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完结】(9)

2019-05-15  作者|标签:吴沉水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更何况,倘若你一无所有,这孩子成为你的全部。

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背无言安慰,小孩这次终于肯乖乖窝在我怀中,忽然闷闷地说:“爹爹,我想听调子。”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树叶,柔声哄他道:“这些树叶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听,”沈墨山笑吟吟地说:“我前儿倒得了柄玉笛,玉质莹润上层,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乐坊匠工精制而成。你名满京师,想必琴瑟箫笛样样精通,不如现下就试上一试?”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样都是天下闻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谋深算,明白乐痴对名笛,就如良医对痼疾,酒徒见佳酿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会不由自主应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这一次,他真的算错。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慢慢脱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对着他,举起右掌。

阳光下,原本细白如玉的五个手指,却有两个,被人从中间指节,硬生生斩断。

看起来真是丑陋。

沈墨山脸色一变,双目精光暴s_h_è ,脸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会如此?谁,是谁弄的?”

“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我淡淡地说:“沈爷,您猜得对,其实诸多乐器,长歌最擅吹笛,但现下,恐怕这一生,我都没福气试您的名贵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骂一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我的断指拢在他的两个手掌当中,嗓音中竟然有些发颤:“到底哪个王八蛋干的?萧云翔?因为这样,你才要千方百计杀了他?”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说:“与你无关。”

沈墨山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而锋利,忽然一笑,轻轻摩挲我的手指道:“终有一日,你会将所有故事告诉我。”

“此不肖事,何必复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目光渐渐转为柔和,竟然有种怜惜的错觉,温言问:“你只用三指便作了这京师第一琴师,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只会这个。”

沈墨山伸出臂膀,轻轻揽住我,拍了两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这等本事,我走南闯北,却也头一次见到,却不知师承何处?”

我心中一凛,强压那等汹涌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紧嘴唇,却不作答。沈墨山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不愿说?也是,江湖多有能人异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别是收你入门,就要你发毒誓不得泄露师门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头迎视他仿佛能窥探内心的锐利目光,摇头道:“沈爷想多了,长歌弹的,不过野路子琴,难登大雅之堂,无有师承一说。”

“那总有个教你宫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一出娘胎就晓得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远起来。

“哦?是何人?”他饶有兴致地问

“敝人的兄长。”我淡淡地答。

第8章

我没有骗沈墨山,基本的乐理,确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宽厚慈爱如兄如师,又手把手教我许多东西,称他一声哥哥,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舟,看着哥哥,要这样按,这样拨,泛音要轻灵清越,散音要沉着浑厚,按音却要舒缓凝重,记住了吗?

说来惭愧,我直到今天,都记不住这些。

因为我觉得曲调从心,心却寄托情绪,情绪则需要表达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长,宁静致远,或许是雅士风度,却非我心头所好。

那时候我还小,心中的曲调要么高山仰止,要么大河奔腾,要么金戈铁马,要么悲催断肠,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想表达,想宣泄。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当年那般,与我唱和。

我读书读到“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听懂了我信手拈来的曲调,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带来一丝真正的温暖和曙光。

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但我没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两年,才终于有机会正面看到那个男人。

还是叠翠谷三年一度的选拔赛场上。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叠翠谷中的管事仆役早几个月便开始忙碌准备,谷中树上丝带结花,张灯结彩,装点得热闹漂亮。大红地毡铺在木桩累就的高台上,每个少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武艺。

虽说是为谷主贺寿,但老规矩不变,拔得头筹那位,将有幸由谷主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这直接奠定了这个人在叠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后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温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总管大人,让我也有机会像谷主表示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在谷中这两年没有白过。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袍,罄央帮我梳了两边抓髻,用红头绳系了两个俏皮的结子,双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圣的信徒,虔诚而忐忑。

去得最早,却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无关紧要,因此要待众人演示过后才轮到我。一直等到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众位少年英姿飒爽,在高台上各显神通,还是没能轮到我。

越看,越心里没底,越觉着,谁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聪明且用功。

待得后来,罄央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地飞掠而上,少年倜傥,手舞长剑,若游龙戏凤,翱翔九天,说不尽的风流妩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平素温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优秀,通身气派,熠熠生辉。

这些人,每个都是人中龙凤,千挑万选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间,罄央已经技惊四座,含笑收剑,对着谷主单膝跪下,朗声颂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他这么一喊,底下众人纷纷单膝下跪,齐声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我也充满跟着跪下,胡乱喊了一句,心中却一阵沮丧,罢了罢了,有这么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丑就不错了。

正恍惚间,台上的男人带了平时听不到的些许赞许道:“罄央学得不错,该赏!”

罄央朗声说:“启禀谷主,学生不过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诲,尽本份而已。”

“虽说是本份,但若无勤学苦练,也无今日之成。”这是总管大人在发话。

谷主微微颔首:“说得有理。”

罄央激动地脸色泛红,此时双膝跪地,道:“谷主谬赞,罄央惶恐,说到勤学苦练,学生却自认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万万料不到竟然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狂跳,却听罄央继续朗声说:“谷主明鉴,柏舟身子骨无法习武,却一心念着谷主的恩情,刻苦习琴,以为谷主寿。趁今日大喜,请谷主破例听他弹奏一曲,这孩子为了给你献艺,已经练了两年,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断他,与总管大人密语几句,似乎在问谁是柏舟之流。我心里又恐惧又欢喜,又感激又激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却听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让他上来弹奏一曲吧。”

总管大人站了起来,锐利的双目直s_h_è 向我,朗声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来,抱着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楼梯的时候被过长的前摆绊到,险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声。我脸红耳赤,心跳如鼓,将琴放到安上,却因用力过大,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这就是你竭力推荐的?”谷主冷冷地说:“连琴该怎么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弹出什么?”

罄央跪下说:“谷主见谅,柏舟人小力单,且是为谷主弹奏,想必心下激荡,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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