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裘 作者:千世千景【完结】(3)

2019-04-01  作者|标签:千世千景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传奇

那帛纱上五个浓墨大字,龙走蛇行:

“不识金貂重。”

满座见此,倏然得了号令般,纷纷凝神屏息,正襟危坐,噤若三秋寒蝉,不再多言一句。王进抬眼细细打量,便见帘内飘飘渺渺,现出一道清瘦人影,似着玉色锦袍,松绾了发髻。那人行动庄重,步履轻缓,身上罗裳滑过竹簟,沙沙簌簌,梧桐叶落地般零星。他用一双长睫的桃花眼,将满座理过一番,方盘腿坐于台上。那人横抱起一面华贵琵琶,低首理弦,拨出三两声空灵乐音。

“不识金貂重,偏惜玉山颓。”

这等风姿,这等孤傲,这等凛凛然谪仙意气,也唯有那号称京中魁首的乐伎玉山如是。只是这王大公子别有算盘在胸,全然不为他沉醉倾倒,只是如品鉴行货般,淡淡然觑着。他那一双眸子,桀骜飞扬,仿佛要淬出火来,却又似乎是冷的,似乎隔着流水明镜,总教人看不真切。

台上人却从来只顾弹琴,他调好琴弦,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深深呼吸——

却在刹那间如奔雷般扬手挥出!

那曲调迸发在夜色里,如火花,如流星,如铮铮错错金石相击。

满堂秋意萧瑟中忽有春风乍起,卷过月光皎洁如树影涟漪。万紫千红似在那琴弦里堆叠盛放,又自盛放中缓缓流出织锦霞光。良辰美景,风花雪月,都在曲调间匆匆变化,斑驳陆离,又迷迷蒙蒙的消散进空中,变成呼吸里悠久的香气。

王进听得那琴音贯耳,不禁心中震动,自那人手中倾泻而出的音乐,能牵动他关于繁华灿烂的一切回忆——

那些舞女婆娑的霓裳,那些琉璃灯上的火光,那些佩环璎珞,那些满目琳琅。

京中魁首,

好一个京中魁首!

当那乐曲行至四十二拍,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骤然划过五弦,摔珠断玉,焚花摧朽,一切热烈喧哗霎时如泥牛入海,投进瑟瑟然浩瀚天地。

沉寂,秋风吹动台前灯下的帛纱,泛起一阵细碎伶仃。

帘内人望着满座无言静默,一抖袍袖,自丫头手中接过一个白瓷茶碗,垂眸看了眼茶汤青翠,浅浅啜了一口,面上波澜不惊。他沉默着,将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整了整那镶着银边的玉色衣襟,方听台下如大梦方醒,喝彩轰然。

流光溢彩的画片复而滚动,小厮们接连缀着,将那缠头置在台前。

王进远远听那唱报,暗自惊心,忖着原来京城内外,为一个琵琶伎动辄千金究竟也算不得多。但好在,他王大公子素日里最不怕繁奢,最不差金银,早早便定下了万全之计——

“骁骑尉千牛备身王进伯飞赠寒江雪景图一幅!”

话音未落,举座愕然。

这厢里都是王公子弟,深知这寒江雪景图是斥国公府之珍藏,从前那太原府牧拿十条街也换不回的东西,如今竟大剌剌摆在此处,要赠给一个琵琶伎了。如此一想,不禁左顾右盼,果然园中西南角上坐着那一袭红衣的高大青年,灿烂眼中好一派英姿俊朗。

岂料玉山听闻唱报,却蹙起眉头,扬手招来了那锦园管家李全,小声与他耳语了几句。李全闻言急得愁眉苦脸,却万般无奈,只好瑟瑟的走下台去,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他又见那王大公子好生富贵气派,心中惧意更甚。这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但好在王进看他那样子,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竟也不强求,只耐着x_ing子招呼贴身小厮,道:

“这有何妨,永禄,他既不喜字画,你将那盒上好东珠拿出来!”

那叫永禄的小厮应声,自手上包袱中取出一个紫檀匣子,解了那层层绫罗,掀开盒盖,珠光宝气便映了满堂。李全见了暗自咋舌,心说今日吹得究竟什么风,王进平素与锦园毫无瓜葛,眼下出手却阔绰如斯。如此一想,便觉此事轻慢不得,忙从永禄手中接过那匣子,三步并两步,颤颤巍巍送到台前,对那帘内人说:

“玉山,王大公子一片好心,莫要忤逆了,你多少收下!”

玉山闻言,颔首,似在沉吟犹豫。

李全着了慌,心说这两个活祖宗较劲,为难的却是他,便大着胆子,又将那紫檀匣子往前一递,疾道:

“你快收下!”

玉山却不紧不慢,他抬眼看着那帘外的鲜红人影,忽然掩起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满座听他笑声,不知所谓,却见自帘内忽伸出一只五指葱白,纤细玲珑的手来,那手腕上戴着一个松石累丝金手钏,莹莹青绿,如翠鸟羽毛。他那食指与拇指拈起,缓缓自匣中取出一粒洁白珍珠,明月流淌在他指间,泛起一圈华光。尔后,他手腕一翻,将指间之物在众人眼前展过,那只手仿佛有魔力般,让人移不开片刻眼睛。他徐徐将那珠子揣进怀里,素手一挥,便要将其余奉还。

满座见状,愣了愣,皆大笑起来,道这玉山果然是个奇人,竟敢当众驳了王进的面子。

李全却只觉耳中隆隆作响,冷汗自额角滴落,他深知玉山已是给了天大面子,但不知那王大公子究竟明不明白玉山的脾气,听不听他这一句解释。

无奈,复又拖泥带水地往台下走。

那王大公子看着李全笑得比哭还难看,眼中那点飞扬桀骜失了神采,满腔得意作了东流水,差点挥袖将那盒子打翻,心道落魄至琵琶伎也敢戏弄自己,倒真嫌活得长了。但他忽然又想起斥国公的嘱托,门庭衰落的y-in影,一腔子怒火骤然消了下去,变成了哑巴吃黄连似的抑郁纠结。他叹了口气,搜肠刮肚要寻点说辞,直将那袖子攥成了麻花方才找回了半点雍容气度。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俊朗如光风霁月,唇齿历历似红梅白雪,慢声道:

“这匣子里共有二百八十粒东珠,你若只取一粒,我便每日都来,到你取完为止。”

满座听罢,复又哗然。

中有好事者问他,

“王公子何以迂尊降贵如斯!”

“美人本在琼楼玉宇,又何谈迂尊降贵,只是不知美人能否消受在下爱慕之心?”那王大公子张口闭口将他称作美人,其实玉山自在锦园以来,从未以面目示人。但仅凭方才那一只手,在座心里便都已笃定,这人定是个天下罕有的真绝色。

帘内人却变了脸色,听王进满口轻薄调笑,愈说愈荒唐起来,又不能真的发作,只得愤愤然抱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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