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身后轻声说道：“好了。”然后伸手抬起我的脸，我略过自己的样子，看到头发简单地盘在一起，用一支崭新的钗束在头顶。
恒生得意笑问我：“如何？”
我真心觉得恒生的手艺灵巧，虽然是简单的发束，却和我脸型十分搭配，我站起来，朝他拱手笑道：“小生真是受宠若惊。可是，小生不知曲少爷为何要送小生一支钗呢，难道这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
恒生却十分快乐，他眼神明亮，笑容绽放，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说：“你觉得是那便是吧。”随后便拉我的手朝外走去：“观荷塘的花都开了，我们去赏花罢。”
我被他拉着走了好远，在他后边问道：“要去叫言飞吗？”
恒生回答：“就我们俩。”
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而那一天，亦是后来那么久的时间里，我最为快乐的一天。
江南的荷同江南的柳一样，在春天清凉的风和润泽的空气里铺天盖地地生长，花绚烂地镶嵌了江南所有的荷塘，水边柳树成荫，絮飞之后，青绿的枝条倒垂水边，花树同是婀娜。
观荷塘顾名思义，是专为了观荷而建，每年四五月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总是游人如织，虽然人多，却因此处景致实是甚好，而且管理严格，人多而不乱，绝不会因此而败了看荷的心情。
我与恒生一前一后走在人群里，没想到今日人竟多得不可思议，我们几乎要被接踵摩肩的人给挤散。恒生在我前边，不时回头看我有无跟上他，后来走到一叉路上，我终于被几个方向同时过来的人冲开了去。
那时我突然不想叫住恒生，而是就站在原地，看恒生也很无奈地随着人群地方向身不由己地朝前走去。那一刻我十分难过。
然而很快他就逆流回来，然后抓起失神的我，在我耳边说道：“我们飞过去吧。”
他眼神方向是塘边大路，那里人虽然也多，却不至挤得像在荷塘中央的小廊上一般。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已经拉起我，掠过身边人群，掠过塘中回廊，从荷塘的正上方，脚点荷叶，带着两个人，轻松地朝外飞去。
我听到多少的惊叹声，看到多少人讶异的眼神，我脱开恒生的手，借着他带着我的一点力，踩在荷叶之上，飞奔于他身边。
恒生回首笑望着我，然后说了句短短的什么，都掩埋在耳边的风里。十里荷塘，塘边柳枝瀑帘，游人穿梭，四月春风如沐，黄昏映面。我们并肩飞驰过这片绿色世界，最后落于实地之上。
在旁人惊叹的眼光里恒生朝我赞叹道：“没想到做了几个月文官，你的轻功却是越发的好了。”
我微微喘气，摇摇头：“体力不济也不过是空有技艺。”
恒生担心地看着我：“从前你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行知，一个人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我自然会的。
然后我们再没有去挤那景色绝佳的荷塘小道，延着长廊行了一路，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人群慢慢散去，我和恒生坐在一亭中看这残血夕阳下的荷塘景致，竟是美得让人窒息。
两人一直从黄昏坐到月色当空，两人聊了无数事情，从我们还是幼童时期的趣事，到现在的生活，到许许多多事情，再到不知何时，我猛然惊醒，望见桌上一灯如豆，在熟悉的房间里
落下昏黄的影子，才发现自己竟已不知在何时睡着，被恒生送回了家里。
从小到大，我在恒生面前发生过的丢脸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而这一次，除了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之外，心中更多的是惋惜，这样的两人在一起快乐度过的日子，不知以后是否还会再有。
很快夏延澈就给了我答案——这样的时光，原来真的不会再有了。当我一觉醒来，却被小厮告知大内总管已在正厅等候多时。
于是我终于没有来得及向恒生告别，就匆匆踏上了前往北方的马车，等我再见恒生之时，已是好几个月后他从沙场归来，我亦只来得及在朝堂上匆匆见了他一面，在夏延澈越来越莫名其妙的严厉管束里。连话也未能与他说上一句。
再不到一年，我因为双重原因远离朝堂与夏延澈，离开我的江南四月我的恒生和言飞，避开自己所熟悉了十七八年的一切，在千万里外的偏僻山村角落独自居住下来。
同一年，小三出生，而我知道他的存在，却是在七年之后当他被恒生带到我眼前时。
小三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天，才收紧眉头冲我嘀咕：“师傅，你再怎么看我也不会就这样把晚饭给看熟吧。”然后扔下桶，往院子里去了。
吃过晚饭，我到小屋里给昏迷不醒的病号喂药，等喂好药我踱出房间的门，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安静地坐在夜色院里。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小三正神色专注地望着天空一半模糊的月亮，月光朦胧地铺在深沉的夜晚。
“师傅，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又怕你知道后太过震惊无法接受——”他转过头来，手放在石桌上撑着下巴，我轻轻挑眉示意他讲下去。
他抿了抿嘴，突然冲我微笑起来，随后那微笑又逐渐变为了不可抑制的大笑，而最后他竟然笑得趴在了床上，全身都随着那一阵“哈哈……”的笑声颤抖不停。
我坐在原地，眨着眼睛想究竟什么事情会令他笑成这样，而会令我无法接受，等他笑够了，终于从桌上抬起头来，眼睛在淡淡月光下显得尤其明亮无波，我便问道：“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他点点头，然后朝我移过来一些，手从后边搭在我肩上，俯在我耳边：“师傅，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
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被一阵轻盈而快活的叫声打断：“啊，柳先生！果然你们还没有歇着，我来看看他~~柳先生给我开开院门~~”
我抬起头来，看到院外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是白天那徐家的丫头。小三一脸明显的不快活：“这丫头这么晚了跑来干嘛。”一面抱怨着，却仍旧俯在我肩上，姿势不变地跟着我站起来，不爽地跟着我向门口走去：“师傅，不要理这死丫头，这么晚了还敢来打扰别人。”
等我们将门打开，丫头便举个篮子放我眼前：“这里边是我娘炖的鸡汤，是给他带来的。”
我接过篮子放在石桌上：“病人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东西，一会你带回去吧。”然后领着她往小偏屋去。
小三两手缠在我身后，偏头朝后边的小姑娘嘲笑道：“我说徐小妞，什么‘他’啊‘他’的，不会是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就看上人家了吧，还专程跑来送鸡汤？你有没有点常识啊，现在人还在昏迷中给他吃鸡？你果真是没胸又没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