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完结】(6)

2019-05-15  作者|标签:吴沉水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他听完,眼里的寒霜才方有所解冻,问:“这个男子,是你何人?”

“养父。”我低头,羞愧到满脸通红。

他似乎低笑了几声,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然后,他转向养父,道:“这个男孩我要带走,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把他卖给我;第二,我杀了你。”

他语气森冷,气势逼人,养父禁不住有些害怕,道:“你,你凭什么?”

青衣人嘿嘿冷笑,清光一闪,却听到养父惨呼连天,滚到地上,双手捂住下体,鲜血从指缝中不住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青衣人使了什么法术,也不知他对养父做了什么,看到他这样,倒害怕得尖叫一声。

青衣人扫了我一眼,我忙双手捂住嘴。他转向养父,冷冷道:“怎样,选哪个?”

“第,第一。”

咣当一下,一锭银锭子和一个小瓷瓶被抛到地上。青衣人道:“看这个孩子瘦削的样子,你肯定也没给他吃饱过,这五十两纹银就算便宜了你。这孩子以后是我的人,没我同意,谁也不能碰他,所以要阉了你,那药你自己敷上吧。”

他又对我道:“穿上裤子,跟我来。”

我忍痛找回了自己的裤子套上,迈出一步,却两眼一黑,差点站不住。恍惚间,我看到他仿佛不耐烦地转身,一阵头晕目眩的失重,我大惊失色,半响才意识到他将我打横抱起。他身上的衣料也不知是绸是缎,脸贴上去,凉沁沁的很是舒服。我偎依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直达心底,唤起由衷的温暖。我在那一刻,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多年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如同有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砸到脑袋上,我一下子被拖入了昏睡的深渊。

第5章

我常想,我的整个人生,是因为遇到他而改变。

如果不是那天我刚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刚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刚好能毫不费力地与他合奏,那么我的人生,可能会走怎样的道路?

是会更简单,还是会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许,起码会更平常,更琐碎,更能,过得快一些?

然而没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际遇,在我回首往事的这一刻看来,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这一刻,如果没有从前那些恩怨,我不会对那三个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没有设计诛杀萧云翔,就不会莫名其妙,被这个叫沈墨山的男人强行掳走,逼着我,跟他每日共对。

这个人想干嘛,要怎样,我已经懒得探究,最坏的打算,不过父子二人,一起死在这里。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来就丧母,跟着我这几年颠沛流离,好容易过上点安稳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紧怀里的小琪儿,冷冷打量着眼前一切,我们现下身处城南一处杂货铺后院厢房,地方虽然干净,但分明简陋异常。沈墨山吩咐人开了饭,也是一张四方桌上摆了简单三菜一汤,并无粉白黛绿的美婢,也无并陈水陆的佳肴,用的器皿,也不过寻常竹筷陶碗,不要说螺杯象箸,就是像样点的官窑细瓷也不得见。

沈墨山招呼一声,大咧咧坐我们身侧,夹了一筷子豆腐尝了一口,笑逐颜开道:“好,豆腐够嫩又新鲜,快尝尝。”

举止似乎自然之极,但我分明记得,萧云翔称他为“贵客”。

萧云翔是世袭的阳明侯,这些京城达官贵人,旁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称沈墨山为贵客,舍得请他听一百两一首的曲子,那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贵重”的地方。

更何况,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功夫?

我端坐不动,怀里的孩子却捱不得饿,待我察觉时,他已经悄悄儿伸出小手,摸上边上一盘大白馒头,正双手捧了张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惊,一把拍落那个馒头,低喝道:“琪儿!”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缩回手,却小小声说:“爹爹,琪儿饿……”

我一听喉咙有些哽咽,这孩子虽然跟着我受苦,但我小时候饿怕了,再难都没让他捱饿过,可现在如果让他吃,怎么能保证这一口馒头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饿了就该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说,他随即拿起调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尝了一口方递过来,似笑非笑地说:“怕的话就饿着。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视,再低头看自家孩子不住咽口水的可怜相,终于狠狠心,接过碗,先吃了一口,琪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过半柱香,若爹爹没事你再吃。”我低头说。

沈墨山闻言抚掌大笑:“阿黄啊阿黄,你这样,真不知该说是瞧得起我还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动手脚,这样试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着他,哑着声问:“抓我们来,你到底想干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过头,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梁骨:“易长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无长物,倒拖着个孩子和仇人,你带走我,他日萧云翔必要找你麻烦,我实在想不出对你有何好处。”

“谁说没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为交换,让萧云翔淮安盐道,再让利三成。”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凉,深吸一口气,却听他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抬头直面他。

“我是个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沈墨山含笑说:“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儿。”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拿孩子说事。”

“放心,我不至于。”沈墨山点头。

“你不怕得罪阳明侯?”我微微蹙眉:“萧云翔为人自诩风流,实则y-in狠,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墨山宛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脸上笑容加剧,眼底却精光四溢,口气清淡,却霸气天成:“区区一个萧云翔,我还不放在眼里。”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转成温柔一笑,拿起筷子说:“吃饭吃饭,吃了再告诉你。阿黄,你爱吃什么,小阿黄呢?告诉我,明日我让厨子烧去。”

我还未答话,琪儿却鼓起腮帮童声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黄,琪儿也不是小阿黄。”

“哦?确实是不好听啊,”沈墨山好脾气地应答小孩:“但是易长歌也很难听啊,琪儿给你爹再取个好听点的名?”

琪儿很得意地偏着小脸,竟然说出一句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我知道,爹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电掣,惨白着脸,久经沧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开始颤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没人这么唤过我了。

那个时候,青衣男人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柏舟吧。”

那时候,我还没读过书,书本对我来说是非常神秘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当时随手拿起的书叫《诗集传》,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单纯地高兴,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象人一样的名字,柏舟柏舟,发音清脆,干净利落,听起来很好听。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问:“柏舟是什么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树吗?

嗯。

我认得那种树,会掉皮,味道很香,于是我更高兴了,咧开嘴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当我终于能识字断文后,我迫不及待地翻阅了这首与我同名的诗篇,那字里行间的忧愤之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既迷惑又哀伤的感觉: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覯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由他无意间翻到的诗篇,竟然成了我此后半生最佳的注解。没有想到,那样一个午后,那样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随便一指,我的命运,就这样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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