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56)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孩子们的情形还要好一点,最难对付的是大人们。几乎是每遇到一个大人,主要是男人,他们都要对我动手动脚,比方说,走他们面前过,他们用胳膊肘顶我,看起来他们没有做出多大的动作,却使上了那样大的力气,顶得我感到我的肋骨都断了。

  我是不能容忍自己对他们采取躲、逃、闪等等一切的。对于我来说,我必须做到的就是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说我对他们恐惧,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就像我不可能恐惧任何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不可能恐惧他们,也不可能提防他们,更不可能对他们有躲、逃或向谁求助之类的行为和动机,总之,一切机灵的、灵巧的、变通的都是不可能的、不能允许的。这也包括我反击他们,报复他们等等,也是不可能和不允许的。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路只有一条,它是笔直的,我永远笔直地、匀速地、平静地、目空一切地走在这条路上,对此若有半点偏离,我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是我想都不敢想一下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我已经有在海儿爸那里的失败了,还有在邻院那个半大姑娘小芳的黄荆木奉面前的失败,这就是对在那条笔直的路上笔直的行走的偏离。这和这种偏离是不是被迫的是无关的,偏离就是偏离,没有被迫不被迫。我只对这种偏离怕得发抖,也只有这种偏离对我才是生死攸关的。但是,在上学的一路上,我却不得不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这样的偏离。

  你看,又一个大男人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前边的路上了,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会放过我了,我身上抖起来了,只因为到时候我又被迫有那种偏离了。我虽然抖着,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地走我的路,走到他跟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只要我做出好像知道他的厉害、我比他“矮”半截的样子,他就会放过我了。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就是那种偏离。但我知道我不做这个偏离就可能有更大的偏离,所以,我抖着,我的恐惧和绝望是没法形容的。果然,看得出来,他就因为看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决心更坚定了,几步走过来用肘子猛地对我一顶,他用力那样大,我一下就是滚进旁边的沟里去了,把种在沟塄边的庄稼都压倒了一大遍。这就是那种偏离,那种耻辱和失败,我唯一能庆幸的是,我滚下去了没有摔个四仰八叉,而是让自己保证了没摔个四仰八叉时就端端站着了。可是,下一次呢?下一次我能保证不摔个四仰八叉吗?我的身子抖着,灵魂抖着。把我推下沟的人没有对我做更多的什么,走了。我却在沟里站了好一阵,调整好了自己,以好像不过是自己自愿下沟去干了件什么事儿、我根本就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种偏离的样子爬上沟来。我不能容忍让别人看到我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失败是不允许的,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就更不允许了。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对那种偏离的纠正和挽回。

  在学校,爹无疑是看到了我身上的泥土,更有我脸上和手背上那种被黄荆木奉扫出的红印,这些红印子现在更是痛得火辣辣的,还感觉到它里面在跳动不已,连同学们也都拿眼睛看我的脸和手背。我发抖,也因为这也是我的一个难关。我不能让爹注意到这些事情,不能让他关心,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关心。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这是从来的和永远的、绝对的。不然,就是那种偏离。所以,当我意识到爹已经注意到了我脸上和手上的伤时,我用那样一种平静地眼神看着他,他咬咬牙,想说什么都没说什么了。

  在路上,如果说我碰到过有所不同的,那就是我遇到过一老n_ain_ai,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显然就为等我,一脸苍凉和怜悯的神情,看到了我,踉踉跄跄跑过来,一把拉住我,低下头来低声叫道:

  “娃儿呀娃儿呀,你是咋个在活人的呀!你还这么小,咋个就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叫一沟人都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咋个就不想想你二天咋个做呀?啥都不说,二天还会有哪个大姑娘嫁给你,叫你成起一家人?”

  我会为了有大姑娘嫁给我而改变我自己,在几岁十岁又是那么一种x_ing格的我听来当然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了,我至少要过了三四十岁,可能才会意识到老n_ain_ai所说的有多么实在和深刻。

第105章 第 105 章

  8

  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讨论,在人们中间已经是公开化的、集中x_ing的和群体x_ing的了。他们选择的地点当然是茶壶嘴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一般是在傍晚收工之后到天黑之前,这和不论什么事情引起了他们群体x_ing的关注和兴趣是一致的。一天比一天,聚集在茶壶嘴讨论我的作文的□□x_ing质的人是越来越多,讨论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人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措词和论断也越来越色彩强烈。

  在这种讨论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有一个人的一把火,把它推向了一个高潮。这个人就是张芝阳。

  这天,放午学后,我刚走到茶壶嘴,他就把我拦住了。很显然,他早就有意识有目的地在这里等着了。他说他要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大哥哥的身份、毕竟比我多读了几天书和多活了几天人的身份和过来人的身份,和我好好谈谈。我垂头立在他面前,他就开始了他的谈谈。说是谈谈,当然只是他说我听,只是他对我的居高临下的教育。他这一教育就说了很长时间,在我的感觉中至少有几千年那么长,他说的话足以让我们沟从此只有他的话语,其他一切,包括人都没有容身之地了。实际的时间应该也有两三个钟头。读书是半工半读,下午我们是不上课不上学的,上级的要求是我们每天下午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放午学的时候就是人们收中午工的时候,收了中午工到人们出下午工之间是人们做午饭的时间、吃午饭的时间、吃了午饭还要休息一会的时间,这段时间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一天中最长的一段时间。张芝阳就把我教育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从他把我拦住起到队长都在喊出工了,人们也都扛着锄头三三两两走出来了,他都一直不停地对我说和说,到都有闲人聚过来围着我们,他才放我走。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从古讲到今,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天下讲到地下,从中央讲到地方,从高屋建瓴的理论讲到具体入微的实际和实践。他有时声音很高,让附近的人家都听得见,有时声音又得低,说的是那些他说只有小声说、私下对我说的话。我们站的地方是沟里最显眼和开阔的地方,半条沟的人都看得见我们。不用说,半条沟的人不仅都看见了我们,一直看着我们,也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张芝阳对我说的是什么。沟里静静的,没有闲人来围在我们身边,我们家没人出来喊我回去,他家也没人出来喊他回去该吃饭了。毫无疑问,张芝阳从长这么大,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混了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能够对谁说这么多的话,说得这么全面、彻底,把他是我们沟里的大才子、大秀才、大知识分子的水平和见识这样完全地发挥了出来。

  我如一根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立在他面前听。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心里回旋,如一打毒蛇在我身体里爬来爬去。这种恐惧就是,如果他这样对我讲了,我都还听不进去,还不改正过来,对于沟里人,我的x_ing质就可以升一级了,而不用说,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是不可能听进去的,不管我为我不可能听进去、不可能如他们所说的改正过来而多么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也正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就算他真的对我说上几千年,我都不会不就这样如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听他说。沟里静静的,但一沟人都在关注着他和我的这次谈话,更会关注这次谈话过后我的情况的变化。

  他终于说完了,请我给他写一篇作文,写好后他来拿,拿去认真看,他希望他能够从这篇作文里看到我已经有所改变了。过了两天,我把他请我给他写的作文写好了,他也来拿去了。但是,他几乎立即就到茶壶嘴去向人们高声宣读并逐字逐句地分析了我的作文,向人们断言他把我教育了几个钟头,从理论到实际、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从古到今、从历史到现实、从国际到国内他都详尽全面、深入浅出地给我讲了,以我的聪明,我是绝对不可能听不懂的,但是,我这篇作文却在我原有的那一套上更进一步了,完全看得出来,我写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说多少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嘲笑他对我那几个钟头内讲的。

  经张芝阳这么一弄,沟里人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议论、分析、口诛“舌”伐,果然出现了一个新高潮。一时间,在沟里,出现了后来张芝阳考上大学后、“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丑闻传来后出现的那种盛况,茶壶嘴每天除了傍晚,还有早上收工后、中午出工前,都是黑压压的人群的群情激愤地讨论我的作文的情景。虽然大多数时候我每天就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时才在外面,但是,就是仅在这点时间里我看到的也可以想象,沟里所有人家的饭桌上,每一个院子里,每一个田边地头,只要那里有人,就都在谈论我的作文,口诛“舌”伐我的作文,不时有他们的话语的碎片飞向我,那些遣词、造字、断言,就像孩子们砸向我、我后来带领的孩子们砸向秦老师和她的妹妹的石块和土块一样地飞向我。

  一天,我从茶壶嘴经过,听到一位“权威人士”在边宣读我的作文边说:

  “‘每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明显就是在否定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是说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不是世界,要沙粒才是世界!”

  “你们听,这里还有一句,‘狂风中奔跑着万千世界’!意思是他是狂风,要横扫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建立他个人的万千世界!”

  “天啦天啦!□□的那么小就这么坏这么大胆啦,哪儿见过呀!”

  不只是对我的新作文,我以前写的作文他们也全都翻出来了,逐字逐句地分析。我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好像被一句难住了,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大家转着手看这句话,都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看哪一个说到了点子上。只不过,不管他们怎么弄,结果都是我的作文句句都是有□□用意的,字字都是在攻击社会主义。我听见他们有人这样说:“□□的杂种,他竟能把他的□□思想藏得这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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