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之狱 作者:颜昭晗【完结】(40)

2019-04-02  作者|标签:颜昭晗 江湖恩怨

  林明思略微顿住了脚步,欲言又止。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还是背着合德往前走去。薄子夏脑中尽是乱糟糟的一片,一会儿是厉鬼道灭门的时候,白袖萝催促她下山找人,一会儿又是她在严玉楼的住处床下发现严玉楼的尸体。这些血淋淋的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两个走了不多时,便觉天光亮起来,林明思带薄子夏回到了严玉楼生前的住处。房中落了层灰尘,可见此处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林明思将合德放到了楼上的客房中,才去灶房劈柴生火烧水。

  天色已经晚了。不知道在修罗道中过了多久,一天或是一个时辰。薄子夏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夕阳。河对面的街坊挂起了红灯笼,薄子夏这才意识到快要到除夕了。这一年过得真快,除夕一过,合德就要十九岁了吧。

  她走上楼去看合德,脚步很轻,怕把合德惊醒了一般。

  合德躺在床上,好像只是睡着了。薄子夏大致查看了一番,合德身上都是一些皮肉伤,倒无大碍,只是后脑勺有一个大口子,血痂黏在头发上,还往外冒着血。

  傍晚的时候,林明思请来了一个郎中过来看。那郎中为合德诊了脉,清洗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才抚着胡须缓缓道:“这姑娘若是能醒过来,便一切好说,若是醒不过来,只怕我也回天无术了。”

  “她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薄子夏问道。

  郎中示意薄子夏将合德扶起来说:“我先为她施针,也许她就能醒过来了。”

  “如果醒不过来呢?”

  “那就得另请高明了。但无论如何,过上七日,再醒不来,这姑娘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薄子夏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合德能醒过来。她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太害怕又接二连三地失去,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她,最终孑然一身。

  郎中麻利地将针刺入合德的神门穴,血海穴,又将针尾捻了捻。合德毫无反应,头低垂着,头发散落在肩头。郎中拔下针,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了。薄子夏坐在黑暗中,晚上无星无月,只有桌上半盏残烛陪着她。

  林明思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说了句“我先下楼看看”就匆匆离开了。薄子夏从袖中取出了合德的风灯,看起来依然只是个破旧的灯笼。灯笼中并无灯芯和灯油,薄子夏不明白合德是怎样将这盏灯点亮的。

  她感觉到了疲惫,便在合德身边和衣躺下,肩膀挨着合德的肩膀,好像是曾经两人的同床异梦一般。不知道合德又在做着怎样的梦。薄子夏侧过身,伸手揽住了合德,就如同合德曾经这样揽着她。她明白就算合德醒过来,此事也不可能到此为止,婆雅稚尸体不翼而飞,还有埋在修罗道最深处的凌令灵,乾达婆和白袖萝……然而薄子夏累了,她已经不愿再想这么多事情了。

  薄子夏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推了推身边的合德,合德还是没有反应。薄子夏心一沉,去探了探合德鼻息,还好,还有一口气。她安慰着自己,合德只是睡了一夜而已,她一定能醒来的,也许今天就会醒过来。

  吃罢早饭后,林明思又去请名医了。薄子夏心内很感激他,虽然她并不明白林明思这样做的用意。不多时,有一名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的郎中过来诊视,为合德针灸,但是合德还是没有醒过来。林明思并不灰心,紧接着请了第三名,第四名……

  傍晚时,薄子夏和林明思站在窗前,看着晚霞残照,相对无言。合德依然沉沉躺在床上。

  “已经过去一天了……”薄子夏喃喃自语道。但是没关系,也只是过去一天而已,也许下一刻合德就会醒过来。林明思叹口气,说道:“就算她昏迷着,也该给她喂点水,这样也许她还能撑更长的时间。”

  “更长……能有多长?”薄子夏轻声问道。

  “我相信她的求生意志,也相信她对你的执念。”林明思望了望薄子夏,仿佛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然后林明思踩着灯影离开,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沉重。薄子夏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望向合德。

  “如果你醒过来,会怎么样?醒不过来,又会怎样?”薄子夏苦笑起来,闭上了眼睛。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然后俯下身,嘴唇贴住了合德的嘴唇。唇舌相交,她将那口水渡了过去。合德咽下了那口水,但是她依然沉睡着,没有醒过来。

  “你是在装睡对吗?”薄子夏像是梦呓一般轻声问着,一句有一句,半刻也不敢停歇,“你装睡我就能这样喂你喝水,喂你吃饭。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再也不理你,我真的会再也不理你了。”

  薄子夏依然不断地絮絮说着:“你是舍脂啊,阿修罗道的舍脂。阴间不应是你的去处,就算你落到阴间,也会再闯回来的,对吗?你以为你欠我了那么多,现在这样死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吗?”

  合德躺着,一动不动。眼泪从薄子夏的眼中落了下来,湮没入床褥织物之间消失不见。火光映着合德的脸,脸颊旁边那条长长的伤痕就像是一道天堑,将薄子夏拦在茫茫的生死之前,泅渡不得。

  ☆、告别

  第三天清晨,合德依然没有醒。薄子夏耐心地给她以口渡水哺食,望着合德苍白的脸色,竟觉天地之大,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明思陆陆续续又请来一些郎中,其中有人为合德针灸的,有人为合德炙艾的,有人为合德推拿的,合德依然了无动静,只沉沉地睡着。如果不是她还有微弱的呼吸,薄子夏也要以为合德已经死去,永远地沉沦到地狱中去。

  第四天,第五天,合德依然没有醒。

  薄子夏呆呆地坐在窗前,除夕到了,然而整座城中的喜庆都与她无关,声声爆竹遥远得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明思端着一盆热水上楼,见薄子夏正坐在窗前发呆,合德依然如死人般躺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

  “好歹今天是除夕,开心点?”他将热水放到桌子上,走到薄子夏身边站定,“也许舍脂下个时辰就会醒,也许明天就会醒。但是……”

  “但是什么?”薄子夏失神地问。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痴情。”林明思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薄子夏的脸色,“也许平时薄情的人,此时反而会格外深情吧。”

  薄子夏摇了摇头,心烦意乱:“不是深情,只是执念而已。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就死,我不想欠她的,她欠我的,我还未从她那里讨还。”

  林明思浅淡地一笑,说:“你还果真是这般口是心非。罢了,舍脂也爱的就是这样的薄子夏。”

  他转身下了楼,听着窗外的爆竹声,青色的河水笼罩在一片艨艟的夜色里,薄子夏走到合德床沿坐下来,伸手拂上合德脸颊。然后她从桌上端起水杯,喝下一口水,扶住合德肩膀,缓缓俯下身。

  唇舌相交之间,她感觉到了合德的舌尖冰凉,仿佛还带了些苦味。合德吻过她那么多次,她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合德是从地狱黑色的冰雪中走出来的。

  薄子夏虔诚地祈祷,希望眼前这双闭着的眼睛在下一刻就睁开,含笑凝视着她,开口叫她“姐姐”。

  第六天,第七天,合德还是没有醒。林明思好像已经绝望了,他不再不停地请郎中过来看,薄子夏知道他上街去了棺材铺,但是薄子夏没有阻止。她仿佛没有力气离开合德半步,又怕稍微一离开,合德就会消失不见。合德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皮肤泛出死人一般的苍白,然而当薄子夏将耳朵贴到合德胸前时,依然能听到合德胸腔里的心脏在轻轻跳着。合德没有死,也许正在慢慢死去,但是至少现在没有死。

  第七天入夜之后,薄子夏站在床前守着,她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明白那是林明思。林明思缓慢地走到薄子夏的身边,伸手拍了拍薄子夏的肩膀:“舍脂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

  “她没有死。”薄子夏连忙摇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是说给林明思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你醒醒!”林明思忽然狠狠推了薄子夏一把,大声喊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跟舍脂快变为一个样子了!”

  薄子夏被推得一个趔趄,床边放着铜镜,薄子夏正从其中瞧见自己的面容,脸色惨白,眼窝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很高,一副憔悴的模样。薄子夏顺势在床边跪下,伸手轻轻去触合德的侧脸:“合德,你看到眼前这些了吗?因为你坠入地狱,我也就要随你落进去。但是你醒一醒啊,告诉我你是甘心如此的,如果你甘心,我也没有怨言。”

  她笑起来,眼泪从眼中落下,渗入了干裂的嘴唇中:“合德,你醒过来,把你没有说完的话统统都说完,不然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怪你的。我已经足够憎恨你了,不要让我再恨你。”

  合德静静躺着,薄子夏莫名就想到修罗道中那尊白瑜的偶人,修罗道崩毁沉没,她也只是那样躺着。这样想着,薄子夏忽然就哭出了声音,仿佛要哭尽这半年来所受的全部委屈和痛楚:“合德,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就醒来了?合德,你醒过来吧,我等了这么久,你也等了这么久,你甘心看着眼前所有这些都成了泡影?你甘心就这样死去?”

  声音凄厉,话至最后已然泣不成声,薄子夏在合德的枕畔痛哭起来。当一切一切的方法都不奏效的时候,薄子夏只剩下了哭,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却都远去,她想去抓,只抓住满手的冷风和血腥,什么都守不住。林明思低下头,久久地叹息,忽然惊讶地说道:“她哭了。”

  薄子夏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合德双目依然紧闭着,却有一滴眼泪从合德的眼角滑落,像是在苍白的脸上划出的刻痕。薄子夏心中一喜,扑上去攥住合德的衣领:“合德,你醒了吗?”

  合德依然不言不语,没有一点反应。若非泪痕尚在脸上挂着,薄子夏还以为方才见到她流泪只是疲惫过度的幻觉。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带着人间烟火的味道还有不易察觉的暖意,春天来了。烛火在桌上轻轻摇曳着,风灯却是没有半点动静。等了许久,合德流下那滴眼泪后就再无动静。林明思再度叹气,砸在薄子夏的心里,沉重得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林明思转身离开,楼下随即传来一些动静,声音很低。薄子夏伏在床边睡着了,在做了许多噩梦之后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天色已亮,合德还是躺在床上。薄子夏走下楼,没有见到林明思,但是在桌子上却放着一封信。

  林明思在信中与薄子夏辞别。他说是自己亲手杀了阎摩罗阇,只因怜惜死去的严玉楼,又说自己将婆雅稚的尸身移动至修罗道中更为妥当之处,从此他与修罗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再是修罗道的罗恸罗,只是林明思而已。由此,他也没有理由守护在舍脂身边。

  薄子夏将信揉作一团,望着窗外的河水发呆。七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合德还是没有醒来,薄子夏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还能撑多久。

  七八天来,她头一次走出门,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呼吸着新年伊始还带着喜庆味道的空气,恍若隔世。天气很好,太阳照在身上有些暖意,薄子夏正想着要不要将合德抱出来晒晒太阳,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叫她:“阿妹!”

  薄子夏定睛一看,见央金骑着马从街上过去,看到薄子夏,连忙跳下马,牵着缰绳过来。她歪着头,笑道:“这些天你怎么在这里?我听凌修说你离开了厉鬼道便不知所踪了。我在城中找也找不见你,猜想你是躲起来了,却不料在这里碰上。”

  也许是被央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灿烂的笑容所感染,薄子夏亦笑了起来:“因为一些原因,走不开。”她见央金的马上还驮着行礼,敛了笑容,“你要离开了吗?”

  央金点头:“修罗道内部崩塌,凌令灵和婆雅稚都不见了踪影,猜是已经死在乱石瓦砾之中,教众四散奔逃。厉鬼道的仇怨既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阿爸说该回去了。”她顿了顿,又笑了开来,笑容纯净得不掺半点杂质。

  “阿妹,你要跟我回吉曲吗?”薄子夏正出神,央金如此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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