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到府上。”
“嗯。”王熙凤满意地点头，“那你去外头等她们。”
“是。小姐。”
“也不必跟个急脚鬼似的。外面雪珠儿下个没完没了，你披件斗篷再去。”她又悠悠地说道。
平儿仓促回头，看到王熙凤的嘴角上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观之亲切，又透出几分疏离。平儿默默地又沏好了新茶，将壶置放于桌上，才出门去。
少焉，一辆小巧别致的青帏翠幔车停至王府那威严厚重的兽头大红木门前。
平儿迎了上去，那边的绫儿、纭儿扶了尤二姐尤三姐下车。
绫儿、纭儿华冠丽服，尤二姐尤三姐粗布麻衣，景象怪透了。
“你们随我来。”平儿客套地朝尤二姐尤三姐欠了欠身，在前方领路。
“纭儿，你说，她们真的是小姐的朋友么？会不会是小姐大发善心，怜贫恤弱？”绫儿说长道短不见歇。
“我猜啊，可能是小姐过于无聊，想找些特别点的乐子罢。”
“唉，咱小姐天天只知玩乐，捉弄指挥老实人。我前日还看到平姐姐被她整哭了呢，双眼肿得跟核桃一样……”
“小姐那刁钻古怪的毛病，能做出什么正经事来？上回，夫人发月钱时我悄悄儿听到她在感慨王家只有她一个能主事的。你说说，可不是嘛！”
尤二姐尤三姐对视一眼，尤三姐故意冲那两个丫鬟哼了一声。
平儿侧过脸，适时地告诫道，“纭儿、绫儿，你们两个小蹄子少乱嚼舌根。小心祸从口出。”言毕，过了垂花门，进了抄手游廊。
“好啦，平姐姐。”
应承归应承，纭儿绫儿的嘴巴还是没能闲住，不消片刻又叽叽喳喳了起来。
“你瞧她们，还有点姿色，许是来卖头卖脚的。”
“咱小姐正好是个如假包换的女阎王呢。”
“阿哟，不是也有人给她取了个名号叫‘胭脂虎’么！”
“真真贴切呢！哦呵呵呵。”
两人掩嘴偷笑，越笑越是陶醉，肩膀一耸一耸的。
平儿无奈地凝起眉毛，摇了摇头。
她们仍在笑，“呵呵呵。”笑声脆若银铃地一路洒过。
岂料那一口气还没喘上来，面前忽现的那个人将她们吓得是变貌失色。纭儿绫儿的心里翻翻滚滚，好比涧流乍然撞落在礁石，四分五裂，再跌至谷下深潭。
“小姐。”平儿伏身行了礼，接着站到王熙凤的身后，惊讶地忖度，小姐居然亲自来迎接尤家姐妹。平儿一时仿佛被毒火烧心。
“小，小姐……”纭儿绫儿早已一溜跪趴在地，四肢冰凉，胆战心惊，哭着嗵嗵嗵地碰头求饶。
“哼。王姐姐，你最好把她们的嘴给撕烂了！再上绳桚起她们！这两个小蹄子太不知轻重借风吹火，全不消停！”尤三姐理直气壮地啐道。
“三姐儿，少说话。”尤二姐道。
王熙凤垂下眼眸，睥睨地上的两人，薄薄的唇瓣轻启，“还是烧红烙铁来烙嘴罢。”她拍了拍手，笑道，“平儿，叫两个小厮过来料理料理她们。”
“熙凤，她们只是衬趣儿，无心之过。”尤二姐忙忙劝道。
平儿硬着头皮帮腔，“是啊，小姐，扣她们三个月的月钱当做惩罚便足够了。”
“咦？”王熙凤欣欣然地把手拢进毛边的袖子里取暖，再转过头看向平儿，那眼风媚得出水，也教人不寒而栗，她好奇道，“平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作主了呢，嗯？”
平儿要跪王熙凤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冷冷道，“由你给她们行刑罢。”那双凤眸凝聚了无上的汹涌势焰。
作者有话要说：
二姐儿要看到阿凤的另一面了。
PS：很多不同的角色在各自的领域又分有很多样。例如红楼梦的奴才各有各的奴态。有处之泰然的，并竭力从奴隶生活中挖掘出固有的舒心模式；有韬光养晦低调处事的；有叛逆的“革命者”，不满现有地位，并想方设法的对现有秩序进行破坏、颠覆的（但基本上也止于给男人当姨娘或通房丫头）；有奴才世家，有没头没脑口无遮拦的，如我文里写的两只……这般那般真是一大后宫。往后舞台扩大，这众生相都有露脸的机会。
第9章 遇反戈
王熙凤的言下之意也是在严酷地惩罚平儿。她的不顾情面，令平儿凄恻。
“……”尤二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王熙凤，眼观事情坏了，她皱紧眉头，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道，“熙凤，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尤三姐可不淌这趟浑水，她在旁负责看热闹。
“这种眼里没有主子的狗彘，千刀万剐都不能泄恨。”王熙凤用的是谈笑的口气，显然还未凌/辱彀。
绫儿纭儿早已哭得哽咽难言，只拼命磕头，额上有了斑斑血迹，见王熙凤无动于衷，她们又自己掌嘴，两颊火热，金星乱晃，口中是又腥又甜，这般含羞忍辱，好不悲惨。
“求小姐开恩。”平儿顾不上许多，没奈何地捏住王熙凤的衣角说道。
这大户人家的下人丝毫没尊严可言，被视为渣滓浊沫，绫儿纭儿虽有不是，但作为她们的主子，王熙凤亦不能高出流俗，反而下意识地以折腾她们为乐。尤二姐落了心病，一番惆怅，更觉是福过灾生，乐极悲至，她缓缓开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易毁伤。依我看，把她们遣送出府，从此两不相干岂不是更好？”
“哦？”王熙凤腻声道，“是可以。”
尤二姐以为此举是在敬道行善，谁知绫儿纭儿更是硼头散发地大哭大闹，面上所搽的劣等铅粉裂了痕，腊查似的焦黄皮肤花花地东一块西一块。
“小姐，小姐，你撵我们出去的话我们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小姐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可千万不要赶我们走啊，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兄弟，可都是靠的我们，呜呜呜，小姐要是真不要我们了，我们没的盖脸，余生被人戳脊梁骨道不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倒不如死了算了！”
尤二姐大惊。
平儿蹙眉，满脸失望，偌大的愁在眼内，知道再难挽回，不免滴下几滴泪。
王熙凤一旦下定决心，任是八头大牛也拉不回了，她唤了小厮，让他们将绫儿纭儿领出去。绫儿纭儿苦苦哀求，无济于事，最后怨愤地横了尤二姐一眼，绝望地离去。
尤二姐的心凉透了。
“别被那至蠢之人扫了兴，我们走。”王熙凤的笑容清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平儿尾随其后，经过尤二姐身边时，略停了一停，道，“你以为你有仁有义至情至性，是么？你无非是井底之蛙，我和她们，被钉上了奴才的身份后，唯有维持这秩序才能处之泰然，才有活路。尤二姐，是你害了她们。”
尤二姐于心难安，顿口无言。一双秋水眼黯淡下来。
“二姐姐，她跟你说什么了？”尤三姐走上前来。
“没。”
而前头的平儿嘴角现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宴席上。珍馐百味，应接不暇，笙歌伶人排立在侧，酒至半酣，语笑喧阗。戏台上的唱曲一出又一出，好不热闹。
王熙凤在花厅前，另设高桌，和尤二姐尤三姐同坐。
王公则因年事已高，骨头容易疼而待在榻上相陪，王永仁吃了几钟酒后不省人事，被小厮抬回房内休息，刘雪梅尾随其后服侍他去了。而王子胜和田氏替王公待东，与来宾说说笑笑。当然，也不忘吃喝。
而贾、薛、史三大家各来了几人，备的礼很是应景。有衣服，鞋袜，寿桃，上用银丝挂面、巾扇香帛、金制寿星、胭脂水粉、各类玩器等。贾珍贾琏哥俩因采买彩礼的事不在其中，倒令王熙凤省心不少。
“尤倾。尤倾？”
尤二姐未习惯别人这样叫她，有一瞬失神。
“尤倾。”王熙凤不厌其烦地又喊了一遍。
“嗯？”
“你在想什么呢？像个憨儿。”王熙凤笑道。
尤二姐漫不经心道，“没。”
“是不是在想刚才的事？这个世界的对错本无定准。我在等她们反抗，可惜她们不争，令我见了不舒服，她们纯粹是咎由自取。今日我若不严惩了她们，他时她们恐将死得更惨。”这是王熙凤第一次向人解释她所作所为的背后含义，她又道，“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有关希望、自尊、自由、尝试么？那是我头一回听到那么痛快的话。只有你与我算得上调和。假使能得卿如此，便别无所求。”
平儿的手指蓦地收紧，她低下头，为她们添了酒。
尤二姐对平儿道了声，“谢谢。”，竟不理会王熙凤。
“尤倾？”王熙凤继续唤她的名儿。
“好！”坐在对面的尤三姐痴傻地望向戏台上的一名虎虎生风的小旦，移不开眼，如获奇珍地指着她，问旁边的丫头，“可知道她的名？”
站在其侧的是绛儿，自听说了绫儿和纭儿的遭遇后她对尤三姐不敢贸然造次，忙不迭地回答，“她叫柳香染，出身世禄之家，父母早丧，身无牵挂，素性爽侠，狂放不羁，酷爱耍枪舞剑，是这班戏子中的精英呢！她串的常是生旦风月戏文，必是男女通吃的主儿。听闻这柳香染萍踪浪迹的，上次贾府请她去吹笛弹筝还是我们二老爷专门引进的呢，总而言之，她会的事多了去了，正所谓件件在行无所不为！”
“这么厉害。”尤三姐喜道。兴之所至，左一壶右一壶地饮酒。
尤二姐正想阻止尤三姐时，王熙凤不死心地叫道，“尤倾。”她好脾气地笑，“我想事先透露个惊喜给你。你听不听？”那明澈吊梢眼悠然地一乜，俏皮和柔媚并济，快盛不下了。
“不听。”尤二姐给出了冷硬的答案。
王熙凤这才体验到尤二姐的性子有多倔，王熙凤的气色非往日可比，许也是动了真气，她一连吃了好几杯烈酒。
“小姐……”
“平儿退下。”眼饧耳热之际，王熙凤头晕难抬，怏怏地瞅向喜笑有兴的众人，道，“他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你也不理解我？未免无情太甚。”
“我是生自己的气。”
“不关你事。别想了。”王熙凤见她肯搭话了，不由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恨，只担心她不受用，笼络似的说道，“我已在花枝巷为你们购置了一所宅院。那贾珍初七便要迎娶尤大姐，你们尽快准备齐整，好搬往新住处。这事得机密行使，以后你权当那群混小子死了，我不会让他们再去骚扰你和三姐儿。”寥寥数句，宠溺尽现。
“这份礼太大了。”在王熙凤的留心窥察下，尤二姐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是说好了的么？”王熙凤自觉酒沉了，她一手托住下巴，眼前一片迷眩。倏地，她话锋一转，“尤倾，我让纭儿绫儿回来怎样？令她们去厨房烧火做饭，推磨打更，也不至填陷她们到鬼门关。”
“你说真的？”尤二姐大喜过望，“真的么？”
“嗯。不过往后她们要再惹事我是不会保她们的。”王熙凤似乎可以预见她们不幸的结局一样。
“总之多谢你的宽宏大量。”尤二姐量绫儿纭儿灾星已满，紧绷的神经稍弛。
“宽宏大量？”王熙凤轻轻一笑，又灌下了一壶酒，那股狂劲使得尤二姐一惊。
“别喝了。”尤二姐无从感知她是开心，抑或是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