了。第三,如今哪儿都不安全,若是走不成,就随遇而安好了。”

李言瑾还是点点头。

元翊还是地问他:“记得住么?”

“记得住。”

元翊稍微放心一些,又说:“还有一件,是我的事,一直没告诉你。但我得先问你,你可知道皇上有多少六十岁朝上的妃子或者

宫女?”

“不少,妃子的话,在世的大概还有十来个,宫女就不知道了。筝妃不也是一个么?”

“不,她的口音不对,我也问过她一些从前的事,她也说记不得了。我要找的人是四十年前入宫的,祖籍长安,不知姓名,只知

她入宫前有过孩子。”

“恐怕难查,但可以去问问我娘。你找的是谁?”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元翊住了口。

进来的是莫淳珊的长兄莫晟,说是知道李言瑾醒了,便来看看。

元翊看了李言瑾一眼,出去了。

莫晟带来的是两个丫鬟,问李言瑾可是满意。

李言瑾不客气地道:“我有老婆,不需要。珊儿呢?珊儿上哪里去了?”

莫晟道:“殿下误会了,这两个只是派来伺候殿下起居的。”

“起居?我一会儿回宫了,伺候什么起居?”

“我绝没有拦住殿下的意思,只是目下家父有事不在,等他回来,与他说一声,再走也不迟呀。”莫晟稍显为难地道,语气里却

是不容商榷。

李言瑾想起元翊的话来,被子一拉又躺回床上:“我要睡觉了。”

“不是刚醒么?还是吃些东西罢。”莫晟倒真的为难起来。

“不用。”李言瑾答。

六日后,因李言瑾大发雷霆,莫晟只有让顺子来了一趟。

顺子拖了八大箱的衣裳,让几个小太监轮着在外头高声清点。他见李言瑾没事,也就稍许安下心,跟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扯了一

通,最后说,皇上病了。

“早说他年纪大了,他自己还不知道怕老。”李言瑾叹口气,又问了问太医开了什么方子,陆施琴身体如何。顺子说太医开的方

子不好,这阵子都是李言秉他媳妇给端的药,陆施琴也没什么大事。

顺子不能久留,塞了封信到手里就要走。忽然听见外头莫晟被人叫去,赶紧道:“自个儿小心,莫将军不至于害你,但太子殿下

却很难讲。如今皇上给李言秉软禁了,宫中危险得很。至于他们一直给你喂的那药没有解也没毒,只是时常脑子不清醒,唯有等

药性自然退。我带了些铁观音来,虽没什么用,但好歹提提神。”

李言瑾点点头:“我今日还好,不去想什么倒也就罢了。”

“杏妃娘娘也都还好,那头有我在,不用多想。这阵子元大人太忙,过些日子也会来瞧瞧你。好在他进出莫府倒没这么多规矩。

顺子这就退了出去。

顺子走后,李言瑾时常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发呆,偶尔会找莫晟来喝喝酒。莫府上下对他倒是照顾得小心翼翼,只要他不出大门,

就随他到处走。

可李言瑾却没见过莫淳珊。有一回遇上莫夫人,随口问起珊儿,但见她不大乐意说,便也算了。

至于顺子给他的那封信,当晚他看完便烧了。

皇上跟他一样,给软禁了起来。下手的虽是李言秉和他媳妇,但李言勋等人拿皇上也有用,只是等那俩人先动作,往后好名正言

顺地英雄一把。

老六想从他爹手里扣出个一弓半弩什么的,当初他负责查谋反之事,把面上的禁军用得元气大伤,他爹也没让他知道暗里的军队

在哪儿。而老大和莫决为帮,倒也不差那点战力,此刻案兵束甲是想要那块早不在他爹手里的太子印。

总之,老六先唱了恶角,老大再来个救驾护国,最后谁胜谁负,如今还搞不清楚。但无论如何,皇上这爹当得也着实憋屈。

那头兄弟两同室操戈如火如荼,而皇上横竖不动声色,既然病了,就干脆跟着那刘太医学起养生来,优哉游哉地害两个儿子干着

急。

李言瑾身上裹着狐白裘,头顶还系了个毛貂冠,脸都要给遮起来,松松软软地满身行头穿戴好,就坐到莫府门前的石阶上,看着

外头来来往往的人。

李言瑾这么一坐,可吓坏了一干家丁,都紧紧盯着,怕他忽然跑了。

莫晟倒无所谓,这两天李言瑾似是真有些傻,问他话他都答得老老实实,眼睛里也没了平时那股子邪气,跑不了。

于是李言瑾就在莫晟的默许下,在莫府门前坐了大半日。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李言瑾问身后的丫头。

“回殿下,是正月十五。”那丫头生硬地答。

“爹他老人家今日昨日都该赐群臣宴,谁让他自己不当心身子,你说是不是?”

“回殿下,奴婢不知。”

“你退下罢。”

“是。”

李言瑾便一个人呆着了。

听说王衿喜欢坐在元府门前,李言瑾也见过一次。当时不明白,现在总算知道,什么人才喜欢坐在别人家台阶上。

李言瑾听着石阶外的笑闹,吸了吸鼻子转身就要往回走。

“言瑾!”元翊边从远处跑来,边叫他道。

27.琉璃·节供

李言瑾回头,元翊已在他身近站定,手里提着一只鸡。

“你,你拿的是什么?”李言瑾怔怔地问。

“一会儿红烧了。今日可是上元列灯的日子。”元翊不以为意地道,拿另一只手牵了李言瑾就往里走。

“莫府什没有?非要你拎只鸡来?”李言瑾依旧不屈不挠。

元翊不高兴地瞥他一眼,却也没想出什么答话,只好搪塞道:“你手冻了,我给你暖暖。”

“我是说你干嘛……”

“行了行了,快些进去罢,外头多冷。”

元翊除了令丫鬟张灯结彩地置灯烧鸡别的也不干甚么,整日就跟着李言瑾。李言瑾用茶他也喝一杯,李言瑾逗鸟儿他就一边看着

,李言瑾要上茅房说什么都不让他黏着他就坐在屋里等。

李言瑾让他弄得犯憷,只有问到底什么事,他说我们还没一块儿过过年呢。

李言瑾随口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元翊点点头,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这一日的莫府就跟塌了天似的没谁笑也没谁敢笑,莫将军不回府,夫人小姐不出门,嫁进来的都跟逃难的回了娘家。丫鬟家丁没

了计较,就那东头的俩少爷死活不吃这一套,在树上挂满了彩灯,桌上摆满佳肴美酒和一只烧鸡。李言瑾教元翊划拳,赢了的出

迷输的解,解不出便要罚酒。谁知反倒是教的人满盘皆输。

“你当真没打过令?”李言瑾耸着脑袋问。

“言瑾,愿赌服输罢。昭君出塞?”

“王不留行。再来!”

“五纪魁。”

“四喜财。”

“你又输了。正月十五猜灯谜?”

“春打六九头。再来!”

“……”

李言瑾正在兴头上,元翊却忽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还硬要陪我,要不咱换个玩儿法儿?”

“言瑾……皇上这次恐怕活不成了。”

“嗯。”李言瑾转过眼去。

“我怕你伤心。你会伤心么?”

“没死过爹,不知道。”

元翊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你是不是怀疑我和那些小打小闹的乱党有瓜葛?”

“没有么?”李言瑾不自觉反问。

元翊见他这般不设防,轻轻笑了:“自然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是谁让你这么想了,现在跟你说这些大约你也想不透,不过你可以

信我。”

李言瑾因给莫家父子灌了药,脑子只够猜灯谜用,别的还真想不透。便只有点点头,听元翊继续说。

“你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

“琴儿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李言瑾听他这么一问,脱口便道。

元翊听他提这茬儿,也是没想到:“我也大概看得出。不忙说这个,我猜莫将军是想从你口中套些消息,你的确不知他和太子要

找的东西在谁手上?”

“你想我告诉你么?”李言瑾直勾勾地盯着元翊看,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元翊心中半半清明起来:“不用,到时你见机而动罢……还玩么?”

“你想怎么玩儿?反正诗词歌赋我哪样都没作为。”李言瑾见元翊转了话头,也松了口气。此时若是元翊死咬着不放,李言瑾着

实是招架不住的。

元翊笑道:“可愿作诗?我怎听说你年少时每日读书,必将先前那位少保大人气得呕血三尺白绫?”

李言瑾不服:“我不过是折他寿,又没真想过害他,哪像……”

此时的二人,说什么都是错。

正巧有人敲门,元翊去应。门开得不大,被他身子挡住,李言瑾瞧不见外头站的是谁。元翊没说话,只微微点了下头就端了一大

碗元宵进来。

“险些忘了正题,我让丫鬟弄了些元宵,你尝尝。”不等李言瑾开口问,他已经说明原委,又盛了两碗。

李言瑾接过,吹好半天才吃了一个,终于忍不住道:“最近的丫头真是大胆子,敢让元大人亲自端这么烫的东西进来。”

“言瑾……”

李言瑾看他一眼,突地站起来朝着门外喊道:“珊儿,你进来。”

“殿下,您早些歇着,珊儿不进来了。”隔着门隐隐听见莫淳珊的声音。

“珊儿!”李言瑾去追,不小心撞到桌角也没在意,却在要开门的时候自个儿停了下来。

原本,就是见到面也无话可说。李言瑾叹口气转过身,却见元翊灼灼地盯着自己,只有硬着头皮苦笑地坐了回去,这才觉得膝盖

剌剌地疼。

长长一段沉默后,元翊停下敲着杯沿的手指:“听说当年莫将军打定心思想把她许给李言亭,你一把火烧了莫家小粮仓,趁乱跟

她连夜私奔,回来后莫将军大发雷霆,你又在府外站了两天两夜,莫将军才松了口是不是?”

“这么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李言瑾暗中发誓,不管是谁说的,绝对要灭了他九九八十一族。

“是还不是?”

“……是。”李言瑾犹豫半天,终还是点了头。

元翊脸上卸去最后一丝血色,惨淡地笑了。

就李言瑾知道元翊那脾气,铁定又得不冷不热一阵子。可第二日晌午起来,元翊已坐到他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李言瑾见

他凝神锁眉,总觉眼前心头的想顾都顾不来。

“怎这么早?”

直等李言瑾出声儿,元翊才发觉他醒了,心不在焉地道:“不早了。”

“有心事?”李言瑾自昨夜莫淳珊一事便做贼心虚,只有小心翼翼地问他。

“莫将军和太子这会儿刚回来。”

“倒真亲厚。”李言瑾不冷不热哼了声,“这两人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

“碰钉子。”元翊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握紧了李言瑾的手。

李言瑾什么都不想问,只盯着外头白茫茫一片出神。沙地,一大块积雪从屋顶滑下,摔了个粉碎。

“算起来也四十带几的人了,还脚跟没个着落,要不得,嗯。”李言瑾跟边着两个侍卫,而另有两个侍卫再跟着他,走在太湖石

铺就的林间小道上,边数落着太子李言勋。

除了多年前外公给他爹处死那回外,李言瑾长这么大给人挟在中间走路的次数真少得可怜。前后四人聋了似的只知笔直往前走,

偶有花枝斜插过来也毫不避让,在李言瑾絮絮叨叨之际,不守规矩的枝桠已被尽数修得平整,八皇子心里也结结实实地咯噔一下

。想来大丈夫能屈能伸,便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地闭了口。

踏乱了花蹬,绕过了鲤池,又见一轩连着一轩的竹亭,趁着冬时节绿影横披。跟着这四大金刚,愈是幽玄宁静之景愈显肃杀寂寥

。四大金刚怕是深知其中心理,特意选了这条路走。莫府多大?后身通向何处?李言瑾一概不知。何况问这四人倒不如问自己来

得爽快,干脆什么也不打听,但愿这是送他沟洽兄弟情谊去的。

怪还要怪莫府太大。那日元翊走后,李言瑾就等着与他大哥来个经年不见无语凝噎的段子,哪晓得他哥他丈人都不着急,这么抬

头不见低头亦不见地在一个屋檐下又过了几日。其间元翊也未来过。

就在李言瑾全当没自个儿啥事的时候,来了四个面生的侍卫,看不出打哪家来的,往那儿一站意思明摆了是你八殿下赶紧捎带上

脑袋跟咱走吧。李言瑾横下一条心,哪怕他们在后山上刨好了坑也非去不可。

花园亭台尽处是一堵矮墙,西头辟出条窄巷,依旧是将李言瑾置于正中地走了上百步路,这才见着重像模像样的月亮门。月亮门

后头有个百尺见方的庭院,石桌石凳旁,枯景栽给摆了个恣纵的样子。

这地方不像给李言勋备的,倒有几分他五哥李言亭的脾性。李言瑾心中暗暗计较其中利害。

四人引李言瑾到了里头一进的一间屋子,替他放好挡风的帘子,才锁上门走了。

这么一小间安了五六个火盆,烤得李言瑾晕晕沉沉,没一会儿便坐在椅子里睡着了。醒来时天色暗了下来,隔壁透过灯光传来不

大不小的说话声。

“落之,他什么都没对你说么?”是李言亭的声音。李言瑾屏息听着。

“他对我仍是很戒备。我们也不常说这些事。”元翊冷淡地道。

“这八弟……”李言亭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事不关己地扮家家过日子,不厌烦么。若你对我有对他半分,我早什么

都跟你说了。”

“你以为我会听?”

“所以不曾告诉过你。不过这会儿李言秉和陈芍烈将父皇逼入绝境,两人忌惮那老狐狸奸猾,迟迟不敢动他,但谁都该瞧出来了

,父皇手头已空,此刻是瓮中之鳖,只能等真太子杀回去给他报仇收殓。大哥那是立废同诏,太子印不在他手里,二哥出家了,

也不可能是他,三哥四哥给老六烧死,先死的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摆设罢了,老七也是一样,老九牙还没长全,又是杏妃侄女

所生。你说太子印在谁手里?你可还是不关心?”

隔了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我不是。”李言亭的声音微不可闻,“李言瑾不能死,因为这个皇帝他非当不可。说起来,他能活到今时今日,还不是亏了我

扰乱李言勋的视线,另其不敢轻举妄动。父皇大约也是觉得我只有这个用处……你不谢我么?”

“嗯?所以?”

“是了是了,你只要报了仇,谁王谁寇一概不管。我总是当你喜欢他,不舍他……那一会儿李言勋面前,你打算怎么做?”

“这与我何干?”元翊这样不冷不热的语气,是李言瑾从没听见过的。

28.能仁·唇战

那头元翊与李言亭又谈了一阵,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因而李言瑾悄然挪到了门边。却听李言亭对元翊柔声说了句话。

他说:“落之,我替你把衣裳穿好罢,你若想这副样子见那两人,我可不答应。对了,落之,先前忘了告诉你,隔壁房间里一直

有人在。”

有些声音是顶容易让不想听的人听漏的。好比压抑而急促的喘息。

李言瑾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门锁嘎嘞一声被打开,小丫鬟飞快地进来上了灯,复又退了出去。

李言瑾背光坐在椅子里,双目微阖地望着进来的莫决,李言勋,李言亭和元翊,一动不动。

“八殿下,失礼了。”莫决沉声道。

李言瑾没听见,只是探究地盯着元翊看,元翊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惊讶地睁大了眼,却又立马像没李言瑾这个人似的转开了脸。

小小的房间里隔着三个人,显得那么远。

“瑾儿。”李言勋循循善诱地开了口。

“嗯?”

“东西可在你那儿?”

李言瑾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战事还并不吃紧,大哥带着年幼的自己策马奔驰。他心中暗暗地想,要做个像大哥那样一代风华之人。

无论何时,大哥都会无比亲和地问:“瑾儿,最近功课可好?父皇可有责罚你?他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李言瑾便一脸委屈地诉苦,挨骂了,吃拳头了。一样一样地说。混世魔王李言瑾,只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可怜兮兮地像个孩子。

大哥听得仔细,完了还抚着他的脑袋道:“傻孩子……无论父皇对你说了什么,都要告诉大哥知道么?”

李言瑾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几人,忽深深叹了口气。那样子竟另纵横沙场几十年的李言勋觉得有些触目。

“瑾儿?”

“你说我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我照做便是了……大哥。”

“你只需说出东西的所在便可。勿要做多余的事。”李言勋的呼吸加重,再保不住那一副长兄脸孔。

李言瑾鄙夷地瞥他一眼:“你们囚禁我这么些日子,自然该知道东西不在我身上。寝宫里给六哥搜了个底朝天,光就掘开的地都

能长多少亩庄家活多少口难民。我瞧大哥你恐怕也未闲着,可不还是没找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大一块东西,没有便是没有,你却

执意来问我,可见欲念太深,不是做皇上的料啊。”说到最后,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欲为千金之果而与狐谋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与羊谋其羞。瑾儿心里,可是这般想我的?”李言勋的拳头不自觉握紧腰际宝剑

,筋骨中透出刚毅之声。他一步一步朝着李言瑾走去,黑色的巨大影子投了下来,将椅子里的人埋个结结实实。

好像“死”,正一点一点朝李言瑾逼迫而来。李言瑾手心里渗出冷汗。

“八弟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这话倒是道出我的心中所思。可见您当真不是我以为的那般有勇无谋。亭儿错了。”

李言亭举起袖子捂着嘴低咳两声,李言勋松开握剑的手,扑面朝李言瑾压来的黑影不见了。元翊不知在看向何处。

“可即便如此,以武服人的只能做皇上的狗,想当主子,您差远了。这话我早拖前任太傅大人的尸首告诉过您,皇兄怎可以忘得

干干净净?对了,还有一事也可顺便告诉您,唯有莽夫才会给别处的异动引开视线放跑猎物。若我是您,八弟此刻恐怕就没这么

标致了。是不是,落之?”

元翊冷冷地没吭声。李言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那你倒是说说,凭什么我给那老东西卖命这么些年,却非得让这毛头小子得了天下?老东西不信我,防我害他,拿你和老七做

挡箭牌,对你们二人疼爱有加,之后又杀了他外公魏国师,我还真险些以为他只是个捏死都没人理会的无名小卒。”李言勋阴森

森地笑了起来。

“守疆几十年,最终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皇兄这般诉说,我都觉得有些可怜了。我若是父皇,定会计较,是将江山交托

给个不坏的聪明人,还是给个够坏却愚莽之人呢?再如何思量,自然也还是前者。聪明人可以变坏,而您却没可能变聪明,不是

么?”

李言瑾第一次听他五哥李言亭说了这么多话,不阴不阳的全为救他一命。没有李言亭,老大自然斗不过老六和他媳妇,便也只有

忍了。

皇上至今或许仍以为老五只是个坐而论道的病苗子,所以如此,是因李言亭毫无目的可言。他怎可能费尽心思趟这浑水?若说老

大和老六是为了皇位,莫决是为了自保,元翊是为了报仇,那李言亭呢?

李言瑾不禁仔细看了看他。脸上是似笑非笑的邪佞神色,消瘦的身子将要被大氅隐去形状,轻轻依靠在元翊身边。

目的……不是没有。李言瑾头痛非常,只有用手撑住了脑袋。很久以前李言瑾就觉得,元翊和李言亭之间令人无从插足。那是因

为李言亭做得太多了。

说到底,他想用皇位困住李言瑾。

“亭儿这些说法,无非是牵走我注意,想救他一时罢了。只是你说了瑾儿千般好处,我更非得杀他不可了不是?”李言勋的手,

再度握上了剑柄。

李言秉不屑地斜扫他一眼:“皇兄连我都不会放过,我还哪里顾及得到他人死活?老八最后若真命丧你手,也只是他该死罢,怨

不得旁人。”

李言瑾点头附和道:“此话倒是不错。”

“八殿下,勿要再说话了。”一直未开口的莫决忽狠瞪他道。李言瑾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莫将军倒是心疼爱婿,我瞧他此刻生龙活虎,怎都不像是服药半月的样子。不知莫将军可否给个缘由?”

“太子殿下尽可放心,莫决说到之事自然做到。若论缘由,恐怕方才五殿下早已解释清楚,老夫不愿赘言。”莫决冷言冷语,亦

是对这假太子没个好脸色。

李言勋冷哼一声:“元大人始终不置一词,想必定与他们二人思虑相合了?”

元翊先是没听见,隔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不见得有好与不好。”

李言勋再冷哼一声。

这情境愈琢磨愈巧妙。眼前四人为退李言秉与陈芍烈身后的西郅大军而团结一束,此刻却为杀不杀李言瑾,谁人坐上龙椅这一节

明里暗里乱斗不休。换言之,若李言勋真登上皇位,这三人非死不可。

李言瑾权衡之下,噌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朗声问:“大哥,你以为东西如今在何处?”

“不知!”李言勋亦朗声回道。

李言瑾不禁微笑:“猜猜呢?”

“八殿……”莫决的惊呼给李言亭一只手挡了回去。

“瑾儿,知道大哥可凭一指捏死你么?”李言勋一字一字咬着牙往外蹦。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若死了,这世界上就真再没活人知道东西在哪儿了。你舍得?或者大哥可以再将待领侍卫内大臣巴天磊大

人一块儿捏死?是了是了,怎先前没想着这法子?如此一来,无太子令牌照样调度那四十万大军,也便不用碰这大半月的钉子了

。”李言瑾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背后却一片冰凉。

“你知道的倒不少。”

“嘿嘿,过奖。”

“瑾儿,知道大哥最恨你何事?”

李言瑾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不知何时剑已出鞘,此刻正披头朝李言瑾砍来:“最恨你这将人当猴耍的性子。”

这个人,是可以单枪匹马手刃三军血洗一城的。李言瑾却忘了。

万念俱灰的一瞬,清脆刚硬的冷兵器交接之声在李言瑾头顶处响起。

“八殿下无论如何不能死在此处,太子殿下意气用事也须给老夫一个交代!”知非之年的将军双手并用,惊险地接下了李言勋的

一击。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言勋这才收敛了杀气,归鞘。

“为了那傻丫头,老夫也只能救你这一回。你好自为之罢。”莫决亦放下了手中的剑,却仍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的李言勋,带

着戒备与警告。

李言瑾只是怔怔地看着挡在面前之人的背影。

“言瑾,我送你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李言瑾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有谁在说什么,有谁在做什么。却恍惚听见元翊的声音

,简短,急促。

正想摇头,又听见了一阵咳嗽。那人咳得肝肠寸断,仿佛每一声都要呕出血来般。木讷地回头去瞧,只见李言亭弯下的背脊剧烈

起伏着。他一手捂口,一手死死拽住元翊的手臂,指关节煞白地嵌了进去。

元翊厌恶地看着,也不推开。

李言瑾仍是不知怎回事,思绪却被拉扯回来,环顾四周,发觉李言勋和莫决已经走了,小小的屋子里留下了他们三人。

既然不用再呆着,李言瑾便抬腿往门外走去。经过元翊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要杀的人,他能千方百计替你寻来,我却要

阻拦。今后还是各走各的罢。”

元翊侧低着头。

李言瑾这辈子第一回见元翊低头的样子。笑了。

跟着家丁出府,倒不如李言瑾之前所想那样九曲十八弯,稍许绕了两下便一直直走,没多久就到了门厅处。大门吱嘎地开启,冬

夜冷月未能照进府中,墙内无言的灯火却沿着门影平铺开去。青石板的缝隙,棱角分明的碎石,不远处停留的马车都因模糊不清

的影子凭空放大了许多倍。

倚靠在马背上的人在见到李言瑾的那一刻,飞奔而来。

李言瑾朝他笑笑。

来人似在风中立候多时,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小瑾。”魏川冶忽然紧紧抱住了他。李言瑾一个激灵,果然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儿。

“嘿嘿,大表哥。”李言瑾傻笑地拍拍他的背,不觉有些脱力。嗒嗒的马蹄声响起,车轱辘一轮一轮压在路面,不紧不慢地更显

幽静。

不多时,李言瑾就要坐上初云拉来的马车,沿着深黑的护河穿过繁闹的街市听一重重门卫的问安,这就回去了。回去么?用元翊

的话讲,大约也是“不见得有好与不好”的。

有人从府里赶出来,定在了李言瑾与魏川冶身后。

魏川冶下意识勒紧了胳膊。

“要仔细查清楚他么?”耳边响起低沉而戒备的询问。

李言瑾轻轻摇摇头:“我大约猜得出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29.婆娑·诣世

送走陆施琴的翌日一早就有太监捎口信来,说皇上身子仍是不爽,前些日子给八殿下下了道圣旨,今儿朝上让六殿下代着宣了。

可八殿下从来不上朝,六殿下也就忘了个干净,等散了朝才想起来,一时又走不开,只有请元大人带来。这会儿元大人该要到了

,请八殿下赶紧收拾收拾。

李言瑾揉揉眼,好容易坐起来却又倒下,小太监不敢多言,只有等褥子里闹得没暖气,李言瑾自己下床才行。

折腾老半天,李言瑾总算满肚子怒气地醒了,谁知等来的却非元翊,而是他六哥的媳妇陈芍烈。

“八弟好东西真是不少。”陈芍烈一进来就明目张胆地在柜子上东翻西找,掂了掂琉璃狮子又随手放回去拿起别的把玩,“方才

进来时我数了数,你宫里七品以上宫女有五人,其余十七人,还不算打砸的。皇姐倒不是怪你血气方刚,只是让内务府管事难做

人也不好。我瞧着给你留几个,你自个儿挑好了一会儿让总管的姑姑把其余的带走。说起来怎不见琴妃娘娘的人?”

李言瑾靴子还没套上,就听她啰啰嗦嗦一大串话蹦出来,刚开口底气就差了那么点儿:“你个大姑娘跑来我屋里做什么?”

“我又不是找你。元大人怎还不来?都等着他呢。”陈芍烈从怀里掏出面小铜镜,理了理仪容。

“你要找他上哪儿不成?非到我这儿来。”

“八弟不知一入侯门深似海?都像你夫人般闹点小脾气就回娘家住个十天半月的,那还了得了?算了算了,我怎会不知道他是断

袖还跟你做了伴儿?随口说说罢了。”

她婆婆,也便是当今皇后娘娘还没归位,她却已然后宫之首的口气。又听说李言秉的宫里有颗歪脖子老枯树,当初李言秉嫌不好

看要砍了,陈芍烈却不许,是以这阵子总有人往那树上挂绳子,倒方便得很。

“对了八弟,近日来你都住在莫将军府上没机会知晓你,我同你六哥知道了件不得了的大事,其实太子另有其人……你上哪儿去

?”

“出恭!”李言瑾没好气地甩着袖子走了。

陈芍烈这么不经意地一提,李言瑾连装傻都不行了。

刚出门,打了个寒颤,顺子便跟上来给他披了件衣裳。两人快步走出去。

“您上哪儿?”

“去见爹。无论那圣旨里写的什么,总得赶早。”

“娘娘呢?”

“找人把她轰走。”

行至霜和殿,见三两大臣并未冠带,在外头晃了两圈,又不大爽快地调了头。李言瑾正纳闷,问了外头杵着的奴才,才知每日均

有一小拨一小拨人来见皇上,门倒是开的,只是里头不吭声,没谁知道皇上到底害了什么病,也没谁敢进去。

“这些日子除了六哥与六嫂,就没人见过爹?”

“回八殿下的话,今儿下了早朝倒有位大人见着了。”

李言瑾也知道无人胆敢通报,干脆自己推开门往里走。

“炮五平四,卒五平六,兵五平四……”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设了棋台子,李言瑾他爹拧眉自语,却也听得分明。李言瑾不似姑娘

般心细,也测不出他爹到底胖了瘦了,气色与之前相较是好了坏了,只觉这老爷子脾气淡了不少。

走到皇上跟前,见他未着意自己,李言瑾特意重踩了几下,才凑过脑袋去瞧那黑白格子。不过大中午的光景,室内却明暗参半,

沉寂得很。

“爹。”

“嗯,老八来了。你说倘若车二进九,将六进一,前兵平五……可走不可走?”皇上的眼睛仍未离棋盘,窗边挂着的金钩笼子里

传出破格的啼鸣,突兀地回响两声,断了他的思绪。

“未尝不可,但到头来仍是死局。”李言瑾答。

“是了是了。元落之心里清楚,这棋再步下去也活不了,干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瞧瞧他,之前杀气逼人势不可挡,竟说放就

放。到底还是个后生。”皇上又指了指棋局,继而又叹道,“三面夹击,我将危岌。”

“但正因如此,哪面都不敢轻易见攻势,将未必亡。这游戏跟抬杠似的,不玩也罢。”李言瑾心里虽不舒坦,却仍安慰道。

“瑾儿……死局可流转千年不动,待高人救活,你我的时日却等不得。朕如今并不在乎这将首是否得保,你可明白?”

李言瑾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皇上眼虽不利,但他亲生儿子下定决心与否还是瞧得清楚,便安下心来扯起其他:“老大老六这阵子恐怕忙坏了。”

“那倒是。他们二人找不着东西,脾气躁着呢。况且六哥还得照着爹的口气拟圣旨,的确是个苦差事。”

李言勋手里少了块牌子,只有从自己麾下偷调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京城里压,边疆愈发吃紧。西郅大军虎视眈眈,等着他

们公主驸马一声令下便杀将出来取其牙城。

“说起来,方才元翊也带了轴来,说是一会儿要宣给你听。”

扯来扯去,还是元翊。李言瑾别过脸去听。

“这孩子朕原本中意,只是今日他来,没收得起杀气。实在让人想不透。”

李言瑾很久未开口,但想来这是最后一次见爹,便将所知原委尽数说了出来。却听得皇上更是糊涂。

李言瑾却没别的法子。别人看他和元翊不透,谁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元翊心中所想。高深莫测的文人样子,话用嘴说一半,剩下

的用眼睛补上。幽幽地全凭李言瑾一人去猜。他可猜不出。从头至尾,都不明白他八殿下怎么和这人纠缠上,周遭变得太快,他

得紧紧跟着,元翊似敌非友,满肚子心事欲说还休,好像跳不出苦海还全是他的错。

“爹可知冷宫里都有些什么人?”李言瑾斟酌地问。

“除了你娘,别的都忘了。”

“此话当真?”

“确实不假。”

“那爹可记得筝妃?入宫余载,年前走的。”

皇上颔首:“你不是替她把身后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李言瑾愣了愣,他爹倒非意图骗他,只是说惯了谎话。谁真的可能只记得谁?就如元翊看自己的眼神总有爱惜之意,看李言亭却

是向来厌恶。厌恶却也不推开。

“有一回元大人朝我打听她。问宫里可有长安口音的老妇。”

皇上沉思了片刻:“我记得你将筝妃偷带出宫,便是放在元翊家中的。若真是他要寻的人,他会看不出?隔了四十年,变了乡音

也没什么奇怪。”

李言瑾暗吃了一惊。偷携妃子出宫一事本以为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但他爹偏偏就是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任你们去闹。隔了这

么久李言瑾方才明白过来,并非他爹被人囚了,而是他爹让人囚了。什么都知道……这个人内里,和元翊何其相似。

“他可懒得管。其实就真找到面前了,也没他什么事儿。但他还在找,只是不上心罢了。”

“所以呢?”

“没了。”李言瑾一本正经地答。然后怎样,他真真不晓得。但李言亭既然说元翊大仇未报,就自然有其中的弯弯绕。

皇上忽然笑了:“一本糊涂账啊。筝妃……朕那时才十来岁,也找过不少人,带回宫的却不多。”

“为何要带她回宫?”

“听说她相公是个良人,二人间还有个吃奶的孩子。朕不过是想使坏罢。”深刻的皱纹颤了颤,终勾出个苦笑的轮廓。看着有些

龌龊。

少年的恶意,老了,应报才到。

及至晌午,该交代的该叮嘱的都吩咐够了,皇上静默半响,才挥挥手道:“去罢去罢,别再来了。”

李言瑾叩了个响头:“儿臣告退。”

春寒料峭。

元翊将圣旨随意丢在一旁,因背对着,不知在看什么。

御花园里无人光顾却一切照旧。李言瑾虽打定主意不单独见他,此刻又想拿上东西赶紧回去算了,是便破了功。

让元翊低眉凝神的,还是那局棋。

“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呆着?你又跑到……言瑾……我正打算去找你。”元翊回头,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来人与他预计有差。

“有劳了。”李言瑾嘴上客气着,却已将那圣旨顺入皮袄内,恰没看见对方两眼失神的一瞬。

“不看看内容么?”

“不必。”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李言瑾瞅准时机正想跑路,元翊却道:“我一直想不透,为何是三面夹击?”

李言瑾眨眨眼,这棋是他自己下的,反倒来问别人?脑子里却忽地灵光一闪。上回见他爹时,记得是有过这么一说。爹问他,东

郅有几股势力,他说四股……三面夹击……元翊也说过,自己与那谋反一方毫无干系……李言勋,莫决,李言秉……那么造反的

是谁?造反了却不想将皇上的军?李言瑾自己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元翊见李言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正待开口——

“相公!”王衿一蹦一跳地从假山石后头跑了过来,眼里满是元翊,正眼都不瞧李言瑾一下。

李言瑾哼都懒得哼一声,径直走了。

心事重重地边读着圣旨边进了自家大门,不意一瞥,陈芍烈妖娆地笑了开来。

这女人,真是轰也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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