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公子欢喜【完结】(27)

2019-04-24  作者|标签:公子欢喜

与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斗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瞧见紧紧抿起的双唇,唇角微微抽动,显露出一分无奈。

“说到爱哭,有人小时候那才叫爱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络腮胡男人说得兴起,说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哟……”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嬉笑,偏头转向另一侧。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见四下无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跃掠过高高的墙头,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后,他抬脸环顾四周,一双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墙外的轻松嬉闹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天快亮了,赶紧。”青袍男子紧随在他身侧,见他凝滞不动,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静默的男人,那么爱说爱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滚都不忘在干嚎中占他几分便宜的人,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败的国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回来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护国公府祠堂静静隐没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无声,只凭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头发毛,继而暗生敬畏。火石相击,点亮供桌上残余的半截白烛,一豆烛光被夜风吹拂得摇摆,勉勉强强燃起三炷清香。积年的霉湿之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当年摆满了整张供桌的灵位早在那场惨事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先帝恨透了燕家,没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坟刨出来挫骨扬灰已是仁慈,听说这还是几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结果。

人世荒唐,见利忘义的不少,可毕竟还有忠厚仁义的。叫人愤世嫉俗得恨不得毁天灭地,心底里却终究存了一处柔软。

燕啸扯下黏在颊边的假须,从怀里掏出个小香炉,恭恭敬敬摆上供桌,而后把手里的檀香插入:“孙子不孝,一直没有回来看看。从前年纪小,田师爷不让。后来大了,风头也过去了,想回来给祖宗上个香又觉得没脸。咱们家精忠报国了好几辈,末了到了孙子这里却落草当了个土匪,好说不好听。就连这,也是托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脉。总算老天开眼,赏了孙子点脸面,拿下了灵州,这才敢回来跟列祖列宗禀告一声……”

蛛网遍布的祠堂里,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无人地喃喃叙话,兵荒马乱中被田师爷抢抱出府、脸上抹了泥一路颠沛流离靠要饭挣扎着活着走到屏州、被叶斗天收养、念书习武混绿林、做了啸然寨大当家,随后,出兵灵州……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二十年人生路,侯门娇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鹜城里死了只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说成一段跌宕传奇的伶俐口齿,如今说到自己,却一字一句都说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凌受辱皆成过往,家仇国恨恍若烟云。只他口若悬河不愿停歇一般地倾诉着,从从容容的模样,仿佛闲话家常。

他说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

一身青袍的洛云放一言不发,摘下斗笠,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中三炷清香插进香炉,后退半步,默默站在他身侧后方。

烛移影摇,光影交错,一跪一立的两人身影交叠,落在地上,仿佛只有一道狭长暗影。

燕大当家的叙述已经从孤鹜城里臂膀雪白的舞姬转到离河冰面下狼狈挣扎的倪文良:“从前二伯爱念叨,说倪家不安分。孙儿绕路去蓟州看了一眼,现在倪文良还在锦阳城外守着进不去。那地方,好几家都惦记着。往后倪家要过好日子没那么容易。从前的事,谁落井下石,谁趁火打劫,这些年孙子都查清楚了,列祖列宗就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顿了一顿,他垂头“嗤——”一声轻哼:“咱们家祖祖辈辈都耗在武王关上了。先国后家,攘外安内,连田师爷都劝我。得了,那就这样吧,咱们燕家人打下的江山,就还得要咱们燕家人来守。回头等拿下了武王关,我再往死里整他们。”

说到这里,似心有灵犀,他回头朝洛云放望了一眼,见洛云放轻轻颔首,便抬手指了指,扭头对满屋的虚无说道:“这是洛家二房的云放,以前来咱们府上做过客。对,被我扒了裤子的那个。”

洛云放狠狠瞪了他一眼,燕啸咧开嘴,露出进府后的第一个笑容:“奶妈告诉我的,洛家要把女儿嫁进咱家。”

那时才多大?四岁多些五岁未满,连写大字的毛笔都还没抓稳。奶妈就那么含含糊糊的一说,洛家女儿花容月貌,两家存了心思要结亲家。古灵精怪的小鬼就记在了心头。过些天,大伯母那位嫁给洛家二爷的娘家妹子果然带着个穿粉红花袄的孩子来作客,粉白团子般的脸,黑葡萄似的眼,双唇一抿颊边就显出两个梨涡。阖府上下谁都得让他三分的小霸王顿时看迷了眼,面孔涨得滚烫,私心里懵懵懂懂地琢磨,娶这么个嫩豆腐似的媳妇,以后这日子得过得多小心?那小脸儿,多蹭一下就能破了似的。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听着大人们的话,牵着那孩子去花园里玩。啧,手也是柔柔软软水滑水滑的。天知道他是有多疼惜珍爱,连交缠的手指不敢勾得太用力。奶妈嘱咐过,洛家是文官,斯文人身子骨都不好,碾死只蚂蚁都不敢,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不像他们家,一屋子臭军汉,连夫人们身边的丫鬟都习武,一双手掐过来铁箍一般,糙得像砂纸。

跟那孩子玩了什么,连燕啸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捏着那手,就跟捧着棉花糖一样,整个人都要飘到云端上头去了。连旁人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再回过神,却听身边的丫鬟喊那孩子洛少爷。

少爷?

平地一声雷。

带把的?

不能吧,看看这脸,这手,这花袄……少爷?

心急如焚。想也不想,一把把人家推地上,欺身压上,三下五除二扒了他那嫩豆腐似的“小媳妇儿”的裤子。

惊叫声此起彼伏,满院子炸开了锅一般。

洛家大少又羞又怒,恨得要杀人的眼神里,燕家小公子傻傻地瞪着那个自己也有的东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媳妇呢?说好的……

及至后来,被暴怒的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拿着马鞭抽得满院跑的屈辱都抵不过此刻心间酸涩,捂着屁股痛得涕泪交加的幼年版燕大当家委屈得难以言说,四个大字来来回回在脑海间萦绕——心都碎了。

第十八章

后来洛家那边也没说什么,护国公府势头正盛,各大世家莫敢掠其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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