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宠/遗枯 作者:燕缺【完结】(4)

2019-05-10  作者|标签:燕缺 宫廷侯爵


  叶琅的酒后话很中肯,越近京城,越能藏污纳垢。
  阶下囚少,枉死鬼多,紫阙杀机无重数,只差明晃晃亮于光天化日之下。
  时值多事之秋。月前副君行冠礼,晏帝起表字随之,对副君的不喜昭然若揭。
  有此事在先,宫闱内死了一个落魄琴师便不足挂齿。戚双念在几面之缘打听,据说人死在井里,约莫是半夜口渴的发疯,失足跌下溺死的。也不晓得会有哪个闲人没事找事,跑到比冷宫寒碜的荒殿解渴。
  戚双取绢巾浸润盆中,揩走额角黛青,却未卸不属叶昭的秀媚。他眼梢肖母,狭长微勾的一道弧,妩媚也肃杀。混着墨的灰水渗进去又淌下来,他边思虑昏君偏好边擦面,下手重了,蹭红一片。
  一介昏君所好无非 y- ín 乐,戚双历数晏博汮之行迹,无端以为他对百事皆不上心。他欲揪清Cao蛇灰线,如堕云雾之时忽抓得一瞬清明,是以换了身天青色襌衣,以冠束发,打理齐整,颇欲盖弥彰。
  天光晴朗,暑热漫漫。殿外内竖两鬓冒汗,而华殿窗牖闭合,严不透风。戚双在外候了半柱香,晏博汮才命之入内。
  昏君未着朝服,俨然甫转醒,百无聊赖虚提笔在砚台上方一寸处打圈。他多留意了眼外宠的装束——常服睟容,不秾不艳,只配了把扇,素简干净——复于蹭红处滞了会,点了点御座,语气散漫如故:“过来。”
  殿内香刚熄,残存的二三缕往大敞的窗牖外飘,像少了充填之物,越发显得殿宇空阔。
  戚双尾指往袖笼一缩,依言上前。晏博汮伸手一揽,按着外宠坐上膝头,把笔塞给他:“替朕批了,有意与北狄一战者一律不阅。”
  戚双触握笔杆之刻本能改成执笔手势,当即断了推说不会书、不识字的退路。他润润笔尖,CaoCao一览记下十之八九,遂淬朱砂写下“知”字。
  晏博汮指节抵其脊上摩挲,极为亲昵,又似借此保持一段间距。他越过戚双肩头注视那笔秀中藏锋的字迹,不咸不淡赞誉:“你倒是写的一手好字。”好到不知当说是少不更事,还是乖觉过头。
  戚双叠合一封虞党的奏章:“幼时师父教过。”
  奏章不多,仅覆半张桌案而已。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批复过半,共分为三类,一是虞党请战之论,一是弹劾太子之辞,一是御史台日常臧否同僚的废话——老生常谈,不说皮痒,按祖制还会丢了鱼袋。至若事关地方民情如盐铁漕运者,一封也无。
  他搁笔忖度其中曲折,早年随x_ing惯了,近日连连伤神,脑仁发疼。
  晏博汮轻叩他露出的一截后颈,不失时机提醒:“你尚有半数未批。”
  戚双:“……”
  他大略翻翻余下奏章,料也与前一半x_ing质差异不大,笔上未停,心下已大致厘清朝中党派与百官亲疏之实际。他越批越清明,未几回味过来,背对帝君挑起冷笑,“啪”地丢笔:“隶臣批完了。”
  晏博汮呼吸绵长均匀,久不回应,在戚双疑心他与周公相会时又把这外宠勒入怀中,下颔遂枕上他有些酸疼的半边肩膀。夏日炎炎,他周身却冰凉不似活人,如经雪虐风饕,有股势要拽活物入八寒地狱的y-in气:“材优干济而不跻于庙堂,不觉可惜?朕倒觉着浪费。”
  戚双语调平平:“君子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业蒙恩幸,当学着佞幸的活法,哪敢僭越。倘若圣上要双做只牲畜,双便是牲畜。”无前尘可追、无佳景可期、失为人之格,则尊严可抛、义理可抛、荣辱可抛,除宿志之外,无何不可抛。
  晏博汮:“……不必。”
  他夹弄戚双的一边耳珠,凝神聆听几息,尝试一舔,神态古怪:“你另有他事要做。”
  ——
  近来晏帝似转了x_ing。禁庭姹紫嫣红,随挑一支无不可人。坐享千娇百媚乃常情,他却仿佛独对一枝长情,特意圈出一块风水宝地精心浇灌着。
  教坊司日日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后宫风平浪静鸦雀无声,颇有眼力地预知了满地花黄。朝堂一如既往,做鹌鹑的做鹌鹑,精神抖擞的闹哄哄你争我抢,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吵出些活人气来。
  昭定六年夏,霪雨旬日未歇,滦水决堤,阡陌洗荡,人畜丧亡(1);宣和、昶亭等数郡,又兴疾疫之灾,一时庶务皆隳。
  束水攻沙是要的,开仓廪是要的,恤民是要的——一言以蔽之,白花花的银两是免不了的。各路奏章腊月飞雪般灌入东宫,副君晏梓桓日以继夜答批,恨不得多长两头四臂。
  其余皇子纷纷自请赈灾,最终“花落”由贵妃所出的五皇子。谋算另立副君者忖量,五皇子母家显赫,正妃为主和派威远将军嫡女,兼x_ing宽明仁恕,或可拥。孰料赈灾银两竟有三成不翼而飞,素不管事的晏帝命人从严究办,虽是表面文章,也暂使那些心思活泛的朝臣消停了一段时日——不很长,堪堪两月。
  昭定六年秋,西风凄紧,半边穹庐风流云涌,犹北马南驰。万俟氏于昭定元年一举合北方三十七部,秣马厉兵六载,终于今岁九月称帝,国号启,定都许州隆昌。十月背约攻洞泽山,取峦州全境,晏都灯火譬如风中残烛。
  许是禽鸟有知,就连戚双喂养的海东青亦不愿贪恋珍馐美食,飞得无影无踪。他在近墙处拾着几根白毛,心想不论是人还是畜生,养不熟的终归养不熟。
  贪银案至此时已无足轻重。
  副君晏梓桓忧心忡忡,候于书房外多时方得见召。
  “父——”
  晏梓桓甫启话端,当即失语!
  晏帝仅着中衣,怀中人霜臂交缠,分腿坐于帝君膝上。其人青丝披泻,外衫半解,一肩裸|露,媚态横生,亦分外孟浪——恨不能将先前之事昭告天下。堂堂金銮殿阁,一朝竟比勾栏烟花还要不堪!
  晏博汮面不改色探入戚双业已松垮的外衫,拂去垂进襟口的黑发,复替他拉拢衣襟:“直言要事即可,朕向来烦那套虚礼。”他对戚双道:“到殿外候着。”
  戚双知趣从他膝头滑下,向副君行叩首礼后退离。
  晏梓桓气血翻涌,自知进言无用,直接道:“事关南郡灾银——”
  晏博汮厌烦地打断道:“灾银案早前已盖棺定论,老五一蹶不振,早熄了和你较劲的心思。至于朝中那帮见风使舵的墙头Cao,该敲打的也已从严发落,重提做什么?”
  晏梓桓道:“臣说的要事便是失银流向。除却自户部侍郎宋望道、永州刺史穆延、昶亭太守孙洵章等人处寻回的失银,尚有一笔余银至今下落不明。臣与大理寺卿并查此案,查至峦州,线索即断。失银案不出两月峦州即破,而北狄入城后死伤无多,乱或兴于城内,不在城外。”
  晏博汮:“这会儿你倒是自称‘臣’了。朕猜下文便是:北狄志在天下,为晏重患,战或有转机,苟安则必亡,是也不是?”
  晏梓桓天生笑眼,端肃亦似莞尔,此时赛雪欺霜,与晏帝如出一辙。他从容地回了一个“是”,寸步不让:“强兵固城,内修政治,仍可争一线生机。臣有十策,还请父皇过目。”他言毕将十策呈上,素纸有小指一指节厚,乃是有备而来。
  晏博汮看也不看,摩玩杯盖道:“强兵需先富国,而贪墨屡禁不绝,所谓国之股肱也与之同流;尚要有良驹与将才,即便是三者皆具,也难敌北狄精骑。至若内修政治,疮生于皮r_ou_,必先剜去烂r_ou_。而今全身皆烂疮,徒有好刀又有何用?”
  他连咳数声,啜了口茶又垂目道:“为父时日无多,随之既心知肚明,也不必惺惺作态。宋望道、叶靖安诸人虽属异党,却均泥古守旧不知变通,必成行新法之阻碍。如今这众老臣不剩几人,最大的阻碍便是朕——老三啊老三,若论心狠,天下皆不及你;若论识人,你不及万俟。那娄姓琴师不经世故,藏不住心思。”他自嘲地想,狠心也总比无心寡情袖手旁观来得好些,但因此故,副君就非得落在老三身上。
  晏梓桓收回那叠素纸,很觉惋惜:“父皇终于肯醒了?”
  晏博汮道:“你多给朕留了几月光景,得之不易,总不想再叫庶务扰了兴致。”他起身取未燃尽的半片香与他看,正是娄襄奏琴前所焚的那一味,慨叹道,“只是没想到……你还记着为父喜欢什么香。”
  晏梓桓默然,端视晏帝:“臣亦喜父皇起的表字。”
  晏博汮泥中隐刺:“朕还以为你会与那帮老顽固想的所差无几。随之,如今再无人能阻你,且放手一搏,开门揖盗,成你所想。只愿功成之日还有人真心以待,随你同流合污、众叛亲离。”
  晏梓桓叹道:“随之是好字,可惜定要辜负这等美意。亡国之君比昏君难做,必无人来随吾同流合污、众叛亲离。这么一算,既费气力又堕声名,委实自讨苦吃。”
  他仍目不瞬移瞧着晏帝,后者察觉,挑眉问道:“你看什么?”
  这一岁晏博汮清癯良多,腰封至腰侧还有小截空隙,兼毒x_ing深种、鲜少休憩,形容憔悴不提,几有些坐等身死的颓然之相。
  如这硕大无朋的“晏”字与烂透的根基同生共命,被“祖制不可更易”压得半身不遂,剩下半边完好躯体,不过啖食民脂民膏赖以为生,合该命数将尽了。亡羊补牢补出个中兴之象,也仅是延长病痛,徒劳无益。
  晏梓桓目光再移,揪住日光下鬓发上一闪即逝的微白,记事来十七载悉数于一刹激荡,又于一刹沉寂,余味空疏,不知所以然。
  是以他终只略略一笑,心无波澜:“父皇老了。”
  晏博汮极低应声,旋即面露不耐:“你还是惺惺作态令人舒坦,这像什么样子,看着反胃。走吧,容朕再偷会儿闲。”
  闲着闲着,便不觉闲了一十二载。
  一盏冷茶入喉,遍体通凉,他令人将戚双招入,话甫落便听闻窗棂处一记轻响。
  戚双并未走远,他甚不避忌地越过窗棂,姿态轻灵美妙,犹若涅槃凤鸟两翼的烈火,近身时都能感到赤炎的灼烫。大约是不需伪饰,他也不行礼,肆无忌惮地走来停在御座前,晏博汮坐于椅上,便比他矮上一尺余,可谓之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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