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55)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我突然又冒出一篇“本x_ing不改,甚至还变本加厉”的作文,我“写□□文章”的说法就公开化了,人人挂在嘴上了。没人上我们家来了,却到处都在说我写□□文章。

  一出门,孩子们看见我,就肆无忌惮地喊:

  “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

  一到外面,我就如履薄冰,而他们却越发肆无忌惮地叫喊。在这些孩子们身边,出现了小伙子、大姑娘的身影,看得出来他们在怂恿、教唆,他们那样子表明他们实在是刺激、兴奋得很。这把我的恐惧一下提升了好几倍。当年,我才几岁,老沉迷地我那些“我们是如何看见世界的?”、“物体是处于我们意识之内还是意识之外,在我们的之内那就在我们脑中吗?”等等实验之中,我就受到在成人的怂恿教唆下的孩子们用石头、土块之类的攻打,看他们已经聚集起来了,已经在形成那种阵势了,我想这一次他们又会那样攻打我了。我实在是怕得要死。

  这时期,还不像高考恢复以后那样除了上学不能出门半步,有时候我还能走出去和孩子们玩一玩,至少是在他们中间站一会。在我的作文开始被他们喊成是“□□文章”时,有一天黄昏,我为出去透透气和在孩子们中间站一站,还没有走到孩子们跟前,他们就全都一齐向我逼过来了,一个个做出如狼似虎的样子,嘴里发出怪叫。我还没有醒悟过来,一位有十五六岁了的半大姑娘,我们邻院的小芳,就兴奋得声音都嘶哑了地怪叫道:

  “打呀你们可以打他呀!他写□□文章!”

  这群孩子,包括那个半大的姑娘小芳,都是我们院子和邻院里的,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了。几个大点的孩子一听小芳一叫,立刻更加亢奋,迅速向我包抄过来,几个小点的孩子,已经飞跑去捡石头、土块一类的东西了,其情景就和后来我带领全村的孩子攻打秦老师和她的妹妹,大孩子负责前线的攻打,小孩子负责搬运“枪支弹药”如出一辙,也是那般迅速和高效率,转眼之间,几个大孩子手里就是满满的石头、土块了,他们的脚边也已经是堆成小山一般的石头和土块了!一切比电影里放映的镜头还快,说着石头、土块就真的向我飞来了。大多数石头、土块落在我脚边,但有的还是打在我身上了。那种恐惧是无法言喻的,可是,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却还有极度的自尊,自尊和我为自己设定的当一切为虚无的“原则”,使我不能容忍自己逃走,还要当他们不算一回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嘿,他□□的还敢往前走!不要怕,加劲砸!不要错过机会!”

  小芳y-in毒、兴奋地叫着,声音不高,却是有着魔鬼般的煽动力。这群我过去天天在一起玩的伙伴狂笑着,和怂恿他们的小芳的模样一样奇形怪状,如果我把这一切写进作文里,我定要写“连神都要惊叹了”。无疑是有一块石头或土块砸在我的额头上了,那里顿时痛如刀刺,而且那么迅速地起了一个大包,因为这个大包让我感到那里越来越沉重。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丢人,太出丑了。极度的恐惧、极度的自尊心、极度的屈辱感、极度的对他们的轻蔑、极度的虚弱和无能感、还有对如果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什么完了的恐惧和罪过感,交织在一起,它们互相强化,都如火箭般在我身心里向上窜升,使我如坠炼狱之中,眼前不是攻打我的人们,而是身心里这几股势力互相撕杀的刀光剑影。我已昏了头了,又向前走了一步。

  “嘿哟,□□的□□分子还不投降,拿这个去打他!”

  半大姑娘小芳已经从最近的一户从人家拖来了一根又长又粗的大黄荆木奉做的使牛木奉,交到了最大的一个男孩子手里。这个男孩子与我哥的年龄一般大小。他接过使牛木奉就冲上来向我横扫过来,空气中响着嗖嗖的声音,我手上顿时就挨了两下,留下两道血印子,痛得火辣辣的。我感觉到自己是真正领受到了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厉害了。眼前是一片狂形怪状的晶亮、尖利、刺目、叫喊的闪耀。我看着的是这片闪耀而非他们。我感觉到我脸上又挨了两下。

  我瓦解了,偃旗息鼓了,不然,我只会丢更大的丑。我转身回家了,那向家走去的每一步都比上刑台还艰难。我觉得他们都在以胜利者之姿嘲笑我,从后面看见了我全面的秘密,而所有这秘密都在被他们嘲笑。这实在是无法咽下去的耻辱。但我不得不咽下去,回到家里都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我敢肯定,人绝对不是一种一次两次就会承认自己失败的动物。这天,吃过午饭后,我又出去了。我通常是这个时候出去走一走,到伙伴中间站一站,到爹喊我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的时候就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这回还有哥哥在场,我们一群孩子站在一个大坎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有哥哥在场,他以前保护过我,我的意识完全麻痹了,竟站到最前边去了,整个身子暴露给大坎下的深沟。突然,我的后背被人猛地一推,我差点就掉下去了。在头晕目眩身子倒向沟里的那一刹那,我看见的深沟是那样y-in森恐怖,还恶魔般地向我哈来一口冷气,后来我在作文里写这一感受,我这样写道:“在他倒向深沟的一瞬间,他感到深沟恶魔般地向他哈来的一口冷气,让他的五脏六肺都异质了!”横生的力气叫我站稳了,那股扫荡了我身心的恶魔般的冷气顿时也就转变成了恼怒,转身就要找推我的人算账。推我的人就站在我身后,毫不畏惧地怪笑着看着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写□□文章!”

  我一下就焉了,回头站了一下就默然回家了。

  我不再出门了。但是,我得背着书包上学。这天早上,我刚出门走了还不到十来步,就见我院子里我平时叫他海儿爸的,他是蒙婆婆的大儿子,二十几岁了,还没有讨到老婆,力大如牛,模样有点不对劲地横在路上,看上去与平时判若两人。他正值青春期,精力过剩,我们生产队的田全由他一个人包了耕,一耕下来要挣好多工分。时下正是耕田的季节,他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使牛木奉,小芳当初打我的使牛木奉就是从他家里拖来的。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头了,但我的“原则”本来就是不能容许自己多想这种事情,没人知道“不想”——让我的脑子永远空空如也、空得就像蓝天大海、空得就像太虚就是我追求的目标,我相信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我最高最真实的本x_ing,所以,我当完全没看见他要干什么地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露出一副吃人的凶相,瞪着一眼睛,立刻让我想到他在人们说他“x_ing子来了”时打得牛满田飞跑时的样子。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是血红的、凶残的,它却没有看见我是谁,只看见我是他面前的一头牛。恐惧的黑暗攥住了我。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写□□文章的,不准你走这条路!给老子走另外一条路!”

  我除了恐惧,还震惊,震惊他就把我看成一头牛。而我不是一头牛,也不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做一头牛,所以,我放弃“原则”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企图抢到时间上的优势从他身边冲过去。说我放弃“原则”是说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当自己和一切是虚无或什么也不是,而这样做显然就不能说是在把自己和对方当虚无了。

  他吭都没吭一声就嗖的一声一使牛木奉打过来了。他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的,就跟打他手下那些可怜的牛一样。我手背上顿时就是一道巨大的血印,比上次挨邻院小芳拖来的使牛木奉留下的血印大多了。

  他继续挥着使牛木奉横扫着路面向我逼来,我节节后退。我已经不是怕挨打的痛了,而是我挨了打该怎么办,该如何挽回我的自尊。我节节后退,却还是没有听他的去走另一条路的样子。他低沉而凶狠地叫道:

  “嘿,□□的写□□文章的杂种还敢不听老子的!”

  他挥着使牛木奉向我横扫而来,逼我后退,让使牛木奉的稍头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扫到了我的手背,每一下都让我的手背有如刀锋划过的疼痛。我把手背藏到后背去,他就挥着使牛木奉直接向我脸上扫来,使牛木奉的稍头每一下也能准确无误地扫到我脸上,不多不少地接触到我的脸,我怎么躲他都能做到这个,既不是狠狠给我脸一木奉,又是每一下都能让我尝到脸如刀锋划过的滋味。我想我脸上已经写上好几道红印了。我到底该到哪去洗掉这个耻辱,如何洗掉这个耻辱。我内心充满了惨烈的思想斗争,既不能做到放弃,又无法像一头凶猛强大的野兽向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

  他看我还要和他对峙,突然变了脸,低沉地叫了一声,快速向前冲了一步,挥圆了使牛木奉向我拦腰劈来。以他的力气,这一木奉要是真打到了我腰上,就是让我当即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逃生的本能使我跳进旁边那片林子,它就是我的学习屋后面的那片林子,逃走了,从另一条路去上学了。一路上我内里翻江倒海,有无数的野兽在把我五脏六肺和我的灵魂撕咬。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如一个气球一样瘪了,看到我里面的一切全都堆到外面来了,山、田野、树木、房舍、天空、云朵,一切和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难题,我的困境,y-in沉沉、黑压压地堆满了世界,如果让我把这一感受写进作文里,我一定会这么写:“它们堆满了世界、占据了世界、代替了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山没有了、田野没有了、房舍没有了、天空没有了、人没有了,人更没有了,只有我y-in沉、黑暗、丑恶、沉重的难题和困境,我不知道是哭,是喊,是沉默。我该怎么办,我何去何从。”

  上学,我都是按时出门、按时到校的,而爹因为要干家务,通常是很晚才到校,所以,经常是当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时,爹还在家里。可能是由于他们不必害怕在这个时候对我做什么被我们家大人看见了,所以,在上学的一路上我都是不轻松的。

  爹教的学生,当然也是我的同学了,一直相对说来对我要客气点。但是,现在,我走到上学的路上,他们也都成群结队地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我了,也都齐声高喊:

  “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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