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招展,鼓声震天,三千铁甲枪林在阳光下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寒光,柏岳站在高台之下,白马,银甲,端的是少年英雄,国士无双。
他端起递过来的赐酒,目光不由得就往上方观礼台那片着红色礼服的官员那里飘,只是隔得太远,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今有鞑靼犯边,侵我国土,扰我边民,夺我财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臣柏岳,誓讨之,定守我边疆安稳,扬我大燕国威。”
白袍的少年将军语声铿锵,听得周围百姓人人赞好。一片鼓声,礼乐声中,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唱起那首古老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最开始只有零零星星的声音,然而越来越多人跟上了这曲调,如同万条涓流汇成江海一般,这歌声越发的澎湃盛大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声音从皇城下随着军队的行进,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蔓延到城门口,书生、商贩、老人、孩子……无数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放声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短短几句而已,唱完一遍,再来一遍。
唱,唱出来,把这首《无衣》唱下去,无数人的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他们等的太久了。
三百年前□□皇帝高喊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举义军北伐,一扫中原异族肆虐。
之后太宗皇帝更是御驾亲征,定国朝基业,逐鞑靼人于千里之外,几十年不敢犯边。
只可惜,之后百年,重文轻武,名将不再,汉关难寻。
而今泰和帝,蛰伏十数年后一扫朝堂腐朽,之后更是将勾结弄权的世家大族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菜市口的行刑处,血腥味几个月不散。
整吏治,求贤才,正法纪,强军势。
举国民众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朝廷的那道出兵平鞑靼的诏书。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柏岳扫了一眼身旁眼含热泪的将士,仰头一笑,接着便高声和上了周围震天的歌声。
有主帅这一开头,将士们也不用再强自忍耐,也纷纷高唱出声。
声音雄壮高昂,在场人无不红了眼,就连躲在深闺偷看的少女,也都泪流满面。
高台上的泰和帝眼眶也有些s-hi润,他转头看到身后的文武百官,也是无一人不动容,便笑道:“朕也有许多年,不曾见此盛景。”
下面早有人接道:“陛下圣明天纵,此番柏将军必定旗开得胜,扬我大燕国威。”
泰和帝点点头,“朕也如此想。”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苏宛。”
苏宛站出来,低着头道:“臣在。”
泰和帝打量了他半天,表情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缓缓道:“朕记得你同柏岳素来亲厚,相交莫逆。”
苏宛心中一惊,却立刻道:“臣同柏将军交好不假,但也只是同朝为官,君子之交淡如水。”
泰和帝哈哈一笑,道:“这些年,你竟越发的谨慎了,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朕难为你了。”
苏宛赶紧道不敢。
泰和帝声音也放缓了些,道:“你身为兵部尚书,此次战事相关非小,你同柏岳素来交好,这很好,一内一外,定要给朕打个大胜仗回来,不要有负朕所托。”
苏宛道:“原是臣的本分。”
泰和帝这才点点头,回宫了。
等到人都散了,苏宛才重新站直,内衫都被汗透了,粘在身上,难受的很。
他抿着唇想泰和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和柏岳……他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成拳。
柏岳自然是不知道苏宛的想法。
边疆战事吃紧,烽火连三月,几乎音讯断绝。
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半身泥土半身血,眼神也从最初的紧张焦急,变成了如今的麻木冷峻。
“明天就是最后一战。”柏岳拍了拍眼前的地图,“成败在此一举,都回去养精蓄锐,只等明天j-i鸣之时,便起兵同那群鞑靼人决一死战。”
“领命。”帐下十几人立刻起身抱拳。
等他们都散去,柏岳才重重坐了回去。
明天之后……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桌案上的青铜面具,想起自己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时,被人讥讽毛头小子貌若好女而心头不忿打造的这幅鬼面。
苏宛当时还笑他孩子气。
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自己的想法。
战事变化迅速,想必京中苏宛也在兵部忙的焦头烂额。
不知道,他忙公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
不是想念出征在外的柏将军,而是想念那个曾经的柏岳哥哥。
罢了……柏岳想,这样一直躲着没什么意思。
一开始请命出征之时,未尝没有想要逃开朝堂的心思。
他于苏宛,情根深种,只是那人心思深沉,猜不出,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只是他忘不了,在听说辰远于赴任路上身死之时,原本爱笑爱闹没个稳当时候的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对自己说:
“他们,都走了。”
他当时撑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外是无边的雨幕。
那之后,苏宛就变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存了私心跑过来,可在边关数月,才意识到此时局势之焦灼。
和……情思之深切。
等回朝的时候,亲口向他问个清楚便好了。
他闭上眼,使劲摇摇头,戴上那副鬼面。
“下雨了。”
不知是谁在落针可闻的兵部大堂里说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向窗外看去,只见外面雨幕茫茫,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几日正是暑时,人人因前线战事忙的焦头烂额,难得有这般清凉。
外面雨声本就吵得很,里面还混杂进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前线捷报,前线捷报!”
那小将带着一身雨水狼狈地跑进来,帽子都盖住了半只眼睛。只是此时众人无暇管顾他的仪容,都立刻围了上来,直道: “还不快速速报来。”
“是。”那小将连忙从怀里掏出捷报。虽然他满身滴滴答答的都是水,这捷报却干净整洁的很。
众人听到里面说的“斩首六万余”、“鞑靼大将蒙先死于战场”、“擒得王族二十三人献俘于京城”皆是喜形于色,一连地道好。
“你们……柏将军,可还好?”苏宛听着这报捷的折子,总觉得有点不对。
他这话一问完,那小将脸上的喜色立刻便退去,低着头有点哽咽着说道:“将军身先士卒,奈何为敌军主力所困,以一敌五,杀大将蒙先、额森,最终伤重不治。”
兵部众人都知道苏宛同柏岳交情甚好,之前几个月边关战情紧急,苏宛天天住在兵部,就连中间生了一场病,都未曾回家一次。
“你说,柏将军他……”苏宛垂下眼,道:“英年早逝,我方损一员大将,真是可惜了……”
殿中也无人敢同他搭话,半晌一位侍郎才道:“还不快去将消息报给陛下。”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称是,自动自觉地散开。
苏宛也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继续去写刚才没写完的公文。只是手一抖,一大团墨滴在纸上,分明便洇得花了。
他定了定神,仍然觉得眼前一片晃的很,往下一看,纸上的墨迹分明变成了淋漓的血迹,张牙舞爪,朝着他扑过来。
第8章 第八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染香小心翼翼低声念着扉页的词,看着卷首熟悉的“梦言生”三个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脏也“怦怦”开始狂跳。
早就知道国朝第一话本大家梦言生的作品不好买,染香这次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去求了书肆老板,好说歹说,才勉强在今天拿到一本。
却不知道这次又是个什么故事……
“染香,干什么呢?”一身华丽戏服的玉楼拍了拍他的肩,吓得他翻书的手一抖,险些把书掉到地上,“还不快去收拾收拾,等下班主喊人你还没准备好,只怕又要吃一顿鞭子。”
染香这才回过神,默默将手中的话本收到怀里,勉强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了。”
玉楼凑过头看了一眼,道:“你不会又在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吧,上次就因为这个忘了词,被班主一顿好打,还不长记x_ing?”
染香躲开玉楼弹向他额头的手指,向后退了半步道:“怎么会呢?”
“当真如此,便好了。”玉楼狐疑地打量着他,“还不快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