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歪记 作者:十四的马甲(中)【完结】(64)

2019-04-02  作者|标签:十四的马甲 清穿 江湖恩怨 平步青云 甜文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篓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犹似微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齐乐笑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陈圆圆微微一怔。齐乐道:“西施怕是及不上你。”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齐大人取笑了。”但听得她继续又唱: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隐瞒……”齐乐道:“无妨。江湖相交,不问出身,何况若非生计所迫,只怕并无女子愿意身入风尘。”陈圆圆默然半晌,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齐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

  陈圆圆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青楼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齐乐道:“看来这谋划最后没成。”陈圆圆闻言顿了顿,道:“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齐乐轻笑道:“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把袁崇焕这样大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没眼光。”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齐乐道:“我就功名富贵可要,金银财宝可要,美貌女子也可要,只有皇帝,却是给了我做也不要。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齐乐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齐乐。”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又唱了一段,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齐乐知她还未唱完,不好打断她,便在一旁也自不语,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大半柱香时间,才听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接着只听她幽幽地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齐乐听得心塞,不由得长叹一声,陈圆圆向她瞧了一眼,弹起琵琶接着唱了两段,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做的事。”

  只听她又唱到:

  “君不见,馆娃初起……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C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道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齐乐插话问道:“阿珂当年是怎么丢的?”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齐乐问道:“疑心什么?”陈圆圆道:“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齐乐心知那人是九难,可此事不能由自己说出来,便道:“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大的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齐乐道:“怪不得师姊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么会知道?”齐乐模糊说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姓……”齐乐心中接道:“不说姓吴姓李?九难巴不得看一场儿女弑父的好戏,又怎会告诉她,何况师傅她更是不知阿珂其实是李自成的女儿。”陈圆圆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与齐乐二人又陷入沉默。

  齐乐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只好找些话题,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齐乐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齐乐茫然失措,喃喃道:“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傅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傅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出口风,她是奉了师傅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齐乐听到这里,随即想到:“师傅一直不喜欢阿珂,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瞧不出她的门派。看来师傅竟是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陈圆圆道:“她师傅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么是报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爷终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齐乐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上,无法无天,一样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齐乐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要杀人,从来不例外。”齐乐闻言皱了皱眉,道:“他……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齐乐道:“那看来咱们是得动手了,否则王爷再摸几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买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齐乐苦笑一下,向陈圆圆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经使过。哪知道大王爷棋高一着,小笨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但这人不是阿珂。我们想到的这着棋,王爷也先想到了。”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等情由一一说了,又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嚷,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齐大人哪,你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拼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拼着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去了。王府前成百上千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她学着夏国相的语气,倒是惟妙惟肖。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齐乐心知这事并不用自己出马,可如今陈圆圆亲请上门,自己什么力也不出也说不过去,便作冲动,说道:“我这就去点齐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从此不姓齐,姓吴!”陈圆圆见她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齐乐道:“什么大人小人,你如当我自己人,就叫我齐乐好了。”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她肩头,说道:“齐乐,你如不嫌弃,就叫我阿姨好了。”齐乐忙道:“好极了!我就叫你阿姨。”陈圆圆通达世情,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齐乐,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里,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噗……齐乐险些一口口水喷出来,心里别扭得很,自己为何要为阿珂那个死脑筋伤心一世,可这时又只能顺着陈圆圆,只好问道:“好阿姨,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陈圆圆凝思片刻,说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做爹爹,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齐乐心中大喜,阿珂救星终于到了!这事可以了结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来,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铛铛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

  齐乐初见李自成,还是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就差没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齐乐颇感奇怪:“这陈圆圆到底是喜欢哪个的?”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齐乐兀自在旁,一动也不敢动,心想:“你二人当我是死人,我就扮死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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