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by 晚云【完结】(4)

2019-05-09  作者|标签:


  倏然,傩玉收回了手,极为惊恐地起身。一道碎指甲没断下,他硬是用手难看地撕掉了。泽性回过头去,却见溪月立在门口,满目怒色,险些要撑破了眼眶。乳娘也在一旁,知道溪月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不敢拦,只在一旁拍着额头。
  在泽性家,怎能让母亲肆意而为。傩玉瞥了泽性一眼,算是道别。溪月手头有只玉戒,是尚未离开傩玉的爹时就有的了。当年恰在无名指,如今戴在拇指,都略有些宽。她不住拔着戒指,从小指到拇指更替着戴,每一只指头都不能穿到底便换另一只了。
  “阿玉!你这死崽子!骗我出来买东西,倒是来这了。你买什么了?买什么了?是卖什么吧!”溪月挥起手来拧傩玉的耳朵,傩玉正想躲,她的手已让泽性一声“住手”吼停了。
  倚门卖笑,说卖什么,自然想到这词。泽性看傩玉埋低着头,赶忙挥手退下乳娘。溪月回身瞧了眼,倒和泽性杠上了:“怎么,你们小孩子都好意思做,就不好意思我说了?还想你留洋一趟风流的呢,讨个把媳妇,怎么回来又缠我们家阿玉!看我好欺负?”她狠狠地套拔着戒指,手一快,不留神掉落在地。
  傩玉俯下身去捡。心想,扯上泽性真是糟透了,若是能息事宁人,要打要骂都可以回家的。他弯着背脊,手探到门缝里去勾戒指。可门偏偏不早不晚猛地一合。
  但听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叫喊,傩玉眼前一麻黑,蜷缩作一团,疼得几近晕死。他偎在了泽性怀里,听他唤自己的名字,舒舒服服的。又隐约看见母亲一手掩嘴,一手扶着门,神情惶恐非常,他倒幸灾乐祸了。
  这阁子背风,门岂是容易自己关上的?只是傩玉不明白,母亲既然如此狠得下心,为何还要吓得尖叫,他和泽性都说不出话了呐。女子、女子,终是报复来了。
  
  手指还是断了。食指、中指,都在右手,乍一眼倒看不出,日后照样可以打点铺子,但自行车就骑不得了。
  泽性曾托君惠在省城请来洋大夫看,溪月哪里会肯,又看不惯君惠笑脸迎人,只说他和泽性沆瀣一气,都是登徒子!十指一抓,还划坏了轿车,君惠心疼死,落下几句英文,拂袖而去。傩玉在一旁静静观着,不知怎的,想起泽性他娘也不信西医,同是如此,就不觉人家蛮不讲理。
  有时他还想,这手指断了也好,断了少做些事,给母亲看到,些许还少挨些打,如若泽性至此不冷待他,那更是赚了。只是曾经挨的打可少了?累起来都换不得这些,断了两只手指,生活还能怎么变?像泽性陆续请过几位老中医来,颇是用心,但都进不得门,再些日子也没踪影了。反是君惠偶有路过,会在楼下鸣喇叭,再自顾自讲些俏皮话,不过没有几下还是走开了。
  
  清明到了,镇上随处可见扫墓祭祖的人们,个个素面朝天,唯有他们手中的五彩纸和鲜花是夺目的。
  大门上了两重锁,屋里的窗子凡是大到能进人的,溪月一一找人钉死了。那日在泽性家逮到傩玉,让她对这竹条烟杆教出来的儿子彻底失望。她从不想那孩子面上动辄则咎,实下也有花花肠子,只当都是泽性这猾狎的少爷带坏的。
  傩玉已是无望。猜测自己不提醒泽性,他多半忘了,纵然记得,自己不去找他,他也是不爱来的。但无望总比满怀希冀来得轻松,傩玉吃了泽性这么多年的亏,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人家就是要让你乘上飞机再踹下去,要让你跌入深井再拉上来。果不其然,泽性选在他无望之时,撬了锁,裕如地进来。虽是晌午才到的,但总算是到了。
  那时,傩玉正坐在天井下喝水,牙咬着杯沿,发出轻细的咯咯声。他一只手捏着杯,另一只手包得像个猪蹄晾在一边。泽性掀下他的小立领,绵绵地耳语,他当即像给亲了脖子一样,面露赧色。
  之后,一路沿着傩玉的指引,泽性载他到了镇郊。这天泽性套了件深色毛背心在短衫外,无处不打理的斯文肃穆。傩玉的衣裳是黑缎子裁的,很贴身。底子上有暗花,短袖袖口和小圆立领均滚了白绒边。样色是二十多年前在省城红火的,至今还不少人喜欢。头一回见他穿得如此讲究,连泽性也多看了几眼。
  天微微有雨,傩玉左手打伞,伞柄朝右肩头斜一点,立着的背影,有溪月少年时的感觉,是娈静的。泽性置了车,从把手上拎下公文包和食盒。公文包里有五彩纸、剪子,以及一束花,还用牛皮纸裹好,露出一小截。
  老师的坟在半山上,小径崎岖,也不便打伞。待二人走到时,雨虽停了,身子都冰润润的,掐一掐满手是雨。
  泽性把花取出,揭下牛皮纸摊开来,铺在地上是很大一张,足二人盘腿而坐。傩玉从泽性手中接过花,走到墓碑前。花并未扎起,他扯下发带绑好,不让它们各自散着。碑前的地上有一块黑黑白白的污迹,是去年的残花,是前年再前年的残花。傩玉将新的一束也放在那个位置。
  打点好东西,泽性拎了只瓶子去山涧那边。傩玉跟着,但见他伸长了手,在盛山壁上的水,总想山上淌下的会比脚下流着的干净。这片地让雨水、山涧都抚过,很不经站。泽性不留神,脚底滑了。傩玉一把搀住,叫他小心些。泽性拽着傩玉凉凉的臂膀,笑得狼狈:“没事,你舍不得我摔的。”
  傩玉有意朝别处瞅着,推了推他,拿过瓶子:“是你在城里学娇惯了,我来。”他踏着山涧上的石块,跳了两三步,人即轻巧地挨上山壁。一半的水乖乖淌进瓶子,一半打在他手上。他另一只手别在身后,不敢沾水。
  不消几时,瓶子打满了,傩玉回来递上。泽性浅浅鞠了个躬,在他对襟衣扣下轻压了一朵小白花,是刚才在水边一片采的。傩玉眼波一颤,拈在手中,人恹恹的,找一级石阶坐下了。石阶爬满青苔,湿漉漉的。头顶还有大片树叶,积雨间歇地落在身上。他好像化作石阶,失了知觉,什么都不计较。泽性俯首拢着那一头散发,想起同君惠在外养过的一条流狼狗,出去玩疯了,回来总是这样呆呆的。
  因为泽性不知道,这些年,傩玉都为老师上这种小白花。
  他弯起膝,埋头其间,两手交叠地搭着,一手一点白,但都是死白。他呜呜咽咽,含糊不清。泽性蹲下来,却听到:“你都不回来,我捎信你都不回来。”顿时背脊一热,想起旧事,有些内疚。
  以往傩玉是不敢给泽性写信的,偏偏老师走了才下定决心寄一封去。泽性不想回来,又不好答复,只装作收不到,一个字都不回。但他骗不过傩玉,因为或欺或瞒的事,从前也不止一次了。
  多年后再回想,大约惟有这一次,傩玉是真的堵到泽性答不上话。泽性捏他的肩,又要亲他。他都只推开,着实的孩子气。
  仁义不足泽其性,那是泽性。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是傩玉。老师为他们起的名,自能看出意在何处,更重谁心。泽性清楚傩玉总为老师呷自己的飞醋,因众学生中,他知韬光养晦,最得老师心。但亦是最薄情。
  闷了好一段时候,傩玉抬起头来,额头红红的,尽是发丝压的痕迹。那时泽性不在身旁,而是垫着牛皮纸坐在地上,专注地剪五彩纸。纸是泽性带家里剩下的,全是完整的一大张,需要修剪。
  傩玉过去帮忙,但剪子仅有一把,他只得将裁好的纸,每三五张不同色的放作一叠,递到泽性跟前。泽性手持剪子,在傩玉捏着的纸叠上剪出四或五道不断头的粗条。可每一剪下,都想起那日为他剪指甲,想起那日手指在门缝里咔嚓的一下子。终于耐不住,让傩玉别帮这忙,去把已做好的五彩纸放在墓前。
  墓成半圆形,由青色的墓石垒起,每几块上就有白色的腐物,是曾经退了色的五彩纸。傩玉用手一一抠出来,覆上新的,再用石块压好。待泽性将纸剪得差不多,地上业已堆了一坨的残纸。往年这些事都是一个人做的。
  到河边洗了手,泽性递给傩玉手帕。棕褐相间的格子,以前不曾看他用的,大约是所谓的洋货。临近傍晚,二人还未吃午饭,泽性把乳娘准备好的食盒给傩玉,也看到他是左手执筷子的。
  傩玉慢慢地使着筷,不肯出差错。他为此谨言慎行,只是不想再有人提起,泽性都明白。他叩了叩傩玉的食盒:“你的看起来比较好呐。”傩玉挑了一些要放去他盒里,他却自然的舔了舔嘴唇。傩玉无奈,搛到他嘴边让他来吃。可他笑了笑,也不动,继续微张着口。傩玉不想主动喂他,偏偏给他看死了会心软,僵持不下。
  终是筷子头碰了嘴唇。泽性津津地吃掉东西,还似不经意的啃了啃筷子头。傩玉抽出筷子,衔在口中,咀着残留的味道。真是鬼使神差了。
  待明白时,泽性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一搭臂膀,唤声名字,他便再受不住,揽下了泽性的脖子。泽性总是不肯探下头去吻,他只好自个贴了过去。眼镜滑了一些,抵着他的脸。手里还拽着筷子,搭在泽性背上,也不知怎么放才好。泽性两手捏着他的腰,推了推,柔声道:“慢慢,等我整理好。”二人这才分开。
  泽性将东西收拾在一边,傩玉一声不吭,盯着坟头看。泽性抠了抠他的领口问:“怎么,怕老师看?”傩玉不肯答怕,又不能答不怕,装作听不见,怪怪的嗯了一声。泽性浅笑道:“我不会让你给看见的。”傩玉怔了一下,也不好问为什么。
  泽性摘下眼镜,倏然来了个倾身。傩玉吓了一跳,眉心攒出一个人字,牵住泽性的毛背心,齐倒在那张牛皮纸上。纸包过花,留有余香。泽性俯下头来,不去吻傩玉,反是嗅了嗅纸:“嗯?好香啊,刚才都不觉得。”这话不知是真说那纸还是戏谑人来的,听得傩玉好不尴尬。他恨恨的唤了声泽性,这人又好似什么都不知的扬起身来,问怎么了。
  见傩玉死扁着个嘴瞪住自己,泽性可乐了。他解掉傩玉第一颗扣,往里掏了掏,出来一尊玉观音,带了体温,是微热的。他在傩玉眼前抚着玉佩,又碰了碰嘴,意思自己要这样对待的,其实是玉原本放的那处。
  傩玉别过脸去,不肯看。那玉便又给放回了胸口,扣子也系上了。他诧异地回望泽性,两手即被拉到头顶。但觉腋下一阵凉,是泽性掀开了袖子。“泽性,做什么?”正问着,人家已在轻咬了。他不曾被泽性这样奇怪地刺激过,两腿开敞着蹬起来,浑身无不又痒又麻。泽性得意得很,非但亲来舔去,另一手还从那边袖口探入慢慢地掭他胸口。他觉自己很像砧板上的鱼,一挺一挺跳着。
  “君惠跟我夸你美。”泽性的声音埋在傩玉的右臂下,也变得绵绵的。傩玉听得莫名,撇头去看,吃了一嘴头发。泽性不徐不急的又道:“我也说是。”而后抬头同傩玉对上眼,放开他的手,厮吻起来。
  傩玉让人弄得上下不堪,很不甘心,也把手移去泽性那处。往日里都是右手,不想如今不得不用左边,生疏的反让泽性应付不暇,吭的叫出声来。“再闹,不怕我弄你身上,让你娘瞧见?”泽性漂亮的脸红成这样,亦是少见。他拎起傩玉的手,顺着摸到后面示意。傩玉再不敢捣腾,抽去了手,不情不愿地翻了身。如斯可爱,怎好不戏弄,泽性自腰往下捏了他三把,道:“不行,待会儿还要骑车回去的。”傩玉只觉丢了大面子,赶忙翻回来。泽性不准,他还要打。
  二人玩了一下午,见天色不早,忙收拾着,要赶在溪月前回去。一路上见有松枝,泽性顺手采了两条,一条塞给傩玉。傩玉摇头道:“太明显,娘要发现的。”泽性道:“路上玩玩,回去我帮你带走就好。”傩玉揣在手里,接着赶路。身后的松树摇晃着,有根松枝啪的一响,断了。
  
  待他们回去时,见门锁的和走前一样,很是庆幸。原本还想,若溪月早回发现了,就得先去泽性家躲上一阵,到时免不了在余家吵闹,说不上的麻烦。
  傩玉先进屋,再趴在门边的小窗子上,看泽性锁好门离去。他到溪月的屋子照镜子,转了几圈,仔细看过,觉没留什么出去过的蛛丝马迹,这才放了心。正是舒了这一口气,溪月旋即出现在镜子里。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见一条松枝扔在脚边。松枝沾着雨滴,看起来很鲜嫩。
  “今儿下雨,还扫墓呢!”溪月的声音狠狠的,眉目之间有些凄美。傩玉四下张望着,墙上的掸子,床头的烟杆,手朝梳妆台一摸,还有一把剪子。也不知这回会用什么。若是知道,抢走逃跑了也好。
  溪月走上前来,吓得傩玉退到墙角。她掀开几个粉盒,左挑右挑,选了个极白的,拈起粉扑,没命的往里揣。嘴上道:“就是说阿,要不是那天恰巧听你们约日子,我还不会跟去呢。”她眼一斜,瞪紧了孩子。傩玉想如今再不逃,只能挨打,使力往外冲。溪月一个剪子比过来,逼得他止住脚步,乖乖坐在梳妆台前。
  溪月不知轻重的在傩玉面上打粉,呛得他喘不过气。她俯下身,朝镜里端起傩玉的脸。捏紧下巴的手指,留了不短的指甲,深深揿在肉里。傩玉习惯了溪月的愤怒,清楚这时候决不能主动说话。他咬死了唇,悄悄抬起右手,只想母亲看在这份上心软一些。
  可此刻溪月眼里只有一面镜子,里面两张相似的脸。“我倒以为你尊重老师,年年都要去。不想你敢当他面那样,忒有胆,忒尊重!”她取了眉笔在傩玉眼皮上重重画了两道。傩玉吃疼,眨了好些会儿才睁开。原本一双水秀的单凤明眸,变作妖媚非常。她悻悻的一捶桌,连扇四个耳光:“又干那种事,又干!下作!犯贱!你是男孩子你懂不懂,五年前还小,他骗你娘原谅,现在还不知羞!”
  扇过的脸浮起两朵红云,唇被久久紧咬着,亦湛着红。溪月见这会儿胭脂、朱红均不用上了,又拽着傩玉的脸,逼他看镜子。“很好看了是不?死崽子,你要讨媳妇,不是伺候那小子!不知道是吧,让你知道!”她拾起剪子,疯一般剪着那衣服。这衣料是她当年做剩下的,衣裳也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她曾想自己死后,傩玉穿着这件衣裳来看她。正像当年自己被傩玉的爹气走,常穿的那件。那时,她穿着这衣裳,对一张旧相片唠叨,说人若真想躲一个人,便再不会让他找到。
  剪子在傩玉身上没眼地乱窜,不时戳上两下,锥心的疼。他失声喊“不要”,果不其然,一说话,更激怒了母亲。溪月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推去地板:“不要!那小子欺负你,你干嘛就不会说不要了!天杀的,不知廉耻!”
  傩玉下意识将身子蜷缩作一团,抱住脑袋,迎接那阵踢打。身子受着疼,脑子却清醒的很。他想,母亲不是他,不是男子,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该知廉耻的。只懂人云亦云,只懂说男孩子的尊严甚的,冠冕堂皇。依赖泽性何尝丢了尊严,在一起何尝丢了尊严。还是母亲认为女子与人承欢是羞耻事?男子做女子事,是羞耻事?他不觉得。他对泽性不说爱,只是等待,就是尊严,从不服软……
  而后他还想了很多,但当次日醒来,脑子一阵剧痛,也不记得了。
  
(五)
  晏晏近来越发出落得曼丽,都说是女为悦己者容。往日里大红大绿的颜色,她不肯穿,尽拣些月白、湖蓝的,再堆一个美人髻,活像城里的小姐们。不光打扮,人也不聒噪了,偶尔轻慢地顶人一句,乍一听倒似肚子里有墨水的。
  她之所以变得如此,只因同君惠去了几次有场面的聚会。虽说是为了讨君惠欢心不错,但这样的女子在城里还少么,看也看倦了。
  前些天晏晏说母亲要见君惠,她问城里男子都是怎么待女子好的,只让做给母亲瞧瞧,好多安一个心。君惠倒没想他们的事会一股脑儿到了这田地。若是见了面,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这万万不可。但晏晏对他用心颇深,他也不好背了负心之名,勉强应下,不知有没办法把事暂缓缓。
  这日一路去晏晏家,他走的顶慢,到了半路忽想到傩玉,也不知道手还习不习惯,转身又去了果脯店。进去前,他记起溪月刮花自己爱车的嘴脸,心里又恨又怕。见几个孩子光着身在河里洗澡、泅水,挥了挥手唤一个领头的过来。
  那小孩七八岁模样,剃了平头,有些黑。他游上河岸,也觉不能什么都不穿对着这温润体面的哥哥,套了背心短裤才过来。君惠吃力地将花抱在一手,掏掏裤口袋,摸了些零钱给那孩子:“你们想吃什么就去买,但帮哥哥留意下里面的人,好不好?”
  那孩子看钱不少,猜莫不是件大事,又眼巴巴看着花,想多占些便宜,伸手道:“给一枝。”君惠苦着脸:“这是要送人的。你男子汉要花做什么?”孩子赌气嘟着嘴。君惠又道:“送女孩子才要这个。等你大些,要逗女孩子了,来找哥哥,花钱都哥哥出好不?”孩子本是将信将疑,知大人总看不起他们,信口胡言,但手心一揣,一把零钱,想这人说的也不无可能。他点点头,朝河里的孩子大声招呼一句,就进了店里。
  君惠立在门边,躲着太阳等候,抬头见屋檐下挂了一串串晒干的食物,玉米、辣椒,黄黄红红的,鲜润三分,夺目七分。不禁想,小镇日子多惬意,怎么有人偏要向着城里。
  不多久,孩子买了好些袋东西出来,怀里都捧不满。水里的孩子一个劲的朝这里涌来,有些个连衣服都不顾穿了。君惠拉着那孩子问:“傩玉哥哥可在?”孩子嘴里含着东西,手还在袋里掏,头一点,算是应了。君惠又问:“他娘呢?”孩子又点了点。君惠叹了一声:“醒着?”孩子终是摇头了。君惠想了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还是进去了。
  进店里时,二人都吃了一大惊,一个为捧花前来的君惠,一个为浑身淤青的傩玉。傩玉走到门外,四下瞧了瞧,想不会再有人来,便带招摇的君惠到后面的储物间说话。
  储物间里仅有扇小窗透着一缕阳光,一旦有云飘过,整间屋子立即黑了。这处虽昏暗,君惠依能感觉傩玉面上手上的伤,像是青花器,白瓷的肌肤上布着湛青的淤痕。他将花随处放下,执起傩玉的手,却不说话。
  “有事么?”傩玉朝外屋张望了一眼,顺势抽出了手。君惠想镇上人大多慢熟,人家应是怪自己交浅言深了。拍了拍那束花,有皱纹纸压在花上的质感,发出嘶啦啦的声音。他笑道:“都是晏晏那的事,我才买了这个。只想看你好些了没,顺路过来了。”
  傩玉左手握右手,答:“好多了。”但这副模样,君惠总不至于相信。他也知自己不是泽性,傩玉是不爱同自己说话的。思考了半天,抽了一朵花来递给他:“玫瑰还算好看。我听泽性说你是喜欢种花的,镇上没有这个,留一枝玩吧。”傩玉家中有一小株月季,见了玫瑰自然中意。但这些天溪月对他是寸步不离,一同回去也不知怎么藏它。只摇了摇头。
  若是往日遇见这般冷淡的人,君惠是断然要拂袖而去,不与他交际的。偏偏眼前人好似都自有他的理由,非原谅不可。他颇为尴尬,将花往一束里插回去。不想怎么也没空隙,像原不是里面抽出来的。傩玉为表歉意,接过来帮他,青淤的手捏着带刺的杆,怪让人顾怜的。
  傩玉一面整花一面问:“泽性最近都做什么呢?”君惠摇摇头:“伯母病情时好时坏,城里生意又要照顾,可把他忙的。”傩玉抿了抿嘴,没有去答。君惠好不难堪,随口道:“你没见他了近来?”一句话,巧发其中,害得傩玉只能嗯一声应着,心思全已不在。
  恰是此时,溪月在外边大喊起来:“阿玉!阿玉你又死哪去了!”醒来见不得孩子,她怎不气急败坏。君惠还在,溪月要是见了免不了冲突。傩玉忙推着君惠往大缸子后面勉强藏一藏,自己站在门边,想着待会儿如何解释。
  那缸里不知装的什么,酸溜溜的,惹君惠掩着口鼻,直要落泪。他狼狈的蜷着身子,憋住气,自己也觉得傻。耳边是怒骂声,头一侧还见傩玉捏着衣角立在门边,战战兢兢的。君惠忽然感到开心,倒想溪月就这么呆在门外,不进来不睡觉,两人也好继续偷偷摸摸的。
  不过溪月总不会如此。没骂几句,屋子暗了下来。傩玉去外屋打探,啊呀的,失声喊了出来。情状真是糟了。君惠起身跟出去,但见外面一片黑麻麻的。碰巧傩玉回身要去找他,二人撞了个满怀。
  “哇妈,疼死了——”君惠捂着脸,冲回储物间。借着那缕阳光,舒展开手,就见一摊血,是鼻子在傩玉头上磕出来的。傩玉跟着他过来看,君惠好极面子,不肯。傩玉想他定是生气了,拼命道歉,头也不敢抬。
  君惠才不想这样,掩面支支吾吾道:“我没意思怪你。你快帮我找张手帕什么的。”傩玉不是女子,不会像溪月一般,方便地从腋下抽出一条手巾来给人擦。他翻开储物柜找,几张干净的帕子就叠在一个铁盒上面。
  铁盒里藏着相片。这处溪月不容易发现,远比家中上锁的抽屉安全许多。傩玉把手帕递给君惠,轻轻掀开铁盒一角,伸了半只手进去。
  相片有揉坏的,有撕烂的,但都极力粘补过。耳边仿佛响起母亲嗔斥的声音,然后一杆子一杆子打在自己背上。正是泽性刚回来那次。他心想,自己也不愿为了护几张相片多挨打,可是除却相片,身边又有什么可以依靠的?相片充其量会退色,人却要厉声打骂,还要若即若离,要惟恐避之不及……
  君惠擦好了脸,见傩玉发呆,唤了一声。傩玉回过身来,瞅了瞅他,伸手要拿回手帕。君惠红着脸道:“别呐,脏兮兮的,回头我洗洗再还你好不好?”傩玉摇了摇头,仍摊着手,那揉成一团的脏帕子,只得交还回去。傩玉抖了抖,挑出一角干净的,折在外面,在君惠上唇轻轻拭了拭。抱歉道:“娘唤我我不应,以为我溜走了。她把门从外锁上。大概不到明天,你我都出不去了。”
  
  余家人素性平和,少有上门的祸事,偏偏来一个溪月,却是拦也拦不住的。如今大晌午,夫人、弟弟都在午睡,乳娘奉茶端果盘伺候着,只怕溪月一个不顺眼,甚的都给掀翻,将人给闹起来。
  溪月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嗑着,在桌上的壳已堆了一座小山。乳娘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不痛快,用指甲将小山拨平,再一片又一片的弹到地上。乳娘欲言又止,站在一旁直揣着衣角。溪月哼了一声:“跟盯贼似的。”
  乳娘怎听不到,赔笑道:“哪里,只是怕沈娘你等烦闷了。老爷和少爷说话,要不少时间。”溪月呸呸了两声:“少来了。你要是进去和他们通报一声,还能说多久么?你是看不起我们这卖果脯的,端的都不是要事。谁看不出啊。”乳娘口是心非,直答:“没得没得。”
  溪月翘着腿,抖了抖衣裳上的瓜子灰:“你夫人呢?让她见见我也成。”乳娘摇头苦苦道:“夫人身体不行,哪里能随意走动的。”她怕的是夫人受溪月的气。溪月哼了一声:“知你们余家就爱推脱我。两个装忙一个装病,以为我爱同你们瞎掺和?只问你,我们家阿玉上这来了是不?”她一拍桌,瓜子壳都跳了跳,能翻一个身。
  乳娘躬了躬身,拍腿喊冤:“这你们家孩子都一个多月没来过了。不是?自从上回你来带他走。”溪月不乐意她提上回的事,只一副蛮不相信的模样。乳娘又道:“少爷这些日子又忙夫人的病又忙家业,也好些日子没去找那孩子了。”溪月啃啃指甲,啐了一口:“清明那天还一齐出去的。怎么没找了?”乳娘记得自己准备了两份食物,但少爷说是同君惠去,不想是假的,不敢多说,改口道:“那沈娘也放心好了。少爷过两天要同夫人去省城。”
  溪月笑道:“知你们余家有钱常去。”乳娘道:“不呐。少爷这回是陪夫人在省城治病,要好些日子。再说省城工作多,说不准就不再回来了。这不正和老爷商量着么。”溪月一拍桌,但问真的假的,心里道不出的兴奋。乳娘直说千真万确。溪月呷了口茶,起身来,搭了只手在乳娘肩上,笑道:“那你们也是忙得很,我不打扰,去他处找那死崽子了。”不想就这么一席话,便把这瘟神送去了。乳娘拧了一把汗,回屋看夫人弟弟是不是给闹醒了。
  
  都说福无双至。泽性要离开,傩玉却下落不明。有两天了,溪月不梳头不洗脸,逢人就问,逢夜就哭。镇上人说,她把儿子打跑了,自己亦是疯了。还说,溪月虽凶,终归是个女人,女人离了丈夫,怎可以再失去儿子。这下是吃了教训,但也怪可怜的。
  前一夜,溪月作了梦,那时自己尚且二十。小小的傩玉伸直了手已能勉强够到自己的腰。她牵着傩玉,走出家,男人在门边默默凝望,也不挽留。一路走去,每路过一家,朝里望去,都有男人的脸。溪月嗔了一句:“看什么看!只当我会一次次回来,就得意了!你什么都不说吗!”她一吼,孩子就哭,握在掌心的小手不见了,只有哭声,绵延不绝。这个梦多年来反反复复,因而傩玉自小就不敢当她面哭。
  待到第三天,邻居来说果脯店里有静动,像是喊声。溪月趿着拖鞋从家里跑了出来,开锁,捋起袖,将一块块挡门板卸下来。傩玉听到声响从里面出来。溪月一见,神色涣散,低下头,身子摇摇晃晃的,忙把十指插在一堆果脯里支撑住。
  傩玉可怜巴巴地上前几步,想唤娘,声音却沙哑的像含糊说话的泽性。溪月回过神来,手心拽了两把东西,就朝他面上砸去。她使力搓着手,指甲缝里仍是粘糊糊的。“怎么跑这里来了!知道娘找你找得多辛苦!”她一缓过劲,便扯住傩玉的耳朵。
  所幸镇上男孩子不扎耳洞,否则这耳环定要硬生生从肉上牵下来。傩玉合上眼,有气无力地说:“昨天去里面拾东西,出来娘就把门锁了。”溪月冲着他耳边闹腾,倒是没扇一巴掌:“那我叫你你不应!混帐!害我四处找!你躲里面干嘛,阿!”傩玉腿一软,却昏在溪月怀里。
  “没吃饭呢?”溪月有些慌张,捏了捏他的腰,一点肉都没了。她搀傩玉到躺椅上,店也不顾,跑去附近买水和吃的。她一离开,君惠也从里面出来。他牵住傩玉的手贴在心口,吻一吻额头,拎着那束谢尽的玫瑰,踉踉跄跄地走了。到溪月回来时,还瞟见地上落了几瓣。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