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知道了。”染香口中应着声,脚下一路小跑就往院子里去。
饶是口中应着知道,染香坐在镜前上妆时依然神思不属,画完了半面妆右手便停在空中,整个人呆呆的发愣。
也不知道这次梦言生写了什么故事……从一开头就抓住了自己的心。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见见梦言生这个人,想看看他脑中绮丽美妙的世界。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听说梦言生,还是在囚车上……
那会儿风雨交加,行路受阻,不得已只能在一旁驿站停留,也就是在那里烤火的时候,自己躲在家中嬷嬷的身后,听那避雨的说书人听得出神。
他幼承庭训,自小家教严厉非常,父亲又是位居宰辅,没有一刻放松对他和弟弟的管教,整日诗云子曰不知听了多少。也怪不得他听了这般奇幻志怪的故事,便回不过神来。
“染香,下一场就到你了。”帘幕后是班主的喊声。
“啊,知道了。”染香的思绪被打断,他赶紧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匆匆给自己补上了右眼的妆,眨眨眼,抖了抖水袖,便准备上台了。
他们今天唱堂会,这主人也是个妙人,上来指的第一出戏便是《六月雪》。若是按照往常,最开始总会是宾主间相互吹捧,唱上些花团锦簇的戏码。第一出戏就要听青衣唱这般洗雪冤屈的,饶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第一遭。
既然客人点了,就断没有不唱的道理。染香虽然心里恨极了这出戏,却也还是粉墨登场,略施一礼,便开始唱。
这出戏上他是下过苦功的,原因无他,班主将他买进班子里时,打量他好半天道:“男生女相,这身段和嗓子,竟是个天生的青衣。”第一出让他学的,竟也不是什么《玉堂春》之类,就是这《六月雪》。
他上台时本就有点神游天外,只是多年功夫撑着,一时半会儿旁人看不出罢了。只是这旁人里,从不包括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玉楼。
玉楼躲在帘子后,一脸焦急地偷偷看着上面的染香,心里着实是捏了一把汗,生怕染香又像上次唱《思凡》那样,唱到一半分明的神情恍惚忘了词。
他瞧的明白,染香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只是他一颗心被分成了几份,一份还想着那梦言生的新话本,一份却被台下烧灼一般的目光带走,只余下很小的一份,还在支撑着他把戏唱完。
借着转场的间隙,染香偷偷问玉楼:“今天这主人家是什么来头,怎么觉得怪怪的?”
玉楼吐了吐舌头:“只是听说背后的势力是二皇子,现在不都在传,二皇子最得圣心,马上就要被立为太子了?一人得道,j-i犬升天……”
他还待再说,却被染香伸手一把捂住嘴,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对方,只听到染香低声说:“还不慎言?这种事乱说,是想死吗?”
玉楼立刻便不敢说话了,好半天才道:“染香,你这个样子,真是吓人。”
染香却没看他,低着头,有点意兴阑珊地道:“我先到后面去等着了。”
“哦……”玉楼呆呆地看着他走远,才想起来应了一声。
之后那主人随便点了几出戏,都还是热热闹闹大团圆,席间众人也终于热闹了回来,待得一曲《林冲夜奔》唱完,下面已是满堂喝彩。
唯一还要染香上台的便是《乞巧》。染香像是终于恢复了点精神,一出戏唱念俱佳人人赞叹,就连一直坐在前排意兴阑珊的主人都收了折扇拍掌赞好。
玉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位。
到了晚上,等染香带着一身酒气钻进被窝里时,玉楼立刻就窜了过来。
“那贵人今天留你和班主做什么?他可有为难你们?”
染香是真的累了,闭上眼道:“不过是随便说上几句,见个面,给点赏钱罢了。”
玉楼却不肯罢休,道:“我瞧着他甚是留意你。”
染香失笑:“你又在乱想些什么?还不快睡?明天还要出京呢。”
玉楼仍然有点不依不饶地道:“你总是这般,明明咱们认识也有五年多了,我竟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染香道,“我可困得很。”
玉楼只得嘟嘟囔囔地翻个身回了自己的铺位,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他倒是立刻睡了,染香却被他弄得睡意全无,连着翻了几个身,都觉得心绪烦乱的很。
那主人,他当然是识得的。
那人把他叫过去,又用从前那温柔而空虚的调子喊他:“苏言”的时候,他就知道。
“你还好吗……可愿,同我走?”
其实不用自己回答,两人都心知肚明。
现在的他,不叫苏言,不是曾经诗赋动京师的一代才子,而是下九流的青衣戏子,染香。
他微微蜷起身子,手中又摸到了怀里梦言生的话本。
梦言生……
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很想见见这个人。
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当他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都是靠着梦言生那一个个瑰丽奇妙的故事,才勉强支撑到了今天。
是断桥烟雨中才子佳人伞下执手相看泪眼,是繁华落尽沧海桑田一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四面楚歌事已不可为霸王别姬。
有的时候,染香竟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活在这尘世间,还是已经飘进了梦言生的故事里。
玉楼不止一次盯着自己,说:“染香,我有时候觉得,你好像马上就会不见了一样。”
“是吗?”染香淡淡应道。
“嗯。”玉楼绕着他左看右看,“总觉得你像是一直在想着些什么东西,竟不像这世间人。”
想到这里,染香轻笑一声,手中梦言生的话本握得更紧。
若是在自己年少的时候,想起有一日自己竟会沉溺于话本戏剧,并为此不辨世事,他定然只会是嗤之以鼻。
“救救我吧……”他闭上眼睛,低声说了几遍,却不知是在向何人求恳。
今夜又该入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染香自嘲地笑了笑,这六年来,每天竟都是这样,要靠睡前一点点虚幻的假象,才能在第二天继续活着。
想起来梦言生两年前有个故事写的极佳,不如便选那个吧。
微服出游的小皇帝,退隐江湖的魔教教主。
染香闭上眼,进入梦境。
第9章 终幕
“可看懂了?”
我看着眼前的笑容满面的命格星君,又回头看了看一炷香前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天命水镜,道:“……略知一二?”
“不妨说来听听?”
他这表情是分明的不怀好意,可怜我普普通通凡人一个,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本以为就要入六道轮回了,却被这老儿不由分说一把拉了过来,硬说要给我看一样极要紧的东西。
可怜我双眼无神脑中空空,好不容易看完了一出出闹剧,还要绞尽脑汁谈感想。
我凝神想了想道:“这几人之间,千丝万缕彼此纠缠,人人皆有所困,为情所苦。”
“这话说的不错。”命格星君一摆手,眼前的水镜便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样子,“还有呢?”
“只是觉得,这八幕戏暗合八苦。”我看了命格星君一眼,见他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便试探着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玄枢子因生而苦;孤微子的苦,在他年老;落霜重病缠身;琉璃欲求生而不能得;苏语桓嘉虽是有情,二人际遇却正合了那‘怨憎会’;柏岳同苏宛是‘爱别离’;周取于那锦衣卫便是‘求不得;’而染香痴心入戏……便就是那‘五取蕴’。”
“说的倒是不错。”命格星君摸了两把胡子又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看这个?”
“实在不知,还请明示。”我苦笑。
命格星君微微一笑,顺手拿起放在一旁书案上的毛笔,对着我眉心就点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话未说完,我便愣住了。
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场景,混乱纷杂,命格星君的语调平平缓缓,像是在解说一样在我耳边传来。
雕栏画栋,金碧辉煌,广厦玉阶前分明站着一个人,看来也是等了好久了。
“时朱,你总算是来了。”
我看他那一脸温和淡然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就觉得烦躁的很,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刚巧我今天也来得晚了些,刚才还想怎么同你解释。”
我瞟了他一眼,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必定是提早就到了,只不过是在给我找借口。不过我也懒得说明白,便任由他拉着袖子往观星台走。
“时朱,你是不是……其实讨厌我的很。”
他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可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心说你可是紫薇大帝的亲儿子,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讨厌你,真以为谁都是破军星君那般连青玄帝君的面子都不给?
我赶紧道:“景思你怕不是又想多了,谁同你说了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