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作者:卜做人了(下)【完结】(26)

2019-05-14  作者|标签:卜做人了

  章士澄早便练就不闻不问的本事,躬身退出。宇文彻虎口伤势其实颇重,陈望之死咬着他的手不放,留下的伤口,章士澄言明日后定会留疤。他无惧陈望之的目光,走到近前坐下,微微笑道,“你生我的气,我知道。”

  “滚。”陈望之呼吸急促,“滚!”

  “你让我给你包好手,我就滚。”宇文彻道,“滚得远远的,绝不来烦你。”

  陈望之眼角隐隐沁出泪痕,“你滚。”他就仿佛只会讲这两个字,人抖得愈发如风中的衰Cao。宇文彻道,“得罪了。”情知不能再等,拉起他的指尖,触手烫得一惊。陈望之那伤口深几见骨,竟然状若无事般与宇文隆纠缠,“你何必如此。”说着,取了药敷在那道伤口之上,再用布巾裹起。一只手包好,复又包扎另一只,直把那两只手裹得如粽子般。“一会,”正要安抚劝进陈望之服药,抬起头却愣住,陈望之眼中含着大颗的泪水,薄唇剧颤,“很痛么?”宇文彻慌神,赶忙用手去拭那眼泪,却忘了胸口的伤情,可也不顾了许多,一叠声问道,“怎么了?若是痛就告诉我,这就去唤章先生来。”

  “滚。”陈望之道,声如蚊蚋。

  “好,我滚。但我滚之前,你的伤要治好。”宇文彻命人去宣章士澄,扶着陈望之躺平,坐在他身旁陪伴。陈望之披着那件杂色毛狐裘,宇文彻摸了摸他眉心,伸手拿过染了血迹的圆领袍搭在狐裘外面。只片刻功夫,陈望之便沉沉入梦,眼角犹带泪痕。

  “你没睡多久。眼下才过了子时三刻。”宇文彻也发着热,“方才你睡了,就没扰你。醒了么,就起来服药。你烧得厉害,章先生说——”

  陈望之闷声不语,蜷在他怀里,脊背崩得僵硬。宇文彻心中暗叹,却不忍完全放开他,权当无知无觉,口中温软道,“你伤着了,须得有人照拂。我就这样抱一抱你,好么?”

  “几时了。”陈望之道。

  “子时,子时过三刻了罢。”宇文彻答了,陈望之挣动,似乎要坐起身来。“你要做什么?可是饿了?”

  陈望之低声道,“服药。”

  “好,服药。”宇文彻有些喜悦,连忙让秦弗进来侍奉。秦弗端了汤药,盛在玉碗中。陈望之要接,宇文彻先行接过,笑道,“你手不禁动,我来。”让秦弗挑亮灯烛。陈望之见墙角放着两盏长明灯,一如往日万寿宫中,便扭开脸。那秦弗机警,将灯剔得雪亮,便行礼退下。宇文彻拿起勺子搅动汤药,对陈望之道,“情势危急,丸药来不及炮制。将就着饮了,好不好?”

  “我自己来。”陈望之头晕脑胀,四肢乏力,刚刚一挣,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此刻被宇文彻圈在胸前动弹不得。宇文彻也不搭腔,舀了勺药汁送到他嘴边。陈望之不张口,他便那样举着勺子。半晌,陈望之无可奈何,张口将药汁吞下。宇文彻顿时眉开眼笑,道,“这样便能放心了。”

  这一碗药喂了一盏茶的功夫,宇文彻又取了温水,让陈望之漱口。又有蜜饯糖糕,点心酥酪,各色花式,装了满碟,“这药苦的很,要不要吃一些?”

  陈望之道,“不必。”宇文彻同样负伤发热,他焉能不知。见其双目满是血丝,脸色蜡黄,想来失血疲倦,便咳了两声,道,“陛下歇息,臣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要强行起身,宇文彻收紧手臂,他哪里动得分毫。“你恼我,先放到一旁。伤要紧。”宇文彻用脸颊蹭了蹭他耳畔的碎发,“你不爱让那些内侍伺候,这几日我来帮你,等你痊愈,我就滚。”

  “陛下万金之体,臣愧不能当。”陈望之闭了闭眼,周身沉水香的气味越来越浓,端凝郑重,他最爱的气味。本来宇文彻不惯熏香,为了月奴才用了起来。如今月奴已逝,这习惯倒还留着。

  “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话了。”宇文彻道。

  “君臣父子,万古之大义。”陈望之轻叹,“宇文彻……”

  “有什么仇怨,伤好了,一并清算。”宇文彻轻声道。想提起高玢,但陈望之烛光下神情寥落,于是便忍住了,只道,“时候尚早,歇息罢。”

  翌日清晨,风雪更甚。

  宇文彻夤夜未眠,始终在处理宇文隆叛乱一事。午后方归,满面倦容,似乎一日之间又瘦了两分。见陈望之缩在榻角发愣,按了按额头,笑道,“醒了?那就先用膳。你高热不退,章先生给你用的药比惯常霸道,恐伤脾胃,不得空腹饮下。”他穿着软甲,左右接过披风,奉上r-u茶。宇文彻端着那r-u茶,忽然想起那年从土浑凯旋,陈望之亦是如此发热。那时陈望之连话都不会讲,偷偷躲在柱后,窥视他面前的糕点,仓皇可怜。“你现在也不能饮茶。待你……”

  “你要如何处置我?”陈望之哑声道,直愣愣地盯着地砖。

  宇文彻苦笑,“处置?为何要处置你?”

  “我,那一刀,若是向上半分,”陈望之缓缓转过头颈,“你就不怕么?”

  “怕。”宇文彻犹豫再三,终是让秦弗把r-u茶撤下。“可是我清楚,你虽然恨我,却是世上第一等的聪明人。”

  陈望之扯着嘴角笑了笑,“好。”

  “杀宇文隆,比杀我对你有利岂止十倍。你早就识破阿隆在骗你,怎会上当。”宇文彻拈了块牛r-u糕,咬了半口,“这次平叛,你是头功。”

  “那陛下要赏我么?”陈望之极为憔悴,长眉紧蹙,膝头盖着那件圆领袍。

  宇文彻道,“你想要什么?”

  陈望之道,“我想……要一个人。”

第112章

  宇文彻眼神一暗,旋即笑道,“你想要谁?”

  陈望之不语,眼睫抖动,手指下意识去抓那圆领袍,宇文彻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柔声道,“你手心有伤,切勿用力。”轻轻将他指尖笼在手中。陈望之触到宇文彻裹于虎口的布巾,登时咬住嘴唇。宇文彻道,“你现下病着,就不要想太多。思虑过重容易伤身。待你这病好了,想要什么,再告诉我。”又道,“你这手冰凉,可见尚未退热。服了药便睡下,回头还要赶路,虽说建康并非千里之遥,但你这样……如何受得了舟车劳顿。”

  “我,”陈望之手臂微动,“请你放开。”

  “好。”宇文彻依言将手放开,“有没有喜欢的吃食?碟子里有各色糕点,想要哪样?”

  陈望之道,“我不吃糕点。”

  宇文彻知道,陈望之不吃糕点,恐其消磨心志。然而月奴极喜欢甜食,万寿宫中常备,他还曾开玩笑,说背不出《桃夭》,就罚一日不得吃糖糕,委屈惊慌,历历在目。“吃一些……不妨事。”宇文彻缓缓说道,“一来本就是粮食所做。二来我方才尝过,唯清甜而已。三来,章先生说,失血之后,服甜食更利于恢复。”面前人虽不是那个月奴,不过陈望之自戕前,也给董琦儿要过桂花糕,并吃了一碟。“我也喜欢吃甜的,”端过碟子,放在榻上,“这牛r-u糕做得还不错,要不要一试?”

  陈望之抬眼,眼角通红,“我心里……”

  “怎么了?”宇文彻讶异,他从未听陈望之谈过心事,竟是暗自雀跃,“心里不舒服,大可告诉我。”

  但陈望之飞速摇了摇头,只道,“那边,那种。”

  虽意料之中,宇文彻仍不免失望,“这种么?”取了一块,递到陈望之嘴边。陈望之张口咬了小小一角,沉默半晌,低低道,“很甜。”如此吃下两块,宇文彻又喂他服了汤药,亲自看着章士澄给陈望之换药,而后将所有人遣出,扶陈望之躺下。“你无须这样对我。”陈望之蜷在被中,“我不是他。”

  宇文彻道,“安心睡罢。”

  “我妹妹……”陈望之喃喃,“她好不好?”

  宇文彻道,“她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事要告诉你,谢渊未死,已回到京中与长安公主团聚。”

  陈望之猛然坐起,“谢渊没死?”

  “对,”宇文彻扶住陈望之肩膀,“他受了伤,幸不致命。其实就连谢渊自己也奇怪。他被乌昌扣留,早几日遍遭毒打,已存了殒身报国之念。然后不知为何,突然一日,那乌昌王派了人,趁着夜色,将他送出城。而后不但送出乌昌的地界,竟一路送出云州。他一到关陇就找到冀州都督崔恒,崔恒送他绕路回到建康。昨晚原本要跟你说,可你烧得太厉害,就……”拉起狐裘覆在陈望之背上,“你说要我赐你一个人,是想要你妹妹么?她夫婿尚在,所以——”

  陈望之道,“不是长安。我一个残废,苟活不了几日,要她陪我受苦做什么?在你手里,她至少可保衣食无忧。”

  宇文彻道,“你不要这样诋毁自己。你不过发热,按时服药休息,几日即可痊愈。”

  陈望之道,“有的病能治,有的病却不能治。”盯着宇文彻衣袍下摆发愣。那下摆处绣着云纹,连绵不断,宇文彻道,“那你想要谁?你是想要狸奴么?”

  “当今太子,我何德何能要他。”沉水香混着药气,氤氲如万寿宫时。陈望之露出一抹极清淡的苦笑,“要得他来,难道真去出家么?再者——”停了片刻,方道,“他终生与我没有任何瓜葛,这才对他有益。”他以前提到狸奴便声色俱厉,满口“孽种”。这般柔情,宇文彻不禁呆住了,结结巴巴道,“哪能与你没有瓜葛,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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