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外传之桃夭 作者:吊儿郎当【完结】(12)

2019-05-13  作者|标签:吊儿郎当

老太太的肺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待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还得加两床被子。二人进去问好时,谢予彬正在老夫人床边坐着,给她大声念《般若经》,老太太靠在孙子身边,尽管枯瘦无力,神态却极为安详。

崔凤道:“彬弟,辛苦你照顾老祖宗了,小卫到哪儿去了?”

谢予彬恹恹道:“不晓得。”

柳容凑上前,专注地瞧着老夫人的脸,说:“老祖宗睡了……”

谢予彬一听,眼圈顿时红了,他用袖子遮着脸,低声咕哝道:“这屋里头热……我先出去呆一会儿,这就麻烦两位嫂嫂了……”

柳容瞧着他摇晃疲倦的身影,摇头道:“小卫不在一会儿,彬弟就扛不住了。”

崔凤给老太太掖好被子,叹气说:“我瞧啊,老祖宗离不开彬弟,彬弟离不开小卫。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实际大母病了,他比谁都难受。”

谢予彬恍惚地在谢府大宅院里游荡,他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理会那些朝他问好的下人,直到脚踏进一间屋子,四面沉寂,唯自己的呼吸声稀薄而沉缓。他定睛往房中央一看,家母徐氏的灵位,正端方地搁在桌上。

谢予彬静静地向那牌位凝视半晌,启唇道:“娘……”

他步伐僵硬,几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拖拽过去。待跪到桌前的蒲团上,上了一炷香,谢予彬沉沉地叩了几个头,却如何也不能抬起脖子。

“娘……”他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求您在天之灵,保佑大母,快些好起来吧……”

漆黑的檀木牌上流过一道粲然金光,谢予彬直起身,那光倏忽间消失不见。


卫之遥这些日子着实没闲着,谢予靖见他身手厉害,便游说他做自己的打手,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保镖,专门在讨债的时候登场。不得不说谢二公子确实有买卖人的眼力见,卫之遥往往都不用动手,光往他身后寒意凛然地一站,摆出一张谁都欠了自己几万贯钱的冷脸,就没人敢在二公子跟前撒泼打诨。

对此,谢二公子表示很满意,一来卫之遥是家里人,酬金上好答对;二来端得是雷厉风行,干脆利索,而且废话还不多,实在得力,深得二公子之心,差点想把人就这么扣下,不放回了。

卫之遥跟着谢予靖,也对行商之法了解一二。他曾见谢予靖倒卖松烟墨,不收购精纯度高的上好墨块,反去卖些鱼目混珠的廉价货充数,非常不解。谢予靖每次都笑得意味深长,说:“卫老弟,你这就不懂行商的关窍啦。我若都去买好墨,那价格势必要定得高,那些豪门大户或许买得起,可一般的寒门学子哪能用得起呢?反之,我将好墨杂墨,融之一处,兼收并蓄,既能使墨饼有上佳之色,还能令物廉可得,岂不是两全其美?”

卫之遥蹙眉,毫不客气道:“不过弄虚作假,事情败露,信誉便毁于一旦了。”

谢予靖也不恼,只哈哈大笑:“卫老弟你,当真是外行啊!”

卫之遥不认为这关乎“内行外行”之分,但多说无益,只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置若罔闻。

这么一连几天奔波,卫之遥终是带了一身仆仆风尘,回到僻静的别院。他将谢予靖付的酬金取出算了算,将钱袋塞进枕头下,忽然想起已有好几天没见过谢老夫人。他心中忧虑,便摸黑去了深宅,想着就算不进屋子,在门外看一眼也能安心。

澄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雪地上一层浮动的莹光。卫之遥将门轻推出一道缝,只见谢予彬睡得正熟,趴在床边,大半个身子坐在地上,一手紧紧握着老夫人骨瘦如柴的手掌,烛光在眼窝处投下憔悴的青影。

谢老夫人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轻轻抚摸谢予彬的鬓发。

此情此景分明温馨之极,偏生又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之意。卫之遥只觉胸中漾起一股酸涩,不知是为身心俱疲的谢予彬,还是风烛残年的谢老夫人。

不知何时,谢家人已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突然,谢老夫人朝门口招了招手,卫之遥讶然对方竟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也不再隐瞒,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站在老人身侧。

老夫人似是怕吵醒了昏睡的孙子,悄声说:“卫儿,把彬儿带回屋子睡吧……好不容易睡着的,若是醒了,又要闹着不肯走了。”

卫之遥不忍看她布满岁月刀痕的面庞,只低声应了,小心地将谢予彬背在背上。谢予彬被人拉起,不安地梦呓几句,复趴到一个温暖结实的后背上,便安静下来,沉沉睡了。


临近年终,朝中的事情多了起来,谢丞相和谢予瑾每天政务缠身,有时都难能回府一趟。谢予靖到了挣大钱的时候,更是久出少归。柳容和崔凤也忙着张罗下人蒸饽饽,剪窗纸。挂在大门两侧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垂着流苏,瑟瑟发抖。

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谢予彬守在老夫人床前,将那本佛经念了一遍又一遍。老夫人的身子骨一天天虚弱,即使喝着参汤,也是长睡不醒,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又会昏沉半日。谢予彬原本在年关,最爱去夜市看张灯结彩、车水马龙,或者跟几个好友结伴去酒楼,豁拳行酒,听曲看戏。可今年他几乎就没踏出过谢府的大门,老太太睡了,他就呆坐在床边,恍恍惚惚地发呆,老太太醒了,他又难过至极,只得借口出门透气,在没人的地方揩眼泪。

谢老夫人一旦有精神了,就跟谢予彬说当年的事。那时谢老太爷还活着,她还年轻,她不住地回忆二人是如何相互扶持,闯出一条康庄大道。那些是几十年的苦尽甘来,听上去却不过白云苍狗的弹指一瞬。

谢予彬听着老太太的如烟往事,即使充满了辛酸,也不减荣光,他回想自己的小半辈子,除了风花雪月便是镜花水月,被记忆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隐约感到了一丝恐慌。人这一生,岂非就是这么渺小?就像一只盛水的桶,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将其盛满琼浆玉露,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是糟糠泔水,还有人连填都填不满,空荡荡的半桶,吊儿郎当,还未等磕碰,就自己先漏了一地。
那自己这十几年来活得算什么?待日后有了子孙,到了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那一天,又会想起什么?

谢予彬步伐沉重地走出屋子,软靴一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却是身子虚软,就要往地上扑!就在他险些把鼻子摔开花时,一只有力的手却从半空伸出,将他揽起。

谢予彬茫然回头,见卫之遥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拧着眉头,漆黑的眸子深若寒潭,映出了自己苍白的脸。

“是你啊……”谢予彬头昏脑涨,扶着卫之遥的手臂,双眼布满血丝,倦怠地说,“替我去陪陪大母吧……我……我头疼得厉害,呆不住了……”

卫之遥说:“我扶你回去。”谢予彬摆摆手,刚要松脱卫之遥的手,脑中却传来剧痛,直接令他跌进对方的怀里,不省人事。

……
“娘!娘!你在哪里啊?娘——”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小簇光亮,将小孩围成一个圆圈。小孩坐在地上哭闹,那哭声似在回荡,荡入深谷,激起喧嚣。小孩呆滞地眨眨眼睛,眼睫上扑簌簌掉下来几滴泪,落进了素白的衣襟里。

他看见一口棺材,被七八个头戴孝巾,身披白麻的人抬着,一步步从眼前走过,又遁入黑暗之中。小孩怔住,惊惧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发觉自己身上竟也穿着纯白孝服,头上系着白色抹额。他一转头,茫茫黑暗突然变成乌泱泱的人群,每人脸上、眉间、目光中,满满的哀戚悲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哥,娘呢?”

他跑到一个眼眶红红的男孩前,使劲摇他的手臂,男孩却一声不吭,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小孩慌了神,又跑到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前,急道:“二哥,你看见娘了吗?”

仍然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垂头抹泪,哀嚎大哭。中间那漆黑的灵位下铺着缟素,搁着一个硕大的花圈,旁边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许多哭丧的人,哭得泣不成声,好像天塌了下来。

“你们别哭了!告诉我啊,我娘在哪里,我要找娘!”

没人理会他,每个人的面孔都如出一辙,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哀痛。男孩茫然无措,不懂人们为何要落泪,却也在那气氛感染下失声痛哭起来。

他最后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前,呜咽道:“爹,娘到哪里去了?……”

那男子面色沉重地抬起头,男孩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突然惊愕地看那张悲戚的面容狰狞扭曲,犹如喷火的厉鬼,怒发冲冠地朝他一巴掌打来:“你这孽子,给我滚——!!”
……

谢予彬“啊”地从梦中惊醒,发鬓尽乱,汗s-hi重衣。他胸膛剧烈起伏,瞥见桌上豆大的灯火,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他披上外袍,打开窗子,外面凛风裹着雪片飞进来,从他s-hi漉漉的脖颈处灌进去,凉到心口。

雪花烂漫,如柳絮铺天盖地,映白茫茫黑夜。谢予彬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过黝黑寂静的回廊,步入深宅,走到那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门前,轻敲几下,推门而入。

烛光间,那个苍老的躯体掩在被子下,比站立时小了一截,仿佛四肢百骸被抽出了气,只剩一具干瘪的外壳。但躺着的人的神态却是无比安详,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笑意,竟令她年轻了好几岁。

谢予彬难以置信地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那缩成一团的瘦小身躯。可目光一见那安详的睡颜,突然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重叠。虽然一个是炎炎夏日,一个是凛凛寒冬……

霎时间,他浑身抽搐不止,胸口似乎挨了一记重锤,跌跌撞撞地扑到老夫人床边,喊道:“大母!大母!”

他几乎丧失了理智,疯狂地摇晃着老太太的手,边喊边哭,哭得肝肠几近裂断。终于,那哭声惊醒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谢丞相不在,谢予瑾和谢予靖也不在,第一个跑进来的是福安,他见谢予彬状貌癫狂,已是预感大事不好,上前往谢老夫人鼻端一探,面色刷地白了。

“少爷……”福安颤抖着嘴唇,“老夫人……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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