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裘 作者:千世千景【完结】(91)

2019-04-01  作者|标签:千世千景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传奇

那孙仁远远见了此景,便要众人落轿,携着玉山绕过一班人马,将他带入角门。门内已有一个穿赭色绵袍的小内侍等候,他看二人近前,忙不迭行礼。孙仁挥手让他住了,因对他道:

“这是先前与你说的,京中魁首玉山,你引他往飞雪台边上那庑房稍坐。若是有人来传,径自去就是了,不要多话。”

言罢,眼见那小太监应承,便又对玉山说:

“公子,老奴在驾前还有事情未了,先失陪了。”

玉山闻言点了点头,抱着琵琶略一躬身,因看那孙仁走远,便随着赭衣太监往庑房去了。那太监也不多话,只在前面默默的引路,待到了门前,请那琵琶伎上首坐了。又转身烹来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的奉与玉山之后,便在廊下垂手站着。

那琵琶伎呷了一口盐茶,打眼看四周陈设,暗忖这皇家气派,果然不凡。他又见那门前,一片凋零树木,干枯着枝桠,辨不清种类,遂问:

“请教一句,外面种的是甚么树?”

赭衣太监听他说话,转过身来,颔首答道:

“回公子的话,外面种的是梨树。春天开花时,好似白雪漫天,因而附近那高台也名叫‘飞雪台’。”

玉山闻言点头,因见他说话得体,便又与他多说了几句。那小内侍起先拘谨着,后看那琵琶伎言谈温婉,遂也放下心来,与他说起了宫中掌故,两厢欢喜。

如此,又闲坐了会子。

而那桌上瓷碗里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门前日影偏移,直到晌午光景,方有人来传玉山觐见。

玉山听人来报,忙不迭起身整了衣襟,又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抱了,披上大毛衣服,走将出去。那前来传旨的内侍,领着他,穿一道深幽小径,行出五六十步,便见不远处一座高台矗立,四面锦绣翻飞。

引路的内侍道:

“大家传你单独见面,前头便是了,快去罢!”

那琵琶伎闻言,纵然心下狐疑,却不敢不从,袖着手便走上前去。他来到那飞雪台外玉阶之下,放了琵琶,叩首跪拜,口中称道:

“臣玉山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半晌,未听那皇帝免礼,只好依旧跪着。却不料,忽听一阵脚步急响,下一刻,一双明黄鞋尖便赫然在目。玉山骇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头顶上,那皇帝颤声道:

“芳奴,是你回来了么芳奴?”

言罢,一双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直起身来。

玉山掌不住抬头,甫一见了那皇帝,却是心中一震。他实然未见过那九五至尊几次,多数时候,都只顾着战战兢兢行礼。但在他印象里,那皇帝从来意气风发,从来都可以让人毫无迟疑的呼出“千秋万代”,纵然年华似水,也绝不会像眼前这般——

那皇帝鬓发花白,面上老态龙钟,一双眼赤红着,却业已欲哭无泪。似乎余妃的死,带走了他全部气力,全部精神。

但眼下,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却多了一点古怪喜色,他盯着玉山,目光灼灼,道:

“芳奴,你没有骗朕,你回来了!”

那琵琶伎骇得呆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他自知与余妃有几分相像,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一个神智清醒之人错认。

但那皇帝却不管不顾,一叠声与他说着:

“你回来就好,朕还有曲子要与你弹,还有话要与你说,还有……”

玉山听不下去,登时心中又悲又痛,又惊又惧。他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王进身死,是否自己也会如此这般疯癫痴狂。

那皇帝见他不言语,似被火烧般猛然松开双手,退出三两步远,皱着眉头道:“是了,是朕失仪。你且起来,早与你说了,不要跪朕的。”

“陛下……”玉山瑟瑟然开口,发觉自己声音都是劈的。

“芳奴,你怎和他们一样,‘陛下陛下’的唤朕了?”

“我,”玉山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强自定下神来,道:“陛下,您看清楚了,我是玉山,余斫,不是贵妃!”

那皇帝闻言,怔了怔,定在原地半晌。他颠来倒去的,将那琵琶伎打量一遍,面露疑惑,又走上前去,将那眉眼细细看了。忽破出个笑来,道:

“你又玩的甚么把戏,那余斫又是谁?”

玉山见说不动他,心中更是慌乱,四下又无他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听那皇帝叨叨的在耳边剖白,暗忖这正是一团乱麻,又想到底是子疏x_ing命要紧,便要索x_ing认下了,再作计较。他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见那皇帝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镇定,极冷静,甚至有一丝漠然——

那绝不是一个疯癫之人的眼睛!

刹那间,玉山心中轰雷掣电,他蓦的将这一切都明白过来。那琵琶伎低下头去,与他三拜叩首,四目相对,道:

“圣上又是何苦呢?”

那皇帝听他说话,脸上一僵,却仍道:

“芳奴,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如今见了你,觉着这世上再没有一丝苦了。”

玉山听得心如刀绞,却兀自垂泪说:

“余斫不愿欺瞒圣上,这世间也无人能欺瞒圣上,除了,除了圣上您自己……”

话音刚落,那皇帝便仿佛浑身失了力气,趔趄两步,伸手扶住了雕花栏杆。他怔怔然望着那琵琶伎,眼中泪流不止,半晌,方瑟瑟道:

“只要朕说芳奴还在……众人便都说芳奴还在,好像真的一样……”

言罢,慨然长叹一声,摇头道:

“人都言,太上忘情,朕不是圣人,不能无情。”

玉山听他言语间椎心泣血,一时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噎在口中,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想到,从前与那王大公子所说的“周而复始”,便道:

“陛下,玉山拙见,恐污了圣听。但这世上诸事,都有一个浩瀚的轮回。纵然今日散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相见那天。你我又怎知,今日所爱,不是从前某世之所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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