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抑郁和烦躁中，假期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三号下午送老爸老妈上了飞机我终于得了解放，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于涵家。
分开三天，我失眠了三天，眼圈黑着，头发乱着，一进家门就把于涵吓了一跳。
询问、安抚势在必然，我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听着那些充满关心的语言，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贪恋，想就那么依在他身边直到死去。于是，从小王嘴里听到的事儿暂时被扔到了一边，我安心地睡了。
一觉醒来，挂钟已经走到了六点半。我抹了把脸，下床转了一圈，忽然发现于涵没在。
这个点儿，他能上哪去呢？挠着脑袋点上烟，我拿过电话拨了他的手机，紧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铃声响了起来，电脑桌上一个东西闪着光亮，一边振动一边往桌边挪。
放下电话又等了会，烟都抽完了于涵还没回来。我站在客厅里直勾勾地盯着单元门，渐渐紧张了起来。
他那么大的人了不可能走丢，除了这里他也没有别的房子，不可能不回来，这些我都想到了，也明白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事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紧张，紧张得直心慌，而且越来越强烈，直到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门锁被拧开，于涵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几个方便餐盒。很明显，这是下楼买外卖忘了带手机，正巧那会儿我醒了，找不到他了，就紧张了，心慌了，就……害怕了。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这大概是我最难以接受的事情。
“怎么了？”于涵放下餐盒走到我身边，眼里满是担心。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饿了，就等着你回来喂我呢。”
于涵也笑了，“这顿饭你先自己吃，一会儿吃完洗个澡我再喂你。”
说完，于涵去了厨房拿餐具，我瘫在了桌子旁的椅子上，心里翻腾得厉害。那件事应该跟他谈谈了，就算今天不谈明天也要谈，可要谈，话应该怎么说呢？
想着这个问题，我忽然发现自己只是愧疚，只是难以安心接受于涵的牺牲，却不知道我想让他怎么做。出国？机会怕是已经错过了，说了也没用，顶多就是表表我的态度，无私、利他的态度，可这……有用么？
闷头吃完饭、收拾完桌子我没洗澡，直接窝到了床上。于涵大概是看出了我不大对劲，没开电视和电脑，就往床头一倚，手一下一下拢着我的头发。
“那件事儿……我知道了。”静默了几分钟我还是没琢磨明白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可气氛已经顶到那了，话也就自然出了口。
于涵微微楞了一下，之后抬起我的下巴，脸上带着笑，“什么事儿？”
我鼓了鼓勇气，磕磕巴巴地说出了我听到的那件事儿，也告诉了他我的想法，说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应该为了我放弃。他听完点了点头，一副欲选豕的样子。我仰头看着他，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他却同样仰起头，眼睛看向了窗外。
“丁文儿，你想让我怎么样？”
沉默良久，于涵问了这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垂下眼，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我跟你说出国的人选上头不想换，现在只要我点头机会还是有的，你怎么说？”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子忽然间懵了，偌大的一个选择摆在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
“说说，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抬起头，看见于涵正看着我，表情疲惫，眼睛周围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几道皱纹。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年近四十了，放弃这次机会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今后的十几年里他的人生都会因此蒙受巨大的损失，我不能自私，我得让他去，我得劝他点头。
“你说那事儿还有机会，是真的？”
于涵点了点头，“怎么？”
“这机会不能错过，错过太可惜了，真的。如果我的想法你会听，那我建议你去，不就是两地么，一年半载的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我说这趟出去的时间是两年，你还会说得那么轻松么？”
两年？两年……一年的两倍，半载的四倍，超出我的想象很多倍……我再次垂下眼，脑子比刚才更晕了。
“丁文儿，你有没有想过趁这个机会跟我说白白？”
于涵的话问得无比认真，我一下愣了，跟着摇了摇头，“我没有那种想法……”
“那如果我走了，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你想过么？等我回来咱俩还能在一起么？这些你都想过么？”
“我……没想过……”
于涵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这样吧，咱们来做个试验，看看我不在你能不能正常生活，如果能，我就去，不管以后咱们还能不能再走到一起了。”
“我……可以的吧……以后……”
“行了，结果出来之前什么都别说了，咱明天开始体验新生活。”
“新生活？”
“很简单，你搬回你家住，跟以前一样，咱们手机、MSN联系，时限是两个礼拜。”说到这里，于涵顿了一下，“但是……不能见面。”
“好……那两个礼拜之后，那个出国的位置还能给你留着么？”
“这你不用操心，我有分寸。”
我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新生活，这个词有着光明和向往的感觉，可是今天放在这里，真是丝毫不让人期待啊……
六
同居的最后一晚大部分时间都被我用来收拾行李了，第二天晚上下了班于涵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家，帮我收拾了房间，之后留下一个轻轻的吻就转身离开了。时隔九个月，我再度开始了独居生活。
假期美好，可是连休过后的连班总是让人头疼的。上班，下班，加班，连续六天的疲劳让我有些烦躁，失眠的折磨更是让我的精神状态低迷不振，食不下咽。
不知道是因为想逼自己适应没有于涵的生活，还是对他丝毫不带留恋的转身有些不满，我把精力全部投进了工作中，没有主动跟他联系。时间就那么飞快地过去了，一转眼到了周六。
中午，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个动作就是点烟，然后拿过电话拨了栗子的手机，浴觚一起吃晚饭。栗子不知道我搬回家住了，还一个劲儿地损我，说我小日子过得幸福快乐，能想起她来真不容易，弄得我只能咧着嘴摇头，无奈非常。
像往常一样，这次的晚饭吃得速战速决，完了直接移师到了酒吧。
可乐、爆米花、鱿鱼丝，看着老三样摆上桌，我点上一根烟，缓缓地开了口。
自从我跟于涵住在一起栗子对我的态度明显和蔼多了，不跟我生气了，不动不动就数落我了，那种张牙舞爪、气愤又无奈的表情也很久没出现过了，可今天，在我的叙述结束之后栗子那副样子又来了，一手掐着我的胳膊一手指着我的脑袋，腮帮子鼓得像只青蛙。
“我知道你想骂我，想骂就骂，别憋坏了。”
“你！哼！”栗子松开手，拿了一根烟点上，“你他妈就是一滚刀肉！”
“好，接着骂，不过骂完你得告诉我我错哪了。”
栗子摇了摇头，看着挺无奈，“好日子不过，就他妈折腾吧你。”
“暂时分开而已，又不是分手，不至于的吧？”
“丁文儿，这是个态度问题，懂么？你说说你是真想让他走么？”
“我不知道，挺矛盾的。”
“这么大的人了你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要真是想让他走，那什么也别说了，必分无疑。这不是距离太远的问题，是你态度的问题——你都不留恋人家人还跟你耗个什么劲儿呢？”
“我留恋啊……”
“你先听我说！”栗子打了我胳膊一下，又狠狠瞪了我一眼，“你要是不想让他走，就甭跟个小娘们儿似的得着便宜还卖乖，直接说‘我知道那事儿了，我领你的情’就完了，这点儿道理你那么大了怎么还不懂呢？”
栗子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确定她说完了才开口，“我能说了么？”
“说！”
“我就是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让他走才矛盾的。”
“你怎么就不能等自己想明白了再跟他说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说，就说了，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知道，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跟他妈绕口令似的。”栗子皱皱眉，碾灭烟又点上一根，“丁文儿，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跟你说一句——要是失去了这个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后悔……那是一定会的，我几乎可以想象失去于涵之后自己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用一句话来形容很合适——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如果可以，我不想失去他，可浸在愧疚里我又怎么能跟他平静地相处下去呢……
“烧手了啊！”
栗子的吼声吓了我一跳，我回过神，碾灭烟头，把自己深深陷进了沙发里，“栗子，你说……人这一辈子真的只能爱一次么？”
“每份感情都是不一样的，不能说某一种叫□其他的就不叫。人是感情动物，相处时间长了最起码也会有些依赖和牵挂，对吧？算算你们俩也一年了，你就没在他那儿找到点儿爱的感觉么？”
“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没有，可现在……我迷惑了。你呢？对刘瑞算是爱么？”
“我要说算未免有点儿自欺欺人，因为我自己还不是特别清楚，可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早晚有一天会清楚明白的。”
“你可真够积极向上的。”
栗子站起身走到我旁边坐下，拉住我的手，“你也应该这样，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个问题我想过，可是没想出答案，而今天栗子的一番话似乎点醒了我，我的思维又开始跳跃。
这几天我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没时间、没精力去思考，我能做的只是想念于涵，强烈地想念他。以前我从没想过除了陈威之外我还会为别的人牵肠挂肚，想着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会不会寂寞，今天我知道了，世上的的确确还存在着那么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于涵。习惯使然么？我不知道。
栗子很久以前就说过，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没错，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面对陈威，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份感情而不是他那个人；面对于涵，我只知道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不想耽误他，却没考虑到自己同样不想失去他。
坦白说，于涵告诉我如果想出国还是有机会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是悲喜交加的，喜的是他还有机会，悲的是我要过没有他的日子了。后来听到“两年”“新生活”的说法，我忽然不想让他走了，可看着他的脸，想着他说的话，矛盾开始猛烈地冲撞我的神经，然后纠结上失望的情绪，缠绕成一个紧紧的疙瘩，怎样都解不开。
失望，是的，对现在的情况我是有些失望的，究其原因，我是个恶劣的人。仔细想一想不难发现，我的恶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以前，于涵为我考虑做出的决定通常都不会更改的，再加上事情过去很多天了，我以为不会再有机会，所以跟他说的时候我潜意识里觉得那场谈话必然是不会涉及什么实质性问题的，然而这次他松口了，告诉我还有机会，这是为什么？我想要他，潜意识里也在期待着他在我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告诉我“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生活”，可事实让我失望了，他说的话并不是那个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得了便宜卖乖，一下卖过头了，搞得事情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怎么办？
两年，在人生的旅途中也许只是弹指一挥，可在这一弹一挥之间，我不敢大声地说“我不怕”。一个人的日子，我怕得要命。
七 完结
“在家呢么？我去找你。”
“挺不住了？今儿……今儿才礼拜三吧？”
电话那边的人轻轻地笑着，听得我有些心酸，“于涵，见一面吧，我告诉你结果。”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沉重了，于涵沉默了几秒才说了句“好，我在家等你”，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放好手机，收拾了桌子上的外卖残骸，然后拿上钥匙、钱包出了门。
五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凉爽，我坐在出租车里，吹着风，身上不停地出着虚汗。连续十天的失眠折磨得我形容枯槁，风一吹就能上天似的，想想以后要过两年这样的日子，我有点儿怕自己等不到于涵回来就先死掉了。
于涵不在我确实不能正常地生活，可在利己和利他之间权衡过后我还是选了利他。想要他又怎么样？事情已经这样了，干脆无私到底吧。
无奈，混乱，悲伤，我怀着这种心情下了出租车，进了电梯，惯性地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按下门铃，跟着心开始怦怦乱跳。
“你怎么……”于涵打开门，看到我的样子有点儿吃惊，“快进来。”
于涵把我拉进屋，关上门，蹲下给我换了拖鞋，然后拉着我走到沙发旁。
“我不坐了，说两句话就走。”
“好，说吧。”于涵正要坐下，听见我的话又重新站好，看着我的眼睛。
“我一个人过得挺好，你可以放心，出国的事儿千万别放弃。至于以后……我不敢说等你回来了咱俩再怎么怎么样，我只能说……我会想你，我……会很想你。”不知道是被自己心中的悲伤还是于涵那痛苦的表情打垮了，我看着他的脸，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只好匆忙低下头。
房间里安静极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泪水掉在地上的啪嗒声，跟着是于涵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你真想让我走？”
我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紧接着胳膊被于涵狠狠地攥住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挣扎忽然听见他一声大吼，顿时失了力气。
你不想干嘛不说出来？我是你男朋友你懂不懂？你可以要求我你懂不懂？吼完，于涵两眼冒着火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我把烧成灰烬一样。
“要求……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我凭什么要求你……我从没为你付出过什么，我凭什么……”
“凭你喜欢我！”
喜欢？我自己对这个词的看法刚刚从否认变成不确定，他又怎么能如此肯定地确认它是存在的？
在我的沉默中，于涵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我抖抖肩膀离开他的束缚，“不管怎么说结果我给你了，你要是听我的就赶紧去办这事儿，等到真的耽误了就来不及了。”
“你会想我？会等我回来？”
“我……嗯……”我点点头，拼命忍住眼泪，转身朝门口走去，“你自己考虑吧，我回家了。”
“丁文儿！”于涵突然蹿过来，从背后圈住了我的身体，“行了行了，我认输了。”
“认输？什么意思？”
于涵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吻上了我的脸颊，嘴里喃喃地念着，“怎么想从你嘴里挖出来点儿真心话那么难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糊涂了。”
“哎，听我跟你说吧。”于涵松开胳膊拉着我走到沙发旁坐下，手握住我的手，“其实出国那事儿人员早就定好了，我说还有机会、说让你自己住一段时间体会一下是想让你自己想想，我希望你能想明白，希望你能跟我说‘你别走，我离不开你’。”
“你不是说那名额给你留着呢么？”
“你以为银行是我们家开的啊？那么好的机会多少人盯着呢，哪能给我留着？”
“你骗我！”
“这不是骗，小伎俩而已。”
“那你刚才表情那么痛苦，都是装的了？”
“不是，我是真挺难受的。”于涵搂住我的肩，把我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让我走，说心里话，别考虑工作、事业那些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我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从狂悲到狂喜转变，仅仅一分钟的时间，我的情绪就被于涵那几句话俘虏了，轻易地俘虏了……
“你就死活不肯张嘴了是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涵摸了摸我的头发，“什么都行，跟我说说吧。”
我张张嘴，叹了口气，“这十来天我过得特别不好，失眠，精神恍惚，想你，想跟你说话，想搂着你一起睡，想……”
“想什么？”
“想……吻你。”
于涵笑了一声，低头轻轻吻了我的唇，“你说说我要是不在你能正常生活么？死鸭子嘴硬。”
“我怕耽误你，真的。”
“哪头轻哪头重我自己会判断，我要的是你的态度，懂么？”
“嗯。”
“现在你还说对我没感觉么？”
感觉？这是我最怕的问题了，因为永远没有答案。我摇摇头，抬起手覆在于涵的手背上，“我不知道……”
“一开始你觉得没有，就认为一直不会有，实际上人都是会变的，想法、习惯都会变，然而你没去仔细感受自己有没有改变，最初的想法就那么在心里闷着，像闷芥菜疙瘩一样，越来越辣。”
“这比喻还真通俗。”
“说深了怕你听不懂，只能来这通俗的。”
“行了，我明白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一白痴。”
“你要真是白痴就好了，起码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有事儿没事儿就瞎琢磨。”于涵翻过手，扣住我的手指，“丁文儿，你知道我多想看见你表现出你依赖我么？你知道我多想听见你主动对我要求点儿什么么？”
“我……”我闭上眼睛，紧紧捏住了他的手，“我不想失去你，我想你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
“这话还像点儿样。”
“对不起……”
“行，原谅你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抬起头，看见于涵的嘴角翘着，“什么意思？”
“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
“刚你往地上滴了几滴水吧？去，给我擦干净了，留下一丁点儿水痕我收拾死你！”
我笑了笑，站起身打算去卫生间拿拖布，于涵却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都没有，“喂，你不松手我怎么擦地？”
“你怎么不说‘我就不擦地，有本事你就收拾我’呢？”
“你想收拾我还得我主动请缨？”
“那样能显得你态度诚恳一点儿。”
态度，又是态度。看着他上扬的嘴角，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于涵在付出的同时想得到的回报只是一句话而已，而我需要做的仅仅是体会自己的变化，然后告诉他。哪怕我分辨不清那些感受是什么，哪怕我无法确定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喜欢，只要让他知道我在改变、我需要他就够了。
“想什么呢表情那么怪异？”
于涵拉了拉我的手，我顺势跨到他身上吻上了他的唇。
“丁文儿，你要是说话能跟接吻似的那么主动就好了。”吻了一会儿，于涵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股淡淡的无奈。
“会的……”我搂上他的脖子，吻着他的耳垂，“以后……会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