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归鸿 上【完结】(5)

2019-05-29  作者|标签:

不必啦,他摇头道,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多,寻人之事你可帮不了我。况且,我也不会像你这般,随随便便就和贼偷结交朋友。

风长林被他说的脸上一热: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犯了。

我知道啦,下次不偷了便是。曲鸿敷衍道,漫不经心地抬起眼,见他神情一片生动,心中忽地一颤,鬼使神差道: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师父,只有义父。

哦,难道你要找的人便是义父么?

不是,他已不在人世,我在寻他的故人。曲鸿答得有些生硬,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嘴唇抿成一条缝。

风长林见他脸上的笑意褪去,神情变得淡漠而含蓄,尽管不知缘由,但总算能察觉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再追问,转而指了指身边的床铺:天还凉,你也别睡地板了,反正这床也宽敞,挤挤一道睡吧。

一道睡?曲鸿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风长林被他瞪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这么快就邀我上床,你不怕我晚上非礼你么。

其实白天你给我那么多银子,就算让我用身体偿还,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说起来,这事你算是找对人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保证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快活似神仙。曲鸿一字一句,讲得很慢,边说边凑到风长林眼前,眼睛眯成缝,在咫尺外若有所指地瞄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谁道风长林全然不解风情,只是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莫要误会,我绝无轻鄙之意。给你银子断然不是为了这个。

曲鸿悻悻退开,手抱着胸,好笑道:是是是,你是正人君子,光明磊落,怎会乘人之危。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得我主动投送怀抱,大师兄却不领情面,定是嫌弃我不够挺拔,不够英俊,不够有钱

风长林哪里斗得过他的油腔滑调,叹了一声,正色道:鸿弟,你心性恣意逍遥,无拘无束,本是好事,但基本的礼教规矩,总该学上一些。不能总是这样下去。

哦。曲鸿偷偷翻了个白眼。

待我此行归来,你不妨随我走吧。

随你走?去哪?

去见我师父,我可以说服他收你为徒,这样你就不必再流落江湖。

不了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见你师父可万万不要。曲鸿连连摆手。

我看不出有何不妥。风长林纳闷。

不妥,大大的不妥。我不过调戏你一下,开个玩笑,你也用不着如此惩罚我。

我几时惩罚你了?

我这才当了你的鸿弟,你就要管东管西地约束我,倘若我当了你的师弟,岂不是每天都要被你念叨三百遍,耳朵非得长茧不可。这难道还不算惩罚吗。

风长林脸皮薄,被他一说,登时有些挂不住,只得妥协道: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不迟。

曲鸿偷瞄他神色,大觉有趣。

******

两人此番一闹,屋里温度又涨了几分,曲鸿将窗户支起来,双手撑在窗沿上,探头出去,深吸了一口气。临海之地,空气湿润,清新之息沁入肺腑,比破庙里的土呛味实在好出太多。

入夜后的台州比昼里安静许多,码头上没了人声喧嚣,商铺也大都关了门,街灯稀稀落落,蜿蜒铺开,要说灯火最盛的地方,便是风月场所了,虽和这里隔了几条街,但仍能听见击鼓奏弦,浅唱低吟。

此时唱歌的是个女子,歌声细婉,和着袅袅琴音,隐隐飘来,吴侬软语仿佛融化在微风里。她唱的是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曲鸿凝神站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曲我在别处也听过几次,调子好生哀怨。

风长林也来到他身边,问:你可知这曲子唱的是什么。

曲鸿拱手:小弟不知,还请大师兄赐教。

我还不是你师兄,休要再胡言,风长林用手肘戳他,被他笑着躲开,方才敛正神色道:这曲里唱的师师,便是从前东京汴梁一代名女支李师师。

哦,这人倒是听过的,名气不小。

传闻师师其人,芳华绝代,才情横溢,在汴京时,便得了无数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皇子皇孙的倾慕,连当朝皇帝徽宗都爱慕她,屡次三番对她献好,想迎她入宫。可后来靖康生变,汴京弃守,皇子皇孙们忙着逃命,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她的死活,她从此去向不明,纵然貌倾人国,可国破家亡之后,也只能化作云烟,可悲可叹。

曲鸿眯起眼打量他:看不出林哥一介正人君子,却对青楼轶闻艳史如此熟悉。

风长林忙道:师师之名,常在诗词歌赋中提及,我每每读到,倍感痛心疾首,这才记了下来。

曲鸿淡淡笑道:要我说,你的书读得过多了,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迂腐的想法。

怎么连你也说我迂腐?

若不迂腐,为何会痛心疾首,世道一直都是如此,今天你也看到会仙楼的奢靡排场,如今的江南便是当初的汴京,只要金人铁蹄不渡江,纵使江北多少战火硝烟,人们照样是要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

风长林争辩道:也不尽然,清醒的人总是有的,譬如那岳大将军,韩大将军,若不是他们屡次主张北伐,将金兵阻在淮上,江南哪还会有今日繁盛。

曲鸿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可你别忘了,你口中的清醒之人一再招贬,害他们贬黜的秦桧却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年初才刚刚拜了相。

风长林无言以对,面色愈发凝重。

曲鸿在他肩上一拍:哎,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天下兴亡自有英雄担着,还轮不到你我这般无名小卒来操心。今日你管教我,总算我乐意听你的话,难道你还想管教这世道不成。

风长林叹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读书习武,不就是为了报国卫民,哪怕能尽绵薄之力,总好过无所作为。

曲鸿在心底啧了一声,想道,我读书习武,用来自保尚且不够,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到对方身上,见他神情一片认真,问道:莫非你身负的要务,与淮上时局有关?

风长林不语,曲鸿又道,你说你明天要离开台州,莫非是要往北去,淮上战事纷纷,比起江南可差太远了,你该不会打算去做投军这种傻事吧。

风长林踟蹰许久,终于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倒并非去投军,只是要护送一样重要的物事。

他长叹一声:唉,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生于太平,长于太平,便总想着与恶为敌。可这世上的恶有千千万,不论你是谁,有多大武功,就算是武林盟主,当朝皇帝,也休想斩尽天下极恶。

风长林笑道:这么深的道理,你倒懂得一清二楚。

曲鸿哼了一声:我见得多,自然懂得也多。心想,你未曾见识世道凉薄,不懂得人心残酷,才会作如此想。你待我好,只因我不曾叛你弃你,倘若有朝一日,你见识了真正的恶,遭人背叛,痛失至亲,尝到力不从心的苦楚滋味,决计会改变心意。

这道理一点都不深,只要经历过一次,即便是不想懂也来不及了。

风长林见他沉默不语,开解道: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我一介无名小卒,就算想上阵杀敌,人家怕还不屑收呢。

最好别收,免得你枉送性命,曲鸿伸了个懒腰,踱回屋中:时候不早了,我要困死了,你不困么。

也困了,风长林一边阖上窗,一边和言道:那便少说些闲话,早些休息吧。

两人熄了烛灯,并排而卧。曲鸿白日里折腾累了,卧榻又从枯草躲换成了软床,因而倦意骤起,很快便坠入梦乡。倒是风长林,平躺了好一会儿,听到另一道呼吸声在耳边萦绕不散,竟有些不大习惯。加上心中还在寻思方才的话,一时半刻竟无法入睡。

他强迫自己阖上眼,好容易酿出些睡意,一只胳膊便临空甩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胸口。睡意刚刚攒起,又被砸得烟消云散。

他暗暗叫苦,索性睁开眼来,定睛瞧向枕边人。

曲鸿在不知不觉间翻了个身,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长过界,侵占了他的空间,昼里这人的表情表情总是过于丰富,此时在睡梦中,才真真正正地沉静下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稚气已经褪去,余下些青年人的凛厉。

这张脸虽然英气,可睡姿睡相却着实不敢恭维,嘴角竟然还挂着一条口水,袖口不知怎地被卷到了肩头,手臂裸露出大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风长林拉扯被褥,想将他盖严一些,免遭风寒。扯到一半,动作忽地滞住了。在幽暗的月色中,他发觉曲的鸿手肘附近印着几道痕迹,歪歪斜斜,互相交叠,像是利刃划出的,伤口早已愈合,可疤痕的颜色比周遭更深,颇为醒目。

他忍不住想,类似的伤疤,在看不见的地方是否还有更多。

他从小长于潇湘的云水间,并不知道何为江湖,可此时此刻,在这难眠的静夜里,这个词忽地有了具体的意旨原来江湖便是手臂上的陈年旧伤,是谈笑间不经意流露的淡漠神情。

他不知曲鸿究竟是为和人,只是隐隐觉得揪心。好像有人提着灯,将他的眼前照得通明一片,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一并映进他的眼里。他忽地有种预感,这趟淮上之行或许并不会简单。师父将重要的物事托付给他,却没来得及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透过温凉的夜色,他仿佛看到前方即将而来的风雨。而他手里的孤剑,还远不够快,不够强。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便与曲鸿辞别,尽早出发,待事情办妥,再重返江南寻人不迟。

他将胸口不守规矩的胳膊掀到一旁,终于阖眼入睡。

******

第二天,曲鸿在一片朦胧中惊醒。

由于长期独来独往的缘故,他的警惕性比寻常人更高,五官更为灵敏,哪怕在睡梦中,耳朵也在听着周遭的响动。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至少有好几道,就徘徊在他的窗下。这家客栈只有两层楼,窸窸窣窣的声音叠在一起,并不难辨。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贴着墙面来到窗户旁,透过窗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

一群青衣打扮的江湖人,赫然出现在清晨的街道上,他们腰间都挂着长刀,一个个面色不善,围在客栈门前,朝二楼指指点点。

曲鸿暗暗心惊,他还依稀记得这群人来自福建白琅洞,一个月前刚和他打过照面,当然,是不太愉快的那种照面。他没想到对方竟会一路追来台州。

他的仇家不少,大都是缘于义父的陈年旧事,如今义父死了,便落在他头上,少数是他在调查途中惹上的,加上他性子里有一股拗劲儿,吃软不吃硬,所以麻烦总是跟着他,甩也甩不开。

好在此时屋里光线昏黑,他的动作又轻,这些人尚未察觉他已醒来。

他回到床边,扯起睡梦中的人:林哥,快醒醒。

风长林感到一股力量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坐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怎么回事唔!

话才说了一半,嘴巴就被一只手捂得严严实实。

曲鸿在他身旁坐下,胳膊环过他的肩,用一只手封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到自己唇边,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

风长林刚一醒来便被人钳住脖子圈进怀里,受到的惊吓不小,差点叫喊出声。曲鸿的力气不小,不过神色之中并无悍意,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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