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by 白起【完结】(14)

2019-04-03  作者|标签:


少言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就见那小贩走过来低头哈腰地陪笑说:“这位官人,小人的马是不卖的。”少言惊讶不已:“不卖!那你来马市干嘛?”
小贩为难地回头看看霍浮香,又陪笑两声,干脆自顾自走了。
看著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到了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霍浮香捣的鬼。少言无奈,只得撇下他亲自出马。本来几将谈妥,哪知道那小贩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身後,脸色一变,低著头溜走了。
少言回头,霍浮香正站在他身後,唇边噙著一丝微笑,与平常无甚分别,只是指缝间簌簌落下些石粉来。
到最後,只好选了一辆马车,这一次霍浮香没有反对。其实在内心深处,少言也颇为同意他的话:我听到白老三中毒的消息才来找你,前前後後已经将近十天。你就是立刻到了岭南,该死的也早已死了。只是少言总想救人如救火,哪容得一路游山玩水,快些赶路尽到人事,成不成却在天意了。
出了城,便是一条笔直大路,霍浮香执缰,少言便在车中稍事休息,昏昏沈沈正要睡去,忽听霍浮香“咦”了一声,勒缰停马。掀开帘子,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几片荷叶亭亭而立。而湖旁立著一人,正挽著一柄几与身高相等的巨弓,白羽银矢指向西方。此时天色向晚,夕阳从两座山头间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弓涂成了金黄色。
霍浮香赞道:“好汉子!”
而少言却是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三:再相见,陪君醉笑三场,不诉离伤

少言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沈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於身後,背对著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沈淀著热切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的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著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忽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著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於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沈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於心,雄性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於直觉的危机感。听著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心中五味杂陈。相识有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天色向晚,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於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著车厢沈沈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著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麽,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两人同行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作声,惟有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著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後,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少言进房安放行李,却见已经有半人高的木桶矗立正中,一个小夥计正端著木盆向里加水,见他进来,露齿一笑,房中热气氤氲。
少言沐浴过後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麽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怎麽会有人置我於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性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於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不该插手、插手到什麽程度,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著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就算下毒之人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於千里迢迢地跑到杭州城投毒,绕这麽大一个圈子。”
林文伦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麽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後操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麽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著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麽好酒器,粗糙的海碗衬著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著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後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著他吃了些饭菜,估摸著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於背後,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沈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斜睨著他,“不然还能做什麽?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麽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满是惫懒,脸上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之极”。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痞气不足,又自持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著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著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射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著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著少言尖尖的下颔,看著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阴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於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草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著边落不了地。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一副副的静止的图片,我梦魇似的全身无力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那不是我的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房外有脚步轻响,知道是霍浮香不放心,特来守在门外。林文伦忽然一笑,想起上楼之时他的脸色,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少言平日里彬彬有礼,但其实对人心防极重,像他一般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想等著少言主动敞开心房,恐怕要到头发花白。其实自己也还不是一样,以前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飞过千山,却又深恐被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读著他的消息,坐困愁城。
可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你躲避,道阻且长,溯洄从之。痛也好,流血也好,我会替你拨去心中那根刺,让你习惯我的体温我的气息,让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只是因为寒冷和疲惫。
在少言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林文伦闪身出了房门,与外面的霍浮香打了照面,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出一串劈呖啪啦的无形的火花。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刻,少言原本闭著的双眼忽然睁开,注视著床顶,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以後每到一地,林文伦都早预先派人打点妥当,将少言侍奉得无微不至,哪里像是赶路,说是出巡还更合适一点。
少言并非骄贵之人,以前急著赶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是常有的事,他也不以为苦。这次虽然觉得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但感激他一片好意,也不忍拂逆。
霍浮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向来为人疏放颠狂诗酒,与少言相交也是心折於他的学识气度,引为知己琴笛相和,於日常中一些细节上未免不太上心。却见少言在林文伦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气色越来越好,人也变得丰腴起来,尤其是出浴後脸颊被蒸得嫣红,双眼朦胧如丝,透出一点点的慵懒风情,怦然心动自觉错失了一大乐趣之余,对林文伦也是暗暗警惕。当然,谁也不想让少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在他面前都是客气有加,你赞我一句我赏你一语,私底下却难免动动脑筋想著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过,两人倒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少言屡次提出快马赶路,都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决掉了。

四五天的行程,硬是被拖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後,马车踏入岭南地界,少言长出一口气,暗自道:“终於!”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少言坐在马车外,只觉清风拂面而来,夹杂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林文伦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也凑趣道:“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你若喜欢,以後便购一块土地,在这里长住如何?”一挥手,马鞭划过,将大片的山山水水圈住。
少言摇头笑道:“看看即可。”
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忽听路旁一声呼哨,树林中忽啦啦闯出二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林文伦勒住了受惊的马匹,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手中长剑一摆,厉声问道:“你可是丁少言丁十三?”
“我是,”少言道,四下打量一番,僧道俗都有,个个面色不善,“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此番拦住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素昧平生?”中年人仰天打了个哈哈,神色凄厉,“你说得倒轻巧,我那儿子与你也是素昧平生,你却举手间就将他杀死,连个全尸都凑不齐?”
“全尸?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我们今日刚到岭南……”
“有人看到你还想狡辩,明明就是你,今天我就将你碎尸万段,为我儿子报仇。”一道寒光直罩而下,马车被剑气击中,轰的一声四散而开,林文伦扯著少言两人一个倒翻从人群头上跃而过,落在人群之外。拉车的马已经被他这一剑拦腰截断,花花绿绿的内脏洒了一地,两只前腿无力地刨动著。
林文伦一股无名火起,挡在少言面前,沈声道:“事实未明,怎可妄动杀机。”这些人一出现先不分清红皂白地胡乱指责一通,然後连招呼也不打就狠下毒手,若是武功稍差之人怕此刻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今日进入了岭南,这里就是我的地界,我要谁死谁就死,看你也是蛇鼠一窝,今天就把你都留下。”
“李奇,你那个儿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就是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亏你还好意思来报仇。”霍浮香在一旁接道,这个李奇他认得,也算岭南一恶,仗著财大势大,在岭南一带作威作福。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这个德行,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是你!”那中年人也认出了长笛,气焰立刻消了大半,霍浮午可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但是凭他轻轻几句话便放过,恐怕一辈子都会被人取笑,见到硬手就退,连儿子的仇都不敢报,“霍先生,这属我与丁十三私人恩怨,您在江湖素有侠名,难道也要助纣为虐。”
霍浮香根本不吃那套,长笛在手中转了两圈,冷冷道:“今天这个梁子我架定了,你杀别人我不管,这个人同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他若有什麽好歹,杀了你全家都赔不起。”
“你……”中年人也算地头蛇,几时被人这般看轻过,怒从心上起,脚步一错绕过霍浮香,长剑自下方斜斜挑向少言咽喉。
林文伦猿臂轻舒环住少言的腰,倒纵出一丈开外,喊道:“姓霍的,这批人就交给你了,快些打发了,别让他们来聒噪。”他平时为人豪气,心胸颇广,纵有恩怨,大家几杯酒下肚相逢一笑,能揭过的也就揭过了。但若是牵涉到少言,那可真是触了逆鳞。
霍浮香心底万般不愿照林文伦的话去做,但见李奇剑光霍霍,招招凌厉狠毒,非要置少言於死地,也不禁动了真怒。长笛一探击在长剑之上,李奇只觉一股大力顺著剑身直涌上来,震得手臂麻酥,把持不住长剑落地,被霍浮香顺势踩在脚下。
应邀助拳的人见李奇一个照面便落了下风,有几个沈不住气抽出兵刃,缓缓逼上来。霍浮香脚踏长剑,看著蠢蠢欲动的人,硬声说道:“没想到久不入岭南,这边的朋友已经忘了我霍浮香是何许人。”
那几个人激灵灵打个寒颤,都停住了脚步。这个霍浮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行事全凭一己喜怒。一言不合,满门良贱被杀得鸡犬不留的也有,还是不要招惹这个煞星为妙。
正僵持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了出来,单掌竖在胸前宣了一声佛号,“霍施主,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身後那位朋友妄动无名,杀了李施主的独子,当时尚有证人……”
霍浮香冷笑:“老和尚,你还真当我是初入江湖!若不是还有几分武功,怕早一照面就已经被你们围攻杀死。好,你既然要说理,那我们就按著这个“理”字来,谁是证人?站出来。”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汉子畏畏缩缩在走上前,“就是你?”霍浮香上前一步,正要仔细质问。看在众人眼里,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一刀两剑攸地探出,两指胸前一指小腹。
霍浮香眼中凶光一闪,右手缩回袖中,握住了“绞龙索”。少言在後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


四: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少言在後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
霍浮香冷哼一声,一缕轻烟闪身退後一丈,立在少言身後。那三个人尚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依旧叫嚣著跃跃欲试。
少言上前一步挡住了不知死活的三个人,向证人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与李少爷是何关系,事发之时你在场?”
“小的叫李铁,是少爷的长随。”那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身子抖动得像风中秋叶,畏畏缩缩地说道:“没……错,就是……你,那一天我和少爷去收帐,那家人交不出来,让少爷宽限几天,少爷不肯,就……”似乎是有什麽不便说出口,那中年人像嘴里含了口热蜡,模模糊糊地快速说了几个字,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忽略到的几句不外乎是李家少爷如何仗势欺人如何颐指气使。“这时候,有人在一旁说了句‘人渣’,然後……然後……”中年人一脸恐惧之色,伸出手指,颤抖地指著少言,叫道:“然後,我就见我们家少爷忽然惨叫著躺在地上打滚,一个一身白衣的人正冷笑著低下头看他。是你,就是你,你的眉你的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冷笑著把脚踩在少爷的手腕上,用力一碾,骨头咯吱一声就碎了。少爷一直求你,你却不听,用刀一把割下少爷的头,对我说‘他作恶……若想报仇,尽管来找我丁十三,然後冷笑著飞走了。”
听完这一席话,在场诸人神情各异,李奇重听一次爱子惨遭虐杀,疼痛入骨,盯著少言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喊道:“罪证确凿,你还有什麽话好讲?”
林文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刚才的话大家也有听到,你那儿子若不是伤天害理,哪会被人割了头。老和尚,我倒奇怪,你是不知道李姓父子的所作所为,还是他们香油钱给得实在多?”
老和尚哑口无言,李奇父子每月里确实向庙里捐献了不少香火钱,所以这次应邀助拳,他却不过情面便跟著来了。但江湖恩怨,谁是谁非也很难分明,李家父子纵有不对之处,这般辣手出手便要人命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只得口宣一声佛号,低垂长眉,站到李奇身边,摆明了是要共进退。
林文伦冷哼一声,“老和尚原来也是六根不净。”
少言止住林文伦,温言道:“丁某今日初到贵境,李家少爷的命案确实不是在下所为,连他的名头也是第一次听说。说实话,若真是我动的手,替天行道,丁某也不惮於让人知道。但若硬要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头上,丁某也不是怕事之人”最後几字说得掷地铿锵,一股傲视群伦的气势油然而生。霍浮香听在耳中,只觉少言当真是有使君子如水如竹,既冲淡平和,且铮铮有节,心下爱慕更深了三分。
群雄听他一席话软硬兼施,也都没了主意。所谓相由心生,奸佞之辈,心不正则眸子眊,鹰顾狼视。但观眼前之人,温润如玉风度洒落,若非彼此对立,这样的人物便是自己也忍不住要去结交一下的,不由得齐刷刷看向李奇。李奇亦知今日难得能讨得了好,丁十三这两年如日中天,多少人或叹其医术或倾其为人要与之结交。後面又有霍浮香对他拱若珍璧,而另外一个,岳峙渊澄,气势汹汹,看样子身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是老江湖了,审时度势,不由得他不服软,但杀子之仇岂可就此罢休,少不得要著落在此人身上,“你说不是你,好,那你说是谁?”
少言还未答话,林文伦在後面已经听得心里老大不高兴,“笑话,当我们这里是衙门麽?死了儿子也要找我们。”
“你……”李奇被他一句话顶得急怒攻心,又要动手。
“慢著,”少言袖角一拂,李奇本也不敢真的动手,就势收起手中剑,“我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後,你若还查不出是谁杀了我儿子,这笔帐就要落到你身上。”
“三年!”林文伦在後面狮子大开口。
少言哭笑不得,这种敷衍的话亏他说得出口,嘴一抿瞪了林文伦一眼,又回过头来说道:“好,就一个月,一个月之後我会给你一个交待。”李奇转身正要离去,忽听林文伦一声“慢著”,回转过来,恶狠狠地问道:“还有什麽事?”
林文伦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地上四散的马车,李奇一怔,很快醒悟过来,掏出两锭银子扔到地上。
待李奇等人走远了,林文伦略带幽怨地问道:“干什麽许给他一个月,他死了儿子管你什麽事,劳心劳力替他去查,还不讨好。”这次离京之际,满心盘算自此便可以与少言两人朝夕相对,一点一点地渗透。多了一个霍浮香已经是如哽在喉,吐得远远的才痛快,现在却又添了这桩事,越发不得清静了。
少言轻轻伸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青翠的山嶂,“不用我们动手,无论他是谁,既然设下这麽大一个局,早晚会现身的。”

没有了马车,三人只好步行穿越於崇山峻岭之间,好在沿途风景如画,三人说说笑笑,颇不寂寞。惟一不足之处便是林霍二人均对对方视若不见,只要一方说了话,另一方不是闭口不言,就是鼻子里轻微的冷哼一声。对此情景,少言也只有在心下苦笑。
走了半日,少言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诧异地问道:“刚才那帮人也没有骑马,我看他们靴上无尘,按理说落脚之处应该不远,怎麽走了半天都不到?”
林文伦从树上扯了片叶子替他扇风,“姓李的好歹是地头蛇,也许有什麽捷径是我们不知道的。既然累了,林中树荫浓密,歇一阵好了。”
离了官道,折进树林,林文伦向里走了几步,眼睛忽然一亮,“你听,是不是有流水声?”
少言也侧耳倾听半晌,微笑回应:“不错,是有流水声。”
三人在树林中披荆斩棘,淙淙水声越来越响,绕过一棵大树,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深溪,两岸植满垂柳。三人溯溪而上,转了一个弯,不由得齐声喝采,竟是个足足五丈有余的悬崖,一条玉龙从崖头倒挂下来,飞泻而下的水流沿途不断击打在崖壁上,飞珠溅玉,激起漫天水雾。瀑布注入一汪深潭,又被小溪将水曲曲折折引向不知名处。快步趋近潭边,捧起水喝了一口,一股凉线从喉咙直下到腹中,令人暑气顿消。
脚下踏的是柔软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花香,“谁会想到荒山野岭之中还有这等洞天福地。”少言惊叹一声。绕著潭水转了个圈,想是此处罕有人至,生活在此的动物竟然不惧生人,树上两只松鼠歪著头向这夥不速之客打量了一会,觉得没什麽危险,又开始追逐嬉戏。
就著溪水吃了些干粮,霍浮香盘膝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林文伦则坐在水边,眯起眼。少言见无人注意,便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沿著小溪一路向下走。走出约有里许,溪面陡然开阔,水势也转为和缓,小溪清可见底,水中游鱼、水底砂砾历历可数。悄然四顾,空山寂寥,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影,少言吐了吐舌头,轻解袍带,连贴身的衣裤也除去了,飞快地踏入水中,到水深及腰处方停下来,回头看去,岸上仍是空空如也,才安心地吁了口气。

深吸一口气,在水底潜行了一二十丈,又摸了几颗彩色石子,这才直身而起。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忽觉足踝处正被什麽东西轻轻碰触,麻痒中夹著一点痛。忙低头查看,却是一条三寸来长的小青鱼将他的腿当成了美味,尖尖的嘴一翕一合地咬著。少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弯下腰伸手入水,屈起中指在小青鱼背上轻轻一弹,那小青鱼受到惊吓,一摆尾巴,三游两游,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大眼睛,我看到你屁股了!”身後平地一声雷,将少言震得心胆俱丧,一个失足踏上河底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在水底也不知冲刷了多少年,滑不留手,少言一脚踏上去便是身不由己倒向一边,亏得他水性不错,百忙中屏住了呼吸,这才没有呛到水。
脸上烫得似乎要把整条河的河水都烧得沸腾起来,少言浮出水面,斜著眼睛偷偷向一侧看去,只见岸边的大石旁倚著一个人,抱著双臂嘴里叼了根青草,盯紧了他饶有兴味地嘻嘻笑,白白的牙齿映著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正是林文伦。
当少言轻手轻脚地向下游走去之时,林文伦便已经醒了,眯著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草丛中,起初还以为他只是去方便或是其他一些不想说出口的事,等了约一柱香的工夫仍不见回来,心下有些著慌。起身沿著少言留下的足迹分花拂柳地来到此处,透过树枝,溪水中一个灵动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猛然**出声“不”,然而脚步却没有停止,像是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牵引著走到河边,静静地看著戏水的人。
几颗水珠随著溪中人掬水而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的光芒,落在他圆润的肩头,划过一道痕迹慢慢下到肩胛骨,向下,再向下,经过纤细的背,在一个突起後,融入他身下的河水里。
空气渐渐稀薄,刺得喉咙一阵干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情欲在一瞬间击垮了防线,林文伦抹了把脸,在化身**之前,大喊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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