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41)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

  我们没有必要把他这些东西写得太多了。总之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正是因为这种灵魂的撕裂和煎熬,这种追问和拷问,他无法停下到“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他只觉得,每一次“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放电影他都必须在现场,经历那种恐惧、黑暗、生死考验,他必须把这样的电影看上无数次,他以前是被“幻觉”蒙蔽的、睡着了的,他要从此都以清醒的状态在“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经历那一切,直到绝对的清醒;他必须无数次在大人们进行的那种游戏中一次也不能让自己脚挨到一个已经倒于人群中的孩子的身体或尸体,如果他做不到,有一次挨了一个已经倒于人群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的身体或尸体,他就剁去自己的双脚;他必须完全经历那些被踩死踩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被踩的死的孩子在死亡之后(尽管并没有死亡之后,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所经历的一切而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他必须经历人所可能的最大程度的恐惧、黑暗和罪过意识、忏悔意识。他当然没有想到罪过、忏悔这类词语,但他的意思是这个意思。他当然知道这些“必须”是他做不到的,一个也做不到,但是,正因为做不到,他才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去做它,做到它。他已经成了白热的,高温的,错乱的,甚至于已经接近疯狂了。

  有一天,他从他们邻院外面那条道上经过,听到有人在低声叫他的名字,他循声看过去,是邻院的董婆婆,她藏在屋檐下,显然就为等他,有事找他,但怕有人发现了,为的是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迷惑地到了董婆婆跟前,董婆婆一把把他拉到背角里,从怀里拿出两个还热乎着的油馍馍,塞进他怀里,叫他藏好,可别叫人看到了。油馍馍可是稀罕的东西,像小禹他们家,一年他妈也许会偷偷摸摸生怕人知道了给他们做一回,一人最多一个,还要他们藏在黑屋子里偷偷摸摸吃,不能让人知道了,这就是他们几兄弟的节日了,至于谁送谁一个油馍馍,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人情了。小禹和董婆婆并无特别的交情,与别的孩子和董婆婆和关系没有两样,所以,董婆婆突然送给他两个油馍馍,而且那油用得比他妈给他们做的用油最多的油馍馍都要多多了,就弄得小禹更迷惑了。但他当然相信董婆婆不会有不良目的,作为一种本能反应,还是赶紧把油馍馍藏好了。

  他藏好了油馍馍,董婆婆并没有立即让他走,而是对他又心急又心疼地说:

  “娃儿啦,你不要再去三官场上那学校坝子里看电影了,那儿都踩死好多娃儿了,你才七八岁,老去那儿看电影,说不定哪天你就像其他哪个娃儿那样回不来了呀!你都去那个地方看了那么多回电影了,会啥都没看见?你不要相信干部在会上说的那些呀,那都是说给人听的呀。董婆婆给你说这些,还专门给你做两个油馍馍,对我那一屋孙子,我一个都没有像这样,就对你我才这样,那是我看你是我们一沟里最聪明、最想事的娃儿,像我那一屋孙子,他们都是一些成天只晓得耍和跳的,你要是为在那儿看电影有了个三长两短,把一辈子毁了,多划不来呀!我怕你每次都是去那个地方看电影来的,是不是呀?听董婆婆的话,你不能再去了,啊?记住董婆婆的话了?记住了董婆婆给你说的这些话,我二天还要给你做油馍馍!”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过来他藏在背角里吃董婆婆的油馍馍,心情很复杂,真是五味俱全。不过,他没有听董婆婆的,还是那个地方有电影,他就一定要去,出于那种“责任”、那种“使命”,那种无疑是董婆婆无法理解的、他也不希求有人理解的“责任”和“使命”。他感到自己无脸见董婆婆,董婆婆见到他也不理他了,他只有装着并没有董婆婆这个人,也没有她曾专门给他做过两个油馍馍,还有那席语重心长的话。

第37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5

  o对“人类社会”的恐惧

  今夜,看完了电影他终于和他哥哥天民从那地狱般的人群人挤出来了。天民拉着他就要赶路,追一程别人火把,少走些摸黑的路。他们是偷跑出来的,当然没有谁制有火把。但是,他突然挣脱天民的手,不走了。过去他也经常这样,早已让天民恼火,但过去他是为等同路来的伙伴挤出来,没见到他们的人他不放心,即使他们早已挤出人群走了。但这次他不是为这事。这次他挣脱天民的手也要有力得多。

  “你□□的又要等他们啥?”天民凶狠地对他说,“你以为他们是啥?他们才不管你?你那会要滚下去了,他们一下就把我的手放了!不是我,你还站在这儿?他们说不定全都早走了,你以为还在那里头?就为等你啥?”

  “不,不是等他们,”小禹说。他的声音很明白,很坚定。旁边有好多人,他不怕他们听见,他还就为他们听见,听见一个活的、有血有r_ou_的“生命”的声音。在人群中同天民争论他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接着说:

  “我们该去那儿或那边田坎上拉那些娃儿上来。拉不起来完总可以拉起来几个。”

  天民如同看见他一下变成了一个黑猩猩似的看着他,旁边听到了他的话的人也立即拿眼睛斜视他,也是那种他是个纯粹的怪物的眼光,有露骨的嘲弄的神色。

  天民是多少了解小禹的,但他没有想到小禹会来这样一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的目光变得y-in森了,对小禹充满了绝望和痛恨。天民终于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说:

  “你、狗、日、的、已、经、疯、了!”

  小禹提高了声音平静地、也一字一顿地说:

  “太需要有人这么做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力量,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动手。只要有开头,他们就会惊讶。首先是让他们惊讶。只要有人开了头,跟着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小禹说这段话不是对哪一个人说的,而是对所有人、对整个世界说的。他觉得他已经不得不向所有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了。太需要有人这样了,不然,世界就只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尘土,所有人和事都是尘土的尘土,没有人,没有生命,没有世界,没有一切。

  天民却听都没听他地极其粗俗仇恨地骂道:

  “多你妈个锤子,开你妈个屁的头!惊讶,那不给你惊讶。你不过是疯了。人家已经把你当成疯子了!”

  天民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是疏离的、冷酷的,并且越来越疏离、冷酷。天民就以这个样子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也没看小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天民这一会儿眼睛里的东西给小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天民的眼睛里看到了天民在y-in森冷酷地追问:难道我张天民就这样不幸吗?难道我们家就这样不幸吗?难道这是注定的吗?要救我这个弟弟吗?救得转来吗?他敢去那样做,甚至于他敢这样想,就是一个世界和人类的敌人、罪人、阶级敌人诞生了,救不转来如何才能不被他牵连?不被拖下那黑暗的深渊之中……

  天民终于突然以视小禹全然为路人的眼光盯着小禹,异常平静残忍地说:

  “你要去送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得跟到你来的。我现在就走。看你去还没把人拉上来就已经有人把你□□的推下去了。一定会有人把你□□的推下去的!”

  旁边有人发出y-in沉、邪恶、肯定的笑声,他们肯定的是天民。小禹虽还没有真去救人,他自己会不会真有那勇气去救人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但是,他却已经感觉到像有人在从后面把他往那个大坑里推了。实际上,他已经看到过那在公路上站坑边的人是有意站在那儿的,当坑内有孩子终于能够从这儿爬上来的时候,他们竟悄然地、实则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地用脚把这些孩子已经搭上了公路边的手往下踹去,还看到他们不只是踹,还去踩这些手,紧紧踩着,踩着还进行揉,叫这些孩子想挣脱也挣不脱。这种情形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最近这几次是越来越露骨了。没有孩子再能指望从坑边站有大人的地方爬上来了,但他们只有望着一坑的孩子哭,因为,他们只有从一坑的孩子身上爬过去才可能到达岸上了,而他们九死一生地爬到了岸边,又怎敢再爬回一坑孩子里面去。小禹看到,如此站在坑边阻止孩子从坑里爬上来的人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了,动作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做出要向那个坑边走过去的姿势,天民没有理他,而是更无情、冷酷地对他说:

  “你的脑壳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对人类社会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类社会为敌,只会被人类社会消灭。你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民说的似乎已经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别无选择。他向那坑边移动而去。天民最后狠狠地、凶猛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这一眼中那对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劳永逸甩开他的劲头,他从这个劲头好像看到了这也是爹妈、所有人、整个世界对他的“劲头”。他真希望天民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儿等他,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就会放弃今晚去救人的决定,跟着天民去了。但天民没有,一直跑得没了人影儿,边跑边只顾如何能借到别人的火把照明。

  他来到了那个坑边,站着。他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只比他曾经历的那内心的风暴更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对他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他更震惊地发现,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惧,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救人了。他身边本来就立着两个人,这时却悄然及时c-h-a进来了两个,凭他们力大气粗,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体的前边,把他赶离坑边了。他强烈地感到新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听到了他和天民的话知道他要干什么才来这儿的,就是要向他证明谁才是强大的,什么才是强大的。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又无法怀疑这就是真的。他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怕他们抓住某个时机把他推下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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