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by 晚云【完结】(3)

2019-05-09  作者|标签:


  她朝座位上一指,而后抱弟弟在腿上,小肚子一摸,拉拢他最末两颗未系上的扣子。“泽性外出多年,如今总算是给回来了。一纸文凭虽然空了点,可我们看了也得意。再怎么说这孩子,终是长大了。”弟弟穿好衣,站在母亲腿上还想跳起来,傩玉只是望着,嘴里喃喃是啊,不觉痴了。余母不是没听过傩玉家里事,见着他愣愣的模样,油生了身作妇人的怜悯。但也仅是妇人的怜悯。
  这时乳娘从外边端了碗药来,本要进屋,见了余母,便放在桌上。她看傩玉也在,以为二人有话,朝余母问候一句退下了。走前还不放心地打量傩玉一眼。余母牵了牵弟弟的手,轻轻道:“娘喝药,下来、啊。”
  她将弟弟抱下地,取药来喝。那小孩子怎是站定的住的,四下张望,好似下一时就要跑开躲起来。傩玉虽挂心,但不敢僭越,只用眼默默守着弟弟。仅有一回,弟弟要朝门外冲,他便伸手轻轻在小脑袋上一摸带了回来。而后弟弟即在他椅子下钻来钻去的玩,莫不是想吸引他注意力了。
  余母用完药,又沏了杯茶漱口,见弟弟如此,微笑道:“你看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待他好,便是认定了,一直依赖着。可我这病谁知道呢,到时候,他就可怜了。”傩玉只觉这话是老天有意说与自己听的,偏偏又轮他去安慰人,哪里真说得出什么来,漫不经心的:“泽性认识些懂西医的朋友,或许能试试。”余母只叹年轻人都是一种求急心思,摇头道:“那东西不踏实的,我就不信。”
  不久泽性出来了,余母问他“说完了”,他见傩玉在,只笑着点头。弟弟是在泽性离家后生的,同泽性的记忆亦不比同傩玉的多多少。泽性扶了扶眼镜,朝弟弟勾手道:“嗯?小伙子,粘着这哥哥做什么。可是不认得亲的了?”余母一把拂下泽性的手,敲他肩道:“你这大孩子,见谁喜欢就欺负!”泽性乜起眼朝母亲凑近,笑道:“哪里,我就不敢欺到娘头上的。”余母听得欢心,把他垂下的额发撩得开开的,看了又看,才抱弟弟进屋了。
  屋外只剩二人。泽性兜着手在傩玉脖颈上,贴耳道:“你娘下午来过。”傩玉眼一直,低声喃喃:“这样啊。”泽性吹拨着怀中人的发丝,认真道:“我不赶你,只问你如何?若要回去,我就送。若不走,去说服他们也不是问题。”傩玉扶着那两条垂下的胳膊,轻声说:“自然是要回去的。你也别送,省得娘又气。”泽性嗯了一声:“明日我送你半路,不到门口。”泽性就是泽性。亦不挽留,正如来时总不会强迫,全让自己选择。
  
  第二日傩玉回家,一屋呛人的烟味,好像整间屋子都烧着了。溪月见他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让人家赶回来了?你若再敢推开娘跟那小子跑,我就打折你的腿!”而后那只吃人的烟杆摔了过来,砸在傩玉的小腿上,砸得他全身当场麻了。但之后溪月再没怎样,连一巴掌也没有赏他。他不禁想,母亲是不是怕泽性的。
  木盆里的水仍窜着热气,飘了几片橘皮。傩玉将它浇在院子的角落,又打来井水梳洗。这日夜里溪月嚷嚷着头疼,边泡脚,边让傩玉在鬓角揉万金油。她对近几天的事只字不提,约是觉羞耻到家了。但自打挨了那顿打,傩玉便理所当然进屋里休养,就不知何时又要回去当猪崽子。
  回屋不多久,听窗子有静动,他走近一看,是让个石子砸出洞来了。这一招几天前还见过,怎不明白。他支起吊窗,探头出看。楼下竟停了一辆轿车,擦得铮亮,黑夜里亦能反光。第一回见好不新鲜。泽性在车边敲了敲窗,窗子摇下,探出了个头来,二人说了几句。而后那人朝上一望,笑着挥手,不多时又驾车从小巷里艰难地开出去了。
  先前那梯子倒在溪月家边,没人敢拾去,因而泽性捡了个便宜,三两下工夫便上来了。傩玉的双手递到窗外,泽性一扶,但觉十指凉透,也不枉这名中带一玉字。他整整一身西装,见傩玉呆呆看着,解释道:“省城的朋友在家里开舞会,我怕你这出事,托他先送我回来。”
  这傩玉怎看不出来,穿着如此正式却是攀梯子上来的,想到这里,吐出的字句都软软的:“是君惠吧。”泽性哦了一声:“你倒记得清白了。”傩玉浅笑:“他送过我一支笔。”泽性合眼点点头:“这我知道。”
  这事刚刚君惠才和泽性说了。那日他来找泽性,不想错过了,反是遇见傩玉,不忍去认识了一下。那时问及名字,他不知傩字,便取了只钢笔要傩玉写给他看,之后借故将那笔送去了。泽性也不是不知君惠的性子,人如其名,君子施惠,不巧遇上傩玉这般认真的人,算是相识了。
  这房间几步见方的小,傩玉搬了张椅子给泽性,自己只能坐在床上,与他膝盖碰膝盖的。泽性指了指隔壁:“你娘?”傩玉微微点头:“应是睡下了。”泽性笑了笑,意有所指的反问:“睡了又怎么了吗?”眼珠一转,傩玉即刻明白自己遭了调笑,腮帮鼓鼓的不说话。泽性拍了拍他的腿说:“帮客人倒杯水,我喝完就走了。”傩玉愣了一会儿,又答不上什么。
  两杯水沏好,傩玉捧在手心慢慢地喝着,像舔一般,泽性更是不动只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好似猜透了自己是有意挽留。傩玉面子挂不住,狠下心大口了一些,但仍总剩那么一点。只想不喝尽,人是不会走的。泽性忍不住呵呵笑了,他咕嘟的灌下水,走去窗边道:“我回去了。”傩玉静坐在床边,也不上前。直待泽性掀开窗,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忽然道:“留下来。”
  前些天朝夕相处,傩玉步步为营,决计不让泽性看出自己急不可待。偏偏今夜泽性这么来,他就断然耐不了了。他曾在书里读过,这是春闱梦里相思又相思。相思断不尽,终是要抑制不住,而自己总会比泽性早一些。是输家。
  泽性转过身,双手抱胸倚在窗边,用一贯的笑容逼傩玉过来。傩玉上前,轻轻牵住了那条领带。泽性顺着领带倾下身来,贴近他,好似很听话的模样:“帮我摘眼镜。”傩玉的两手仔细取下那眼镜,同时感觉泽性的手缠在腰上,缓缓的,如腰带一般系住了。捏着眼镜的手兜在他脖颈上,又听他低沉到有些沙哑的声音:“是不是很想啊?”傩玉喃喃:“你试试不就……”话即被人含在嘴里。
  二人相拥上了床。傩玉伏在泽性身上,不时用手揾揾烧红的脸,想冷却不过是徒劳。泽性端了端身上人的腰,柔声道:“你好瘦好轻啊。”听起来是**间戏谑的话,傩玉可不敢回。泽性又道:“你该不是故意饿肚子的吧。”傩玉蹙眉不解:“怎么会?”不想泽性摆出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抚着他的背道:“那天我只是打趣你。你怎么好当真?”傩玉想起重逢那日的话,顿时急红了脸,只说:“我没有!”
  泽性开怀而笑,将傩玉覆在身下,一上一下、慢慢的亲吻。那列一字扣顺着指尖一颗颗滑开,衣裳尽解。领带不经意垂在傩玉胸口,绸布的丝滑、冰凉,更清楚了泽性压在身上的真实。傩玉颤抖的双腿夹敛着泽性,一曲一伸蹭着褥子。眼亦是紧合,佯装事不关己。但这早不是二人第一次同席共枕、吞吐精华了。
  “你现在嘴巴咬得死死的做什么,待会儿可别将你娘都叫来了。”泽性笑说着钻下身去捣腾,傩玉顿感上身满是风凉。他又觉耻又不安,想褪去泽性的衣裳,怎料十指发软,根本解不开那不熟悉的衬衫扣子。
  “泽、泽性……”傩玉轻声一唤,泽性即全然停下,看似乖巧。他支起身,一副体贴地问:“要我怎么样?”傩玉倏然清醒了一些,不去答他,只推他到身侧,定了定神去解衣裳。衬衫西裤均是不禁压的,泽性待傩玉慢吞吞地褪下,放去椅子上了。
  傩玉伏在枕头上,任泽性的手指从背脊一溜滑下,不饶人的揿住那处。人绵绵一颤,痒极万分。他埋下头,双肘支住身子,耸起的肩止不了的轻颤。牙关咬实了,嘴里也倒没喊什么。泽性五指一揩,才发觉原是滑腻的腿间,猩猩涩涩的。褥子上也宛如绽放出一朵牡丹。
  不想几年没碰,竟变得这般生了。
  泽性捻捻指尖搓净了手,才拢着傩玉的鬓发,轻声问:“会不会讨厌?”傩玉假装没听到。泽性笑他倔的那个小驴子样,心里要的嘴上又不肯承认。可殊不知傩玉的心思。有人一日不能给承诺,他便不会认说喜欢,丝毫不肯服软的。
  第二日天尚未亮,床间已有了动静。傩玉揉揉眼,欠起头来,轻声问:“你去哪里?”泽性那时正一手整领带,一手梳发,但也无一不仔细。他弯下身,手支在床沿上,道:“不过是隔壁豆浆铺,晚了岳母她可就挑剔了。还想吃点什么?”傩玉的心防又一片沦陷,信口说了个千层糕。泽性笑笑:“姑娘们都爱吃,很甜那个。”傩玉唔了一下,还装没听见。
  之后傩玉洗漱完罢,趿拉着鞋摇着身走进穿堂,红木桌上已放好了东西。他推开大门,只见几个小贩沿街叫卖,还有女孩子在河边浣洗衣裳。泽性早走了。
  
(三)
  展眼间,已入一月。这一年是寒冬,偶尔会飘细软的雪,但小镇的雪都是下不大的。
  君惠比泽性要畏寒,总爱把自己裹得和小粽子一般厚实,在掌心呵一口气,搓两下,才敢在脸颊上焐暖。这些日子住在余家,他把泽性父母都讨好了遍,说得开开心心,竟把三只暖炉都骗到客房里去了。亏得泽性与他一同在外数年,是莫逆,否则怎会放这及时行乐的大少爷,在家中任意施为。
  “知道,将片单要回来给你。这我能忘么?你说好几遍了。”君惠用指尖扯着电话线,又插进那一个个圈里,反复几回,只能无奈的望向泽性。泽性摇头一叹,自顾自坐着翻相册。“片单都是写的详尽的,还配剧照。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懂的。”君惠朝泽性撇撇嘴,不想人家已不看着自己。“好好,你不聪明,我聪明。聪明的我回头再给你说一遍成么?”他收起了声叹气,只听听筒另一端发话。“记得,电影一放映完我就赶去接你。”他揾了一下面,开始搓眉心,一阵默然。“当然不会开车去了,就算药铺那条巷够宽,你家那条也容不下的。再说这么短的路……”又一阵默然,而后终是舒了一口气。他道:“好好,你安心做事、啊,拜。”电话总算挂下了。
  泽性合上相册,跷起腿道:“她这人怎么这么唠叨。”君惠摊摊手,一屁股坐在泽性床上:“我当初也不想她会麻烦至此,只想找个人帮忙放电影。”泽性浅笑:“我早同你说过,你偏说,‘晏晏不刁蛮,那是针对你这人的。’谁看不出那端倪。”君惠双手合十举在面前拜了拜:“兄弟别再调侃了,若不是你不肯帮忙,我怎会找其他人?”泽性认真道:“我只是不想你们架了影幕就拆了戏棚。镇子的人哪里是肯接受这些的,你偏强求。”君惠道:“这不是留学生想为中国人做些好事吗?再说我不是听了你,和戏棚子分天来搭。”泽性笑了笑:“那是你们省城大少爷眼里的好事。”
  君惠答不上话来,只起身抢着泽性要看相册。翻了几页,问道:“我们在外的照片少了一大半呢。”泽性道:“去年傩玉上这里,我抽了些送他。”君惠惊道:“你自己没留?”泽性将抽屉一拉:“后来又洗了一套在这里。”君惠点点头,又道:“说起来你也很久没去看傩玉呐。你总爱把朋友晾在一边,我倒是想他了。”
  泽性稍一回思,约有半年了。自打那次轻怜蜜爱后,他就渐渐忙起来,见过傩玉几回,一只手也够算的。余家产业在省城也有一份,自己在外学的是管理,正巧帮上父亲,于是镇子省城没命的跑。所幸君惠一心在小镇照顾电影棚的事,来来回回还有车接送。
  “不然这就带我去看看吧。”君惠置好相册,合上抽屉,便拉泽性起来。泽性思忖了片刻,笑道:“你同他很熟吗?”拎起桌上一串钥匙,与君惠出门了。
  
  溪月身子骨弱,时常犯些毛病,而后见傩玉安分下来,自然又将果脯店交他打理。只是那个人一日在镇上,她便一日的不放心。如今天冷,也要揣了只手炉守在店里。
  这一日天气极好,她取了把蒲扇掩在面上,身子倚着躺椅,一双玲珑的小脚还搭在小矮凳上。蒲扇使旧了,叶与叶间很多缝隙,全是用手撕出来的。缝隙间透进的阳光洒在脸上,顶暖顶舒服。溪月不多久即入睡了,鼻子里还哼哼的,有极轻的鼾声。
  泽性他们来时,傩玉手头正空,一见这两个客人,抿一抿唇,眼盯着跟前那堆果脯。蜜饯、橄榄散着馥郁的香气,只是有人会觉得又腻又脏,不知眼前人怎么看的。君惠在傩玉眼底挥挥手招呼,要他看自己。傩玉是抬起头来了,却尴尬又难过,喉头酸酸的,心头恨恨的,不觉问了一句:“要什么?”生分得很。
  君惠能看得出傩玉不悦,但绝想不到有多不悦,答说:“要你陪我们出去转转。”泽性轻踢了他一脚,朝溪月指了一指,君惠即佯装出全然明了的模样,识相的闭嘴。
  目光飘移在两个来人间,傩玉不知怎么回答。他默默用大铁勺松着那堆果脯,一铲又一铲,从话梅到蜜枣再到橄榄。泽性走到柜台后,手绕过傩玉的肩头搭着,一串钥匙在手中展开,喀哧一声,又立即拢回手心,只怕惊醒溪月。他凑在耳边柔声道:“不好意思,我说话没算话,那自行车总没给你。这钥匙你拿去,车子已停在你家后面了。”傩玉转过头,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苦笑道:“我不会呐。”泽性绵绵道:“我会教你的。”傩玉只是撇开脸去,勉强一笑,对这话真没法信了。
  这是泽性第一回见傩玉对自己不冷不热,而非羞赧,可他却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是给一个秋冬冻住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人自是不快了。拉过傩玉腰间的褡裢,将钥匙塞了去,他朝君惠抬抬脸,淡淡地说:“那我们先走,改日找你。”拍了拍君惠的肩又回家了。这一走,傩玉变得痴痴的、心不在焉。君惠总觉有些不好意思,买了几袋果脯,搭了些话,才离开。
  晚些时候溪月先回家烧饭。傩玉在铺子守了没多久,见不大会有客人,也收拾离开了。傍晚的镇子不一般的冷。他一路哆哆嗦嗦走着,见人家屋顶被雪水润成青湿的,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时路上的小商贩业已收拾了行囊。他们把白日放在地上盛东西的大木盒端起来,系上条绳往脖上挂,仍不忘在回去的路上嚷卖。
  傩玉再见那一排铰花银手镯时,两眼都直了。这样花色的饰品虽是在镇上流行过一阵,但已经很久不卖了。他唤住小贩,买下一只。回去的路上一直拽着,近乎变成了椭圆形。可是纵然镯子能变形,有些教训还是不变的。一对泽性示好,便是自掘坟墓,自己换来了什么,冷待五年,再又冷待数月。
  但教训又岂能教会他?泽性一来,早狠下的心又有些软了。
  
  年初一没过几天,果脯店也同其他店铺一般懒懒的不开门。溪月打发傩玉去店铺收拾烛火熏香回来,顺带寻寻烟贩子,他便拎上那串钥匙离开了。鞭炮屑铺了一路,五颜六色,如今虽不放了,还好似有袅袅的烟升起,又四下飘散开来。傩玉不大喜欢过年,因连平日喧闹的街道都安静下来了,还有什么不寂寞。
  君惠回省城过年去了,那架小车亦不停在余家门口。傩玉在大门前踌躇了近半个时辰,还是走开了。他朝泽性的窗口砸石头,约有四五颗,而后坐在墙边冰凉凉的青石上,玩着冰凉凉的钥匙。
  待泽性下来时,傩玉的一双手已冻得发麻,哪怕这时把它们插进雪里,也不觉冷。泽性一身风衣,系了围巾,还戴一顶合衬的针织帽。他硬是将手中的棉衣揣在傩玉怀里,否则看他这样单薄,非为自己羞红脸不可。傩玉把衣服摊在手臂上,也不及穿,只交出手里的钥匙,小声道:“都说好了要教,怎么不来。”
  泽性一掌拍在钥匙上,拉过那手拽着不放,刺骨的冰凉像是要把两片掌心粘住了。“你不是也今天才来找我?你生气我都哄你开心,我生气不该是你来哄我么?”他声音低沉含糊,也听不出来情绪。傩玉一愣,却想这话亦有道理。
  只是他这几年下来可是白等的,委屈白受的?一哄就过?他拧起眉,嘀咕一句:“我的气不值钱,你的气就金贵了。”
  一阵寒风吹乱了头发。傩玉因一手抱着衣服,只好单手解发绳梳理。泽性也不说话,接过来为他绑。他尴尬的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只能用钥匙抠着墙壁的灰。泽性用手梳将乱发拢作一绺,轻车熟路似的,比傩玉以往的每一回都好。绑前还问一句:“你看这样行么?低一点挡风。”好不贴心。
  对于这**间的举动,傩玉能受偏不能认,直要把墙壁抠出个洞来。泽性贴上来道:“这很好玩嚜?”傩玉知他看穿了自己的难堪,闷闷地答:“不知道。”泽性笑了:“没劲呐?但是你这样很好玩啊。”想到泽性看自己就像看猴戏,傩玉恨不得一整个头都埋在墙里。
  
  桃树枝头已露出零星的花苞,每几天就都不是一个数了。
  一入春不外乎有喜事,这一年是药铺和当铺,但又是宗英,和去年一样。待嫁这些日子,女孩子是睡不好的。一大早起来,晏晏还在呼噜,宗英已梳洗得当。她倾身照镜,人因睡不足上了些火气,双颊和小嘴红的同上过妆差不多。她拈拈粉扑在面上拍着,拍了又花拍了又花,取了帕子来擦,一抹白,人便不止淌泪,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宗英回床边去看晏晏是不是醒了,怎晓得让她一句梦话嚷了开。晏晏昨天一个人放完电影,就被宗英拉了回家。二人私语了大半夜,如今是怎么大声都醒不过来了。宗英伸指轻轻拨了拨晏晏的耳钉,银里镶了一滴钻,莫不是君惠送的。她再揉揉自己的金玉耳坠子,又累又重。
  掌管当铺的是个五十过半的老头子,媳妇生第二胎后一年死了。宗英她爹本想说下那大儿子,常年在省城,应是混得不差。怎知那老头子却说了,大儿子在外风流,不敢糟蹋这好姑娘。这话一听即不可信,若是真风流,哪个父母不想有好媳妇拴住他,可老头子既然说了,宗英她爹也不好硬嫁。
  不知怎么说着,竟谈到那年仅五岁的二老上。瞧那老头子的年事,妻子又已去,说这话自是有那占便宜的意思。若是老头子娶了媳妇,大儿子在外,二儿子尚小,自己一蹬腿,家财迟早是归了媳妇。可若那小孩儿娶了,就大相径庭了,一来照顾幼子,二来自己去后幼子也大,仗着丈夫身份怎都不会将家财流入外人手,顶好的事。
  宗英她爹也不是没察觉这意思,但回头想想,为了药店又自有打算。只想无知的幼子断比翻脸如三月天的傩玉好伺候,再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身体还健朗,总不至于让那老头子骗了药铺去。宗英已到了年纪,不嫁出去定要遭人闲话,这事亦是万全的。
  于是,婚事便这么定下了。这日她爹要同老头子商量事宜,也让宗英打扮得体些,见一见公公和小丈夫。她早准备妥当,也闲来无事,到巷子口散步,想解愁思。偏偏这一走就不知觉到了果脯店。她窥见了那两人,只把帕子拽得皱烂。
  
  但说这些日刚忙完了年,傩玉又回头打点小店。近来要新腌一批橄榄,他天未亮便去铺子,待活差不多干完,太阳出来,泽性亦到了。因不能叫溪月瞧见,他们才约在店里。在门口的巷子练上五六分钟的车,再一齐去镇西。说是上回吃了泽性代买的豆浆,溪月当即辨出了隔壁的味来,直拿傩玉试问,二人才不得不舍近求远。
  起初傩玉学不大会,泽性扶着后座教他,一不扶,仅能踩一脚踏板,点一回地。过了些天,稍有起色,只是泽性一放手,就容易失了方向。曾有一遭他冲向人家的屋子,那时家家的马桶都是摆在门口的,清晨恰没收理过,一路骑去,全都撞翻了。泽性怎好放心,至今都还载他南来北往满巷子的穿。
  宗英瞥见时,泽性正坐着后座,两脚踏地,伏在傩玉背上打盹。他虽不比君惠那样的慵懒少爷,脾气小架子大,但总不习惯这般早起的。傩玉踩了踩,车子也动不起来,又不舍,任泽性这么靠着睡了。可天亮得极快,不多久已是大白日,傩玉心里怕着溪月,不得已唤了唤:“泽性我骑不动了。”
  依着的背一动,泽性旋即醒过来。傩玉下了车,摆摆手,让泽性载他去买早点。泽性困倦的厉害,手叠在垫子上,头一枕,眯着眼说:“自己骑去不行么?”傩玉面色难堪:“那你睡,我今天先走过去好了。”泽性拍了拍垫子,半梦半醒的:“好啦,我载你去。”傩玉为他扶住车,他揉揉眼也下来了。拢了拢傩玉的头发,泽性道:“真不明白,你怎么学得这么慢。”傩玉装作没听见。泽性轻笑道:“莫不是故意学不会,想我一直载你?”但见那张脸急得红彤彤的,也没有答他。
  
  再待不一些日子,桃花全都开好了。原本是大红与灰黑涂成的小镇,添了桃花妆,**的好似糊上了一层茜纱,云深雾里。
  君惠借口来看桃花,又下小镇来了。那时他要将车开去泽性家,一时私心走经果脯店的路,恰巧邂逅他们。泽性倚在桃花下,笑望着傩玉一趟又一趟绕着树骑车。倏然自行车拐开不再打圈,停在了那轿车跟前。君惠坐在车前盖上,拊手道贺。傩玉牵车过去,泽性也随之走来。
  “好厉害,马上学会了。泽性和我日后也要你载。”君惠朝傩玉竖了拇指,待弟弟一般夸奖。傩玉笑了笑,低头将车头左一摆又一摆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慢得很,是君惠总说奉承话。泽性覆住傩玉的手,不让他动,嘴上道:“是啊,忒快。这么急着学会,不想我载你咯?”口气老不正经。傩玉皱眉解释:“你好心借我,我哪会想那些。”泽性哦了一声,打哈哈:“那还是想我载的啊。”
  君惠看在眼里,却总插不上话,呵呵笑着,自己也觉得傻。所幸泽性道:“怎么又下来,想建铁路还是修工厂?”君惠叹了一声,摊手摇头:“什么,是晏晏借姐妹出嫁的故,骗我下来的。”泽性蛮不相信:“你要是受骗的,明儿瞧完婚礼就回城里。”君惠嘟了嘟嘴,撞他一下:“哪里,我要去你家挤几天,和你亲热亲热。”泽性漫不经心的:“姑娘你不害臊就来咯。”这一下,倒轮傩玉做傻子了。
  泽性睨了睨树影,捏傩玉肩道:“时间也不早,你快先去吧。”傩玉怔了一下,才明白地颔首,暗自嘲笑:若非泽性那日的话,他也不会私下苦练,尽早学会。果不其然,如今一会,少了借口,又成一个人了。
  两个车轱辘一圈圈滚着,消失在巷子口。君惠同泽性坐进车里,说:“傩玉她娘长得美吧?那天扇子遮住也看不见。”“你若看见就该小心了。”泽性笑了笑,又道,“怎么突然说这。”君惠腼腆起来:“因为傩玉长得很好看。”
  泽性的脸贴在窗子边:“诶?晏晏?你怎么在这?”君惠慌乱的摇下窗,挨在泽性身上看。看了半天,朝泽性臂上一击:“税特,兄弟也骗!”泽性掸了掸手臂笑道:“谁让你心虚了。”君惠耸耸肩:“傩玉是真漂亮的嘛。”泽性肘子支在车门边,端着窗上自己的影子,也道:“嗯,是很漂亮。”要不,怎么都上床了呢。
  
(四)
  你可以说小镇是水墨画,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但这仅是表象,不贴实。水墨画干净利落,寥寥数笔点淡出来,是写意的。但小镇实是炭笔画,一笔叠一笔,一画累一画,轻轻碰了,还要沾一抹炭,是有故事的。
  那天傩玉立在窗边如此说着,泽性搂实了他:“我们自小同在炭笔画里长大。”但他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接下去,说你我身上的炭是擦不去的。正应了傩玉眼里的泽性,始终不会给个明白的。
  路上来时,傩玉见宗英在带孩子,不言而喻的内疚。亲是母亲说的,但婚是自己推的。镇子上对这类作风看得严厉,嫁不成的女子,定要猜几个不好。他想,她会不会是因此才不得以嫁去那里的?不过,她总不会成为溪月的。
  泽性贴在身后,下颔抵着肩窝,手挽手,顺着指骨慢慢的摸。傩玉佯装自己没感觉,仍是俯瞰小镇。脖根红透,全掩在短衣竖起的圆领下。每每泽性亲近,他总要苦恼。退也不是,因觉泽性会说,“躲什么,你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的。”可若是迎,泽性定得意的不动不说,一副看穿了他为自己不可自拔的样子。但泽性就爱看他难堪。
  从指骨到指尖又滑去另一只指尖,移上指骨,不急不徐的。忽而泽性道:“剪剪指甲吧。”他给傩玉一把指甲刀,人儿翻来覆去地捏,却用不得法。他看笑了,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对坐着,泽性牵起手,觉得远,又搬了近些,膝碰膝不够,只得两腿叉着放。
  眼镜沿鼻梁下滑,清楚的可见一双长睫毛。泽性托了托眼镜,抬头果见傩玉盯着自己。他问:“什么这么好看?”傩玉指了指自己的眼,道:“你睫毛很长。”泽性低头继而修剪:“这传自我娘。你平常没注意?”傩玉道:“眼镜遮住了。”泽性摇头:“是我不戴眼镜那会儿,你兴奋得把眼睛闭死了。”傩玉气得直抖手,泽性握定了,仍剪得仔细。
  咔、咔,二人一不说话,房间里就静的仅剩指甲刀剪断指甲的声音。每一声,都将相处的亲密剪短一点。傩玉在想,前些天君惠请他去看电影,说泽性都看这些,又是国产的,他去了,细心看到最后,也是一个终字,如同戏棚子落幕。
  身后的桌上有本日历,傩玉信手一翻,鼻尖酸酸的。他叠住泽性正修剪的那只手,道:“清明节忙什么吗?”泽性抬头,扶了扶眼镜:“家里应是有事。”傩玉近乎哀求地道:“这是你回来的第一年,老师那边总要去看的。”泽性顿然失神,答了声好,埋下头。一片指甲细细修了近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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