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没想到醒来会是这样一番场景，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嗓音一下子高了。陶攸宁头皮发麻，连忙温声劝道，“都别说了，冷静冷静。都是过命的交情，说这些做什么？胡话一旦说出口可就伤人了。”
他向来有些威信，语气也很平和，一时屋内无人说话，尴尬地静了下来。
陆沁远远地坐在床上，偷偷地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忍了片刻仍是意难平，又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哽道，“他就是被我救了抹不开脸呗，要是是你们中任何一个，他也不会这样。”
“沁沁……”陶攸宁劝完这头劝那头，摸到他右手上s-his-hi的一片登时慌了，心里又酸又疼，不禁责怪殷世骄的臭脾气。
“我……”陆沁其实疼得厉害，就是怕殷世骄愧疚才忍着不说，憋不住说了刚才那句话之后又怕殷世骄面子上过意不去，软软地解释了一句，“我真没想太多……就看见你有危险，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所以我求你……”殷世骄攥紧了拳，深吸了几个来回，哽声道，“以后别管我。我死了就死了，你有什么闪失……我赔不起。”
“什么叫你死了就死了？”陆沁彻底怒了，干脆下床指着他，“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不该救你，我不配救你！你就是看不起我！被我救很丢脸吗？我就只能做拖油瓶，只能拖累你们，只能衬托你们潇洒英姿是吧？！被我救了还不如去死？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是不是？！只有你殷世骄是爹生娘养的名门公子，我一个杂种不配救你，是不是这意思？！”
“沁沁……”陶攸宁抱住他，“别说了别说了，世骄只是愧疚害你受伤，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殷世骄叹气，终于冷静些许，“我从未看不起你出身。你是摘星楼二公子，你受伤了，我们如何向你哥交待？我家人都死光了，横竖孤家寡人一个，如果死了只能说是自己太弱，死了便死了，可我欠不起你！”
“你还说？！死了就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当兄弟？！”陆沁双目含泪，“什么孤家寡人，你自封的吗？有没有问过我们？合着我们这么多年就是搭伙做任务是吧？我要是有危险你会眼睁睁看我去死吗？！”
殷世骄被他喊得火冒三丈，“那不一样！”
陆沁嗤笑道，“不一样，说到底还是你能救我，我却不能救你。是不是？”
“沁沁，你不要钻牛角尖……”陶攸宁急得满头是汗。
殷世骄沉默许久，最后答了一个，“是。”
陆沁睁着一双泪眼看了他许久，实在疼得没有力气，最后低声叹道，“他们都看不起我，原来你们也是一样的。是我自作多情。”
林莺冤得不行，“怎么就‘你们’了！我可没有这么说！”
可她这话仿佛又是肯定了殷世骄看不起他，一时间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陶攸宁拍着他的后背，把他扶回床上，正犹豫着是让双方都冷静片刻好，还是现在就把话说开。
……如果说得开的话。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陆衍仿佛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争吵，“大夫来了。”
“你们走吧。”陆沁躺在床上，生硬地下了逐客令，最后又很怂地补了一句，“大伙儿都累了。”
他们是客，弄伤了陆沁不说，还在他家大吵大闹，实在是糟透了。
陶攸宁低声向陆衍告罪，领着他们出去。
大夫进来看他绷带上都是血，低声埋怨了几句，给他换上新药。
陆沁面朝里，一直不声不响，眼泪从红红的眼眶掉出来，落在枕头上。
终于大夫走了，陆衍沉默地坐到床沿，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陆沁下意识地一躲。
陆衍问道，“方才不是凶得很？替人挡的时候也没见你躲，这时候躲什么。”
“哥，”陆沁嗓音很哑，小声哀求道，“你不要打我了好不好。我现在真的好难过。”
陆衍没有回答，半晌轻轻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陆沁突然就崩溃了，埋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陆衍被他吓到，心里揪得极疼，低下身去擦他的脸，陆沁就像个小孩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坐起来，埋在他背心里哭，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呛一边咳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累了，一抽一抽地打起嗝来，陆衍背后的衣衫已经全s-hi透了。
“你听见啦……”他平静些许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就着衣袖擦了擦脸倔强道，“其实没什么的。殷世骄就是哪个狗脾气，应该……应该也是担心我吧。”
他都这样了还帮别人讲话，陆衍原本见他受伤很生气，但现在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句，“沁沁，你真的长大了。”
“啊？”陆沁怪不好意思的，在他背后扭来扭去半晌问道，“你不生我气吗？”
“生气。”陆衍微微垂着头，语气却十分平和，“我很矛盾。一面气你没用，想逼你上进，至少能自保，一面又觉得你无忧无虑的也挺好，否则要我这个做大哥的干什么。但是沁沁，说实在话，要让我看你受这样重的伤，我宁可把你锁在家里，这些朋友不要也罢。”
“哥！”陆沁被他吓到，“你怎么这么说……那我也不会高兴的啊。”
“我知道。”陆衍抬起头，虚虚地望向远处，“但是另一面，看你为了朋友能够挺身而出，毫不吝啬地去爱其他人，我又觉得……很欣慰。”
陆沁被他夸得不自在起来，在他身后扭来扭去。
“别乱动。”陆衍在他腿上拍了一记，“所以以后别再受伤了，懂么？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嗯。”
陆沁乖乖被他塞回到被子里，陆衍轻轻牵起他的左手放在枕边。
“疼不疼？”
陆沁觉得今晚的陆衍很不同，下意识骗他，“吃了药，不疼。”
“我先走了。他们一会儿应该会回来找你。”
“哥！”陆沁叫住他，犹犹豫豫地张嘴，声音比蚊子还小，“谢谢你……”
陆衍笑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看得起我。”
刹那间心底涌起一股洪流，陆衍失神很久，最终握紧了拳，只是矜持地笑了一声，转身迈出房间。
陆衍知道他弟弟是个傻子。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其他几人出了摘星楼也并未走远，就在银湖湖畔坐下，水天一色，星子清晰可辨。
陶攸宁轻声道，“世骄，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被冷风一吹，林莺也清醒些许，只是语气仍是有些不满，“对啊，你到底怎么搞的？陆沁疼成那样忍着不说，你还骂他。”
“我……”殷世骄烦躁至极，失态地朝湖里扔了个石子，“我就是不想被他救。”
洛庭之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不愿被别人救，还是单单不愿被陆沁救？”
殷世骄自己都愣了一下，“跟他没关系。我不想欠别人的。”
林莺忘了自己是个女的，直接问道，“我们兄弟之间说什么欠不欠的，都多少年了你还这么生分？别说陆沁，我都要给你气死了。你也没少帮我们啊？下回你帮我个忙我是不是还得按市价付你酬劳？”
“莺哥儿……”陶攸宁笑着打断她，“好了，都别说气话，刺人谁不会，他俩都不好受，赶紧说开了。”
殷世骄沉默不语，洛庭之问道，“你帮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别人帮你，你觉得有所亏欠、于心不安，是也不是？”
陶攸宁有些诧异，洛庭之才回来不久，与殷世骄不甚熟悉，没想到能看得这么透彻。
殷世骄思忖片刻，无奈叹道，“我本身就是一个很斤斤计较的人！你们也看到了，我成日忙着修炼修炼，满心都是如何重振高泽陵，路上遇见乞儿我都绕道走，不熟悉的师兄弟找我帮忙我也烦得很。我与陆沁不同，他什么都有，我有的东西很少，给出去之前都要仔细掂量，我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可一直也就是这样，改不了。”
“不要妄自菲薄，你分明不是这样的。”陶攸宁按住他的手腕，“这次去魔界，你搁下门中事务，又赚不了一分半点功勋，不就是担心我们吗？”
殷世骄下意识回道，“你们自然是不同的。”
洛庭之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不就结了？”
殷世骄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何意。
“你待我们不同，不计得失，将心比心，我们也可以，陆沁也可以。”洛庭之缓声道，“而陆沁最伤心的是，你剥夺了他对你好的权利。”
林莺枕着自己的双臂，轻声问道，“殷世骄，你当真觉得陆沁不配吗？”
“没有，我只是……”殷世骄仓皇自问，许久也给不出一个答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只是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平日里给蚊子咬一口也要吵得天下皆知，这回可是……可是断了一只手……”
他眼眶红了，难堪地埋入掌心，深吸一口气，叹道，“这要怎么办，他肯定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