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乌鸦一般黑(GL) 作者:醩丘【完结】(46)

2019-04-01  作者|标签:醩丘 布衣生活

  乌墨玄收回手,换了个姿势。一臂横置桌上,一只手臂却支立托腮,颇有些懒意洋洋:“裴将军既知我现下乃是江湖中人,便应当知晓,江湖中的草莽老粗并不时兴什么小姐少爷,至多不过称一句姑娘公子。你唤得这般娇贵,可真真折煞了我。”若要以乌墨玄而论,早些年说是自由,可她腿脚不便,走不得远,纵千里奔袭,算来去过许多地方,于乌墨玄而言,也不过是马车中那一小方天地,与闺阁之间,说来好似并无什么差别。直至近些时日,整日与离清思在一起,即便身子仍拘束着,心头的欢畅,却又是看遍万水千山也始终不及的。

  只是这样的话,却不足与外人道说了。

  裴兰馨敛了袖笼,双手握了拳置于膝头。纵已恢复女子身份,她的坐姿仍难更迭,双脚略略外分,直如男子一般,端直而谨慎,她沉声说道:“乌小姐在外逍遥,却不知近些年边关吃紧,纵莫司马那般高龄,仍带着病千里奔袭,往前线瞧过几回。”

  乌墨玄浑不在意:“朝堂,边关,这可都是男子的世界。女儿家皆是给养在闺里,一日三餐供着,与世隔绝,如何去知这些个家国大事。”

  “若傅暮禾不死,以华国之势,边关只撑得住三年。而今莫司马一死,朝堂变乱,愈发,撑不住了。”裴兰馨垂下眼眸,说道:“傅暮禾地位尊崇,在边关多年,已将华国边军势力收归手中。若她身死,华国边军必将大乱,卫国便能循着这机会,松缓片刻。我走得仓促,边关许多事宜不曾交接。若得这喘息之机,令后来人立稳边关,往后也不致如此狼狈。”

  “那又与我有什么干系。”乌墨玄站起来,到离清思身旁站定:“这样的事情,自有朝廷去决断,区区一介女子,又全不会武艺,有什么身份与立场去妄议国事。而今有人交付诊金,令我来瞧一瞧裴将军的身子,你们之间的瓜葛,我亦无从插手。”

  裴兰馨垂眸道:“莫司马病重后,边关的战报到得朝中,便会被人粉饰虚报。我闻得此事时,身份已被败露,我说的话,再无人听。眼下我命不由己,也无法支付乌小姐任何好处,只望乌小姐明辨身份,休寒了莫司马的心。”

  “裴将军……你为朝廷鞠躬尽瘁,也不过落得这般下场。到如今你与我一般,终究是个人微言轻的弱女子罢了。圣人所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今裴将军已身无半职,整日里口口声声地家国大义,教旁人听得,却也太过可笑了些。”

  裴兰馨半分不动,肃然道:“我生于卫国,终生便只会是卫国的子民。我的故乡遭华国侵占,如今还未能夺回来,此生大抵也再无法夺回来……可我,不论朝廷如何待我,总我拼尽性命,也要保住我的国家与百姓。”

  乌墨玄清幽幽地叹道:“裴将军,你这又是何苦……”乌墨玄自幼生于山匪,那些时日也唯有阿娘偶然寻得机会,教她一两个字,除却那素未蒙面的“父亲”,再不曾说过外界之事。之后虽回归官家,可那些时日,却并不使她留念。故而乌墨玄家国朝廷之情,已极为淡漠,自也无从理解裴兰馨的坚持。

  裴兰馨摇了摇头,沉声道:“乌小姐不曾见过边关,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失却壮丁的人家只余下老弱妇孺,女子们无力自保,遭人欺凌。十室九空,遍地疮痍,纵然侥幸活下来,却也要遭饥寒。无止无尽的战乱,无穷无际的苦难,生不如死的绝望着,每日里都会有人经受不住,自我了断。”

  乌墨玄眸光轻轻一颤:“既是如此,却又为什么要战争呢?”

  裴兰馨面上的宁静终于化开,露出苦涩来:“此事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她停不下征伐,我也绝不能退让。江城过后,便是一马平川,再阻不住江山沦丧。我不甘心,也不愿见得这样的情形。故土沦亡,我此生已无法归根,我不想往后更多的卫国百姓客死他乡。”

  乌墨玄蹙眉问道:“若是阻不住呢?”

  裴兰馨道:“竭我所能,即算当真失败,我已拼尽性命,问心无愧。身后之事,再由不得我,我心中坦坦荡荡,便也无愧于父母与死去的士兵百姓。”

  这位女将军,遭得朝廷如此对待,却仍旧一心为着国家。她的神情坚毅坦荡,与子枭口中所斥责的薄情寡义全然不同。立场,或许当真因着立场迥异,方才造就如此的情形。

  “裴将军……倘若国家当真亡故,也不过换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于百姓而言,纵然当真改换了朝廷,又有什么干系?”无力自保、遭人欺凌、生不如死……阿娘所遭逢的,岂不正是裴兰馨口中所说的那些苦难?既然总要遭逢这些苦难,那么谁坐了王庭,又有什么分别?乌墨玄虽不至于当真这般薄凉,可思及阿娘所遭的辛苦,便不由得生出几分怨来:“不论是谁坐着王庭,总有人醉生梦死,也总有人煎熬度日,即使如此,当真换过国号,又有什么分别?边关的将士,便不是人命么?到头来变的也不过是国君大臣,百姓不见得会好,也不见得会糟,终归仍是一般度日。”

  “守关,便得死人。亡国,又哪会不死人。”裴兰馨苦笑道:“若华国大军当真攻进国门,手无寸铁的百姓必会当先遭难,死伤之人,将数倍于士兵。天下之乱,一时安宁不得,又有谁,能逃得开去?”

  “穆……傅姑娘瞧来并非残暴之人。”

  “她纵有心管束,可纷乱之下,又有谁能把控?”裴兰馨说道:“她做不到,纵连我……也做不到。流亡的兵痞,浑水摸鱼的山匪混混,杀入狂的士兵,便是领兵的将领,也都红了眼,谁也管束不下。”

  战场的拼杀何等残酷与无情,刀下之人都未必是罪有应得的凶徒,不论阵营,大多人原都是一般的,年轻得对未来仍抱着梦想。皆想着拼杀出荣华富贵,或可衣锦还乡,或可安度半生。

  大战过后,满目所望,哀鸿满目,尸横遍野。活下的人见惯了死亡,自身下一刻保不齐也会死去,默默无闻,在战场的黄沙之间,化作枯骨。朝不保夕的日子令他们喘不过气,每日里所见的便不单是性命消亡,还有自身一点一滴消磨殆尽的人性与敬畏。

  谁也不比谁更加凶暴,谁也不比谁更加良善。

  到得后来,都成了一抔黄土,对错难断,功过亦是难以评说。

  第 63 章 抉择

  “裴将军,抱歉,我并无将军那般的胸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能耐有限,自保堪虞,亦不愿为那样虚无的微言大义搭上性命。”乌墨玄站着有些累,却又不愿往回去坐,她赖在离清思身侧,便似傍着巍峨厚重的山峦,满心中直想要躲在山脚下,蜷作一团,世上种种,便再无烦忧。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举国动荡,江湖如何能独善其身?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各大门派所经受的考验,未必便会比朝廷围剿时期轻松。纵乌墨玄与离清思能逃离世外,隐居避世,以她二人的声望与本事,轻易又如何能躲得开去?更何况,以离清思的性情,虽对名望地位无甚所求,可门派安危迫在眼前时,她这大师姐,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裴兰馨向乌墨玄说出那样多话,可不是闲暇叙旧。而今她身遭囹圄,无法逃脱,恰逢乌墨玄亦在此处,倒有几分受子枭亲善。裴兰馨的话,未免不是存着策动乌墨玄的念头。

  大抵是体内传承山匪的血液,方能造就这般薄凉的性情。乌墨玄对朝廷,对国家,并没有那样伟大的念想。尽管已知晓这其中的利害瓜葛,可乌墨玄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去向穆禾下手。

  所幸眼下乌墨玄的处境,的确也只能堪堪自保,再要去更近一步行动,夺取穆禾的性命,终究也无能为力。

  “的确……”裴兰馨的声音低沉平稳,却也没有策动失败的低落:“乌小姐眼下的情形,并不适宜插手此事。只需乌小姐明辨身份,不致使莫司马蒙羞,便已足够了。”

  裴兰馨的模样,说是无奈放弃,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乌墨玄微微蹙眉,却也并不与裴兰馨纠缠,轻轻柔柔地道:“裴将军的身子,少不得仍要服些药物……我先行告辞,过一阵再来叨扰将军。”

  裴兰馨却摇头道:“多谢乌小姐好意,我这一副身子,也不必耗损药材。”她话语平淡,意态却极是坚定。

  “裴将军……”乌墨玄的声音愈发有些倦了:“将军在军中,应当也曾听过乌家的幻药之名罢。”

  裴兰馨眸光微凝,隐隐有所觉察:“略有耳闻,听闻圣上欲以幻药组立死士营,只因草药消耗甚巨,未能成行。”

  乌墨玄说道:“历来帝王皆起过这样的念头,可幻药所控下的兵士,需得时时服食静心宁神的药物,方不致使幻药侵蚀神志。这其中的耗费,着实难以计量。”

  裴兰馨道:“取巧之事,原就违逆天理。”她抬了眼望向乌墨玄,问道:“穆禾想施幻药?”

  乌墨玄揉了揉眉心,说道:“这服药方比幻药更甚,能令心智成熟之人遭人所控。少量服食,或可抑止,倘若服得多了,必致疯狂。乌伯阳谋逆之事,便是因由着它。以穆禾姑娘对裴将军的重视,人力不可改时,未免不会施用些别的手段。”

  裴兰馨微变,却终究不曾发作出来。她垂下眼,沉声道:“乌小姐与我都说了,便不怕我过后拒绝服药?”

  乌墨玄淡然道:“裴将军眼下连调养的药物都不愿服用,将来我却如何使你去服醉生梦死?倒不如眼下与您说明,愿不愿服用,将军自己便可度量。”

  裴兰馨摇头道:“怎会有人甘心遭人所控。”

  乌墨玄笑道:“寻常人自不情愿,可若是心下两难抉择时,未必不能循着旁人的指示行事。那时候将军受人所控,所行之事身不由己,也无所谓心中不宁了。”

  裴兰馨咄咄道:“我寻不出什么理由,需得让自己糊涂。”

  乌墨玄眉眼弯弯,晦昧不明地笑道:“总归都是裴将军自己决断,将军若是不愿,尽可拒不服药,待得穆禾耐心用尽,逼迫也好,强灌也罢,也由不着我。”

  裴兰馨站起身,负着双手缓缓踱步,长久不语。

  乌墨玄着实倦乏得紧,通身阵阵泛虚,一时竟似有些难以站立。她抬了眼凝视离清思,忽而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

  尽管不知裴兰馨与穆禾的过往,但以子枭的话来瞧,关系必定匪浅。可到得而今,竟落得如此的情形。

  大义,私情,双方都如此令人难以抉择。

  到得这时候,乌墨玄忽而觉得穆禾与自己有些相似,不顾一切,执拗执着。

  可偏生离清思与裴兰馨亦有相似之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她们皆有着自己所背负的责任,大至国家,小至一方江湖门派。

  这么想时,乌墨玄心中总有些发颤。

  岳离宫经营数百年,方能聚起这般大的家业。离清思自幼生长于此,她面上虽难显露心事,可对岳离宫的情感亦是毋庸置疑的。眼下二人遭逢拘禁,便好似身处世外桃源一般消闲惬意。若此间事了,穆禾如约将她二人放回卫国,离清思仍得回岳离宫。老掌教亡故的消息,离清思瞒了一年,如今局势动荡,这消息已难再继续瞒下。

  往后,离清思执掌岳离宫,她乌墨玄,又应当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莫司马身故,源自莫家的保护已然消散,归回江湖之后,乌墨玄孑然一身,实在太过脆弱。纵然她情愿随着离清思一道身往岳离宫,可毕竟她并非门派中人,突兀进入,便也如寄人篱下般万般不自在。何况那时候离清思贵为一派掌教,一言一行皆受人瞩目,若稍有差池,便易遭人非议。

  乌墨玄素来名声恶劣,并不惮旁人的污言秽语,离清思性子淡漠,也未必会介怀。可偏生乌墨玄思及往后离清思受人指点的模样,便觉得心中发紧烦闷。

  气力自心底开始逸散,渐渐地身体也变得无力起来。乌墨玄手掌环过离清思臂弯,将那一只手臂轻轻挽上,臻首往离清思肩头靠落。

  离清思由着她,眸光静默柔缓。

  “乌小姐,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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