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完结】(10)

2019-05-15  作者|标签:吴沉水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罢了,你下去吧,让他快点弹。”谷主冷声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后退而下,经过我身边时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励。我感激地冲他一笑,撩起下摆,端坐琴前,开始战战兢兢弹我准备了许久的《山居吟》。

也许是心里太过紧张的缘故,原本应当弹得舒缓自得,闲雅悠远的一首古曲,被我弹得磕磕绊绊,我越着急,弹得就越差,弹得越差,心里就越发惊惧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两年方有机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弹奏,这一曲弹得不好,我这一生,恐怕就再无第二次机会,有幸在他面前设案陈琴。

越忙越乱,突然只听“砰——”的一声,琴弦突然被拨断。

我在众人的哄笑中彻底傻眼,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好好检查过,明明为了今天,特地换上,我平时怎么也舍不得用的上等丝弦。

可偏偏,却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无可挽回的失误!

我霎时间万念俱灰,愣愣地呆坐着,却听谷主带了怒气冷硬地道:“旁人用兰香雅音解秽,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时委顿匍匐,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低下笑声越来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对我投来怜悯担忧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罚你了。但叠翠谷不留无用之辈,辛总管,明日就把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犹如五雷轰顶,炸得脑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间,我听见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弹不好,是我没教对,求您罚他,不要赶走他——”

座上那个冷酷的男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满脑子只回荡一个念头,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视为神明的男人,终于也要抛弃我了?

不,如果这样,我宁愿去死。

我爬了起来,在自己有所意识以前,已经扑到琴边,双手搭琴,拨出声来。

然后,我不给那个男人拒绝的机会,立即开始弹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却是在断弦的状况下,弹奏的《山居吟》。

然后,在起承转合之处,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愤和无奈,伤感却渴望的曲调。

我想到当时我与他,一叶一滴,于明月下唱和的乐趣。

我想到自己对他难以言说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梦结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丝绸衣料沁凉却柔软的质地。

我想告诉他,这些我都记得。

不但记得,我还很珍惜,几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忆。

我弹得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演奏。

等到最后一个回音结束在指尖,我才发现四下俱静,每个人都呆若木j-i,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而我正对着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从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横在唇边,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扬动人的调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过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调。

我含着泪笑了,他终于还是记得我。

我低下头,忙不迭拨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声低徊处琴声激越,琴声厚重处笛声轻扬。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合奏过千百回,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满心欢喜中,我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只手伸了过了,不由分说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凉而纤长,是他。

我颤抖着抬起头,注视到他的眼睛,目光复杂,似乎有惊愕,也有审视,有兴致,也有考量,黑眸深处,仿佛有团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烧。

如果是现在,我会知道,那目光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应当具备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来宣布找到玉笛的传人时,他的眼中,也还是没有喜色。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高兴,高兴,单纯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兴。

第9章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谷主学笛,倒将五弦琴、七弦琴搁置一边。

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cao琴当饭碗,挣得遍身罗绮、绣槛文窗。除了最初那两年吃尽苦头,越到后来,其实日子过得越富足。凭着琴技,我虽颠沛流离,却始终不曾风餐露宿,于那破庙墙根枕块斜卧,柱油破盏。

连我的琪儿,也尽量往富里养着,这世上种种饥寒交迫、怨憎会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还未得尝。

说起来,我还该庆幸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文臣当道,崇古音雅乐,不然,我也没法以此为生。如果连活着都堪舆,那又谈何报仇雪恨?

还是要感谢罄央。

若不是当年他手把手把那点皮毛传授与我,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易长歌。

不会将他教的那点技艺发扬光大,把乐曲,谱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那日对萧云翔弹奏的《天谴》,耗费我许多心力时间,曲成以后,我曾挑选绿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试验,结果无不耽于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现在这张脸,杀了萧云翔,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但我没想到半途上杀出一个沈墨山,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调。

这件事让我心惊胆颤,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测自不必说,我以为无懈可击的《天谴》,实际对上真正的高手,却犹如隔靴搔痒,并无作用。

曲子无用,我的仇就报不了,非但报不了,恐怕还会,死得很惨。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会连累琪儿。

小孩儿现在正侧脸抱着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张精致的脸庞上全是单纯满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这孩子才刚没来由在前铺后院一阵疯跑。这会跑累了,好容易才歪着我的膝肯睡下午觉。

说来也怪,沈墨山限制我的行动,却并不限制琪儿的,任他到处乱窜,大概觉得黄口小儿,也翻不出天来,索x_ing由着他去。

我冷眼旁观,沈墨山自那天看到我的断指后,不知为何,对琪儿竟有些另眼相待起来,常常有意无意,教导他更为有用的生活技巧,纠正他那些惯出来的任x_ing和爱娇。

沈爷老谋深算,深谙恩威并施的伎俩,拿下一个小孩儿自然不过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这却未必不是好事。

现在的琪儿懂得钱银来之不易,知道我关在这郁郁寡欢,会在前面铺子寻些新鲜玩意儿来讨我欢心,会叽叽喳喳讲些前边伙计哄他玩的小故事来与我听。

他原本是腼腆乖巧的孩子,现在,却好像变得开朗和活泼,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警惕。

沈墨山,你从琪儿这入手,到底,意欲何为?

我静静地勾着桌面,虚拟琴弦波动,忽然心口一滞,剧烈的痛楚突然涌了上来。

那一日被沈墨山击断琴弦,乐曲反噬自身,我心脉已经受损,此刻不过往虚空里拨一下琴,就已经痛不可当,喉咙底隐隐涌上一阵腥甜。

我“唔”了一声,揪住前襟,额上冷汗涔涔,琪儿被我惊醒,见我这般模样,带了哭腔直唤:“爹爹——”

“乖,爹爹没事……”我一句话未说完,却已经胸口一阵憋闷,两眼发黑,随手一抓,竟然带落炕桌上的茶盏碗盖,顷刻间一阵乒乓利响。

琪儿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股脑爬起,抓住我的手直叫唤:“爹爹,爹爹……”

我喘不上气,只得勉力指着门外,希望这个傻孩子还知道求救。

幸好他明白过来了,立即跳下炕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呜呜,救救爹爹啊……”

我还想嘱咐他小心地上瓷片,他已经跑了出去,随即后院门被谁一脚踹开,几个人冲了进屋,我神志有些恍惚,只觉得有谁小心扶起我,又有谁挤上来切脉,借着几个人吵起来,似乎意见不一,吵得甚为激烈,又有琪儿尖利的哭喊声,听得我头昏脑胀,却听一个人极富威严地大喝一声:“都闭嘴!”

他一发话,四周立即安静下去,那人继续扼要发号施令:“小枣儿,把孩子给我领出去,他爹还喘气呢,嚎什么嚎!”

“栗亭,这个脉还得再号,你明儿把这小子身子早年亏损的,暗伤的,经络毁坏的,都给我察明白了再说。对症施药对症施药,你症状还未判断清楚,倒有闲工夫在这跟人吵,瞧你这点出息!”

“刘铎,等栗亭的方子拟出来,你拿总掌柜的令牌,调京城春晖堂的好药出来,别让那帮兔崽子藏私糊弄了去。”

“老梁头,你把咱们这次带着应急的那东西拿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听一把苍老的声音惊道:“使不得啊东家,这味药现如今全天下都剩不到十枚,这可是留着咱们保命的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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