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by 猫锦【完结】(2)

2019-03-30  作者|标签:


这锦绣河山,风流名胜,若是能有佳人相伴,看遍天下美景,实在是人生一等一的快事。
可惜有人命运多舛,没有那个福气。

争强好胜的耗尽心血,反倒是痴人自有痴人福。
柳传羽求得不多,好在最终还是得到了。

  ☆、夭桃秾李之卷·其之一
  西出平韶关三百余里,有一火山,名叫大凤盘,自山口入,有一天然洞窟,称为小凤盘。
  洞窟深入火山口一里左右,尽头有一方圆池,池中熔岩翻滚,池上悬吊的岩石底部长有赤红色结晶,为熔岩蒸汽日久年深凝结而成。
  此晶石名为火精晶,因晶石颜色似血髓深红不透,晶石本身是稀世珍宝,有活气生血、起死回生的神效,故而又被称作“凤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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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江城地处西南蜀中,距离京畿二百余里。谷雨一过,天气便上了几分热意,满城的烟柳铺着绿锦,傍水的桃花开得殷红,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生意兴旺。
  这日清早,妙香楼的小二刚刚洒扫完毕,一开门,便见一彪锦衣人马风尘仆仆自大街那头呼喝而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跳下马,只见他膀阔腰圆,一派富商气派,大步跨进大堂。
  小二忙不迭地迎上去,“这位爷,赶路辛苦了,要点什么?”
  “给弟兄们备上各色点心早茶,吃饱了好接着赶路。”
  “好嘞!爷的弟兄们可要来点小酒么?”
  “不吃酒,来上等好茶。”
  “晓得嘞!爷里面请。”
  妙香楼的小二见多识广,一番话,便听出这帮人是京城来的,骑着雕鞍骏马,配着鎏金宝剑,又一副风雨兼程的样子,想必是京中权贵有要务在身。
  小二不敢怠慢,忙将这行人领进堂,上了二楼雅座。
  安顿好京城来的那一行贵客,刚下楼梯,小二便又见大堂门口站着一名生客。
  此人穿天青色窄袖布衫,背上一杆三尺余长黑布包裹的细长事物,面容清秀,眉目俊朗,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跳脱,颇有几分潇洒剑客的风貌。
  他在店门处张望一阵,步伐犹豫地走进店来。只听那个青衣客自言自语道:“真不巧,原以为时候还早,厅里居然已坐满了。”
  小二听闻,赶紧迎上去:“不满不满,楼上雅座还有好位。客官要上楼么?”
  青衣人道:“人都进店来了,自然是要找个座儿啦。”说着,便随小二上楼去。
  登上楼梯,小二将青衣人领向靠窗的最末一张桌边,青衣人拂衣坐下,小二还没开口问单,不知何时,一个头上遮着斗笠的人已站在小二身后,将一把短刀往桌上一放,便径自坐在青衣人的对面。
  小二猛地吃一惊,只见那人身材细瘦,个头不高,一身紫红的艳丽衣衫,看起来不甚寻常。这人虽然坐下,却不取下斗笠,那斗笠上的纱竟是红色的,隔着红纱,连那客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哎呀怠慢了,”小二赶紧道,“这位小客,不知您和这位青衣客官可是结伴儿的?”
  那戴斗笠的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隔着红纱,视线牢牢地盯着对座的青衣人,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刀锋般的煞气来。
  小二微微抹了抹汗,心道可不要是打架寻仇来的就好。
  “无妨无妨。”青衣人摆摆手,“这小客与我是一路的。”
  小二松了口气,便向那个戴斗笠的招呼道:“那这位小客要吃些什么茶点?”
  然那戴斗笠的仍旧是不发一语,小二稍稍尴尬,转头向青衣人求助,青衣人无半点不自在的神情,冲小二大喇喇招手:“莫管他了,先按我的点上。要一笼肉菜包子,四盏韭菜盒子,一屉金钱蜜饯桔,一碗南瓜粥,一碗甜豆花,还要一碟子酸豆角……啊,再加一盘麻油凤爪。”
  “好嘞!您稍等。”小二记下单子飞快跑下楼去。
  那青衣人转回头,朝对面戴斗笠的笑道:“我看你也追累了,不防跟我一起吃点小食,等有力气了,回头再比过?”
  对面戴斗笠的语调平平道:“我不累。”
  “哎呀呀,”青衣人赞叹道,“少侠您真是武功高强日行千里,居然能运轻功一路从平韶关追到这锦江边上,气都不带喘一个的,我佩服死你了。不过少侠虽然神功盖世,在下却只是武功平平呀,就算在下可以不吃不喝,在下的马儿也要休息一下……”
  那戴斗笠的在红纱后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要是累得慌,可以少说两句。待会跑的时候,力气也多些。”
  “嘿嘿。”青衣人讪笑一声,“但是在下还是很好奇,少侠,您能给我一个追着我不放的理由吗?”
  “因为你跑。”
  “那您为什么要追啊?”
  “不为什么。总之你要跑,我就要追。”
  “嗯,这理由听起来颇为牵强啊。”青衣人侧头想了想,“要不这样商量,接下来我们结伴同行——我也算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颇有些了解,一路上我请您吃最好吃的各色美食,再去看海潮逛庙会,遍访名胜,等到少侠您对我不感兴趣了,咱们再分道扬镳,您看如何?我可跑不动了。”
  戴斗笠的声音淡淡地问,“那你要去哪里?”
  “去岚城,会一个旧友而已。”
  戴斗笠的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你说话的时候可以别阴阳怪气的吗?我不是什么少侠。”
  青衣人哈哈一笑,“既然这样,那小兄弟怎么称呼嘞?”
  “……陶夭。”
  青衣人面色微微一僵,语调拖老长地咦了一声。
  “怎了?”对面戴斗笠自称陶夭的少年人问道。
  “哎,”青衣人回过神,摇摇头,“不知怎地,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是哪个‘夭’字来着?”
  “夭殇陨折的夭字。”
  “怎么听起来忒的不吉利。”青衣人皱皱眉毛,“这夭字嘛,不是还有夭桃秾李,灼灼其华的意思么。话说若是取这个名字,不是天姿国色,也该是月貌花容啦,嘿嘿……”说着眼神向对面戴斗笠的红纱里瞅去,“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窥芳容呢?”
  陶夭听罢,垂下头,几根雪白细长的手指从嫣红边儿的袖子里伸出来,在桌面上如同鹰爪一样立着,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有一股凛凛的杀气似乎要把那红色的轻纱涨鼓飘起。
  青衣人打了个寒战。
  陶夭的手指将桌面抓得格格作响,低声道:“柳传羽……我想撕了你的嘴……”
  “咦咦?果然是说错话了么?”青衣人诧异道,“在下一向不太晓得分寸,陶小兄弟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就是知道。废话多。”陶夭淡淡回了一句,这时跑堂的刚好将点心菜式一样样端上了桌,柳传羽便借机显摆道,“来来,到锦江城来嘛,就一定要尝尝这个妙香楼的金钱蜜饯桔啦,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点哦……”说着也不待对方推拒,手脚极快地摆好碗筷汤匙,然后夹了一个黄澄澄的蜜桔,放进陶夭的碗里,“吃啊吃啊——”说完一双眼睛活络地盯着那红色的纱笠,恨不得用眼神在那障目的红纱上烧出个两个洞来。
  陶夭被他一阵忽悠,竟也愣愣地拿起汤匙,却呆呆地不知怎么做才好,低头看着碗里金黄灿烂的桔子,就好像面前这个青衣人,一脸阳光灿烂地朝他笑着。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脚步震得楼板轰隆作响,然后是掌柜和小二的告饶声:“哎呀,官爷大人,咱们是正经买卖,小心营生,从来不敢惹什么是非啊!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了,官爷给个话,咱们也好改过自新……”
  “滚开!别挡道!”然后咚地一声,只见七八个衙役傍着大刀登上楼来,为首的衙头一巴掌把掌柜的推到在地,小二赶紧将掌柜的搀扶起来。
  衙头环视整个二楼一圈,目光落在雅座最中央的那一桌上。
  小二顺着衙头的目光一瞧,正是今早那几个从京城来的贵客,那五六个客人围坐在圆桌旁,有两个已经站起,手放在腰间,正作势要拔出宝剑。
  “哇,偶尔来吃回早点,想不到还有好戏看。”柳传羽小声对陶夭道,说着丢了一个包子进嘴里。
  衙头和站起来的客人对瞪了一会,然后楼梯上又走上来一人,束窄冠蹬高靴,一身的锦衣玉服,更赛圆桌旁的京城贵客。只是面白无须,容貌尖刻,一双眼睛阴兀可怖。
  “赌一篮咸鸭蛋,这个白脸的是宫里的太监。”柳传羽又压低声音对陶夭说,陶夭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扔了个白眼与他,道,“用得你说,从他配饰上就看得出。”
  柳传羽嘻嘻笑着,又捡了个凤爪开始啃,“如今宫里的太监日子这样好啦,穿金戴银的,我倒还不晓得,早知道……”
  “闭上你的臭嘴。”陶夭唾道,“这人是西校的太监,不管宫里的事情。”
  “那管什么?”
  “朝中事,江湖事。”
  “那不是什么都管了?”
  柳传羽一面啃着凤爪,一面拿眼觑着那西校的白脸太监。只见那太监面皮微微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往那桌一溜配着鎏金宝剑的贵客走出几步,“书统领,别来无恙啊。”
  被他招呼为书统领的,正是那些个京城贵客的首领。书统领抬起手,示意他的手下不要拔剑。然后他站起来,向白脸太监略一抱拳:“傅监任,别来无恙。”
  “哦?贱人?西校的职衔么?”柳传羽丢了凤爪,眼睛一亮,小声向陶夭道,陶夭忍不住低下头扑哧一笑。
  那边白脸太监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太子一党皆在狱中,太子不日听判,这关口,书大统领倒是天南地北地跑得勤快啊。”
  书统领淡淡道,“金吾卫有要事在身,不敢懈怠。”
  白脸太监对上一拱手,接着道:“如今圣上体恙,抱病在床,难不成书统领是不辞辛苦,为圣上寻觅良药?可有手谕?”
  书统领低头道:“书某惭愧,并非奉圣上旨意。”
  白脸太监哼哼一笑:“那敢问书统领这一番动作,是何方贵人的意思呢?”
  书统领略一沉默,“无可奉告。”
  “哼哼,”白脸太监挥了挥手,“那就得罪了,书大统领,西校得朝中官员密报,金吾卫私自行走朝外,联络藩王,妄图起兵劫狱,助太子逼宫谋反,实属罪大恶极,小人奉圣上口谕,要向书统领审问一二。”
  几个衙役上前,拔出腰间大刀指向那几名金吾卫,那站起来的两个金吾卫也忍无可忍,拔剑喝道:“信口雌黄,你哪里是奉了皇上口谕,分明就是崔昊那个小人指使!”
  “放肆!大呼小喝成何体统!”书统领一声令道,“收剑!”然后他向白脸太监一拱手,“既是奉圣上口谕,臣下不敢不从。但书某绝无谋反之心,望傅监任查明真相,还金吾卫一个清白。”
  “那自然。”白脸太监冷笑应道,然后示意衙役押人。那几个年轻的金吾卫尽都显出一种愤恨不平的神态,瞪得眼眶欲裂。
  大清早,妙香楼里一出闹剧将将演完。
  那些衙役押着金吾卫诸人才刚走尽,一直被小二搀扶着的掌柜又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掌柜的连连擦汗道:“哎哟喂乱世啊,一条小命,不被踩死也被吓死了。”
  二楼上众人也尽皆松了一口气,憋了半天大气不敢喘的,这时纷纷叽叽呱呱,就这事情说将开来:
  “刚那个不是说,皇帝得病了吗?”
  “是啊,太子也被关起来了,太子府整个被抄,据说连太子妃和太子妃的爹,元丞相都被关进天牢了。”
  “啊哟哟,真是不得了,皇帝病得重不重?这皇帝要是一下子起不来,朝廷还不得是西校那些个阉党的天下啦?”
  “啧啧,我家一个外甥从京城做生意回来,听他说,京城现在的气氛可是慌乱得紧啊,皇帝这一病可是由来已久,都传说再也不上朝了……”
  这话一传开,众人皆打了个抖。
  柳传羽听得颇有趣味,夹个韭菜盒子咬了一口,大咧咧问道,“那这样,太子坐牢了,皇帝也快要不行了,下面谁会当皇帝嘞?”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不远处靠墙的一桌有个书生模样的灰衣人,“谁知道,有人说是六皇子,只是这个六皇子啊,妖异的紧。”书生摇了摇头,“说是生的好看,从小最得皇帝喜爱,不过行事诡异,又不参政事,宫里尽是一些邪魔外道,整天研究些方术丹药,根本不上正道。”
  柳传羽听到这里,哈哈笑了一声,陶夭抓起桌上的弯刀,用刀背在他脸上扇了一下。柳传羽只得赶紧闭嘴。
  这时另有一人接着道:“我看那个六皇子是没能耐当皇帝的,倒是有传闻说啊,太后有心让皇帝把明漪公主封为皇太女……”
  “胡扯,自古今来,可有女子做皇帝的么?”
  “倒也是……”
  “但是现在皇后无所出,宫中剩下几个活着的皇子尽都年幼,长公主多病,宫里最有权势的就是卢妃,要说明漪公主封皇太女,倒也不像是不可能啊。”
  “说到成年的皇子,不还有个二皇子还活着么?”
  “是说白清扬啊,他母亲只是皇后身边的守夜宫女,生了皇子才被封妃,无权无势,二皇子本人听说是个最为避世胆小的,根本不可能啦。”
  “说不好,这大统啊,还要给哪个藩王夺了去……”
  “嘘!你不要命啦,瞎说什么!”
  一厅的人这才慢慢消声,各怀忧虑地吃着自个的早点。柳传羽叼着一根酸豆角,朝陶夭嘿然一笑:“这就叫‘□,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现在天下一把乱热闹,吾辈抢不了江山的,游游逛逛,也是好的。不若我们一路往南,看看这山明水秀,草绿花红,再吃吃美食,访访名胜,两人结伴,也不寂寞,如何?”
  ☆、夭桃秾李之卷·其之二
  柳传羽其人,一般武功,一般长相,一般风流,无家世门派,无红颜知己,无雄心壮志,整日游山玩水,倒也自在。一日柳传羽过平韶关回中原,出关不到两三里的路程,便遇到一片大好桃林,放眼望去殷红绚丽,似是彤云凝结在地面上,风一吹,桃树的清香扑鼻而来。
  柳传羽爱赏桃花,见到这等罕见美景,自然想也不想便步进桃林。
  林中寂寂,偶有鸟鸣,柳传羽便在桃林中寻得一颗老树,坐在树下歇脚。谁知这一歇脚,便歇出了一段邂逅来。
  那株老树上坐着一个穿紫红锦袍的少年人,少年手撑一支翠绿烟杆,正在悠闲地敲着烟灰,那烟灰掉到树下歇息的柳传羽身上,由是,两人便遇上了。
  本以为不过一场口角,谁知那戴着斗笠连脸都不露的少年却像追债的一样,从平韶关出来便跟紧了柳传羽,不知有何目的。
  那少年人轻功奇好,柳传羽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却半点也甩不开这个少年。从平韶关出来一路南奔,进入蜀地,两人一追一逃,约有三百多里的路程,柳传羽连换三四匹骏马,眼看囊中银钱告罄,无可奈何,便向这个莫名其妙的追兵求和,只说两人结伴而行,缘分尽了,再分道扬镳即是。
  又没想到,这少年却无异议,不开口勒索,也未有刁难,似乎只管跟在柳传羽身边就好。于是两人结了伴,出锦江城,一路往南走走停停,一晃时间就过去半月有余,两人才走入岚城下属县内。
  岚城濒临南海,是岭南藩国容王的都城,终年气候温润,绿意盎然。
  岭南藩地国富民强,一近岚城,小县镇里便处处显出一股富足的气派来。柳传羽和陶夭行至一处长亭歇脚,那亭子修的颇为精致,八个角儿各雕着一枚青色凤头,四面种着开粉白花朵的桃树,亭子下还有一些木槿。
  陶夭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一只桃花伸到他近前,他伸手攀住折下,奇道:“这南疆真是好奇妙,京城里的桃树早就开败了,这边竟然还开得这样好。”
  柳传羽瞅着他伸手时露出来一截雪白如嫩藕般的小臂,心中突突一跳,才按下不久的心思又痒痒地爬起,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瞟向陶夭的纱笠。
  陶夭察觉到视线,转头看来:“又怎了?”
  “无事无事。”柳传羽讪讪道。
  两人相处近一月时间,渐渐熟稔亲密起来,偶尔拌嘴打趣,一路上倒也快活。只不过陶夭怎的也不肯取下面纱,洗睡吃喝时也从不在一处与柳传羽面前露脸。这一来,他容貌如何,便越加神秘,柳传羽一颗好奇的心思就像是给猫儿挠了一样,又痛又痒,恨不得找个机会将那红色的纱笠给掀了,好看一个明白。看看究竟是不是像他日夜放在心上琢磨的那样,是个月貌花容的美人儿。
  不过柳传羽虽说有一二分风流习气,见到好皮相的便两眼发光,但却又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心中想得发慌,手脚却很是规矩,只敢一双眼睛上下揩油,实际上唐突佳人这一类咸猪手做的事情,他又是不会做的。
  “嗯,我说啊,”柳传羽终究还是憋得难受,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陶小夭你……”
  “我不叫陶小夭。”
  “陶夭啊,我一直很好奇,你知道我的名字,又一路跟着我,难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陶夭从纱笠后面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蠢的么?”
  “这可难说。”柳传羽忽而露出正色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家逢不幸,亲人朋友尽都失散了,我也身染奇疾,一身漂泊无依无靠……”说着,捏着袖子,假惺惺擦了擦眼泪。
  陶夭先是笑了一声,然后道:“我知道。”
  “唉?你知道?”柳传羽激动地扑到陶夭面前,抓住他的手,“陶小夭,你真的知道?还知道什么?”
  “哼。”陶夭一掌排开柳传羽,“滚远点,知道也不告诉你。”
  “别啊,告诉我嘛,我很想知道的。”柳传羽恬着脸挨住陶夭也坐在栏杆上,又忍不住,两眼往那红纱里面使劲瞧,“不告诉我,给我看看长得美不美也行啊!”
  陶夭一顿,沉默半晌,忽然道:“若是不美,你会怎样?”
  “唉?不美?怎会不美?”
  “自然不美,不但不美,还会吓死你。”
  “噫……怎么可能呢?”柳传羽挥挥手,“在下不敢说看过多少美人,那面貌粗俗平庸的,日日走在街头一抓一大把,再丑的也见过,在下从没被吓到过啊。”说着,伸手去揭陶夭脸上的红绡,“不要羞涩么。”
  陶夭微微一躲,柳传羽悻悻耸肩:“真小气啊。”
  见陶夭低下头盘弄手中桃花不语,柳传羽便说:“算啦,不看就不看咯。”这话说完没过一刻,陶夭抬头正要说话,柳传羽趁机闪电般伸手抓住那层红绡,一掀,真准备得意欢笑,却愣在当场。
  陶夭也惊愕呆滞,不过只一会,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慢条斯理地取下斗笠,将红绡摘下,缠着那一支粉色桃花,静静端坐着,没有一点被看到真容后的慌乱。
  柳传羽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再再深吸一口气……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不起……”说完立即懊恼地抱住头。
  陶夭平静地说:“无妨,不是你的错。”
  柳传羽干笑两声:“在下不是说这个意思,在下是说,就算你不是个美人儿……呃,嗯在下也不会嫌弃的。”
  这话刚说完,陶夭扑哧一乐。他看着柳传羽,语气嘲讽道:“你觉得我很丑?”
  柳传羽没想到他会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在下……不觉得……”语气之勉强,一听便知是违心话。然这也的确并非柳传羽的问题,柳传羽心道,陶小夭遮面果然是有道理的,不然真如他自己说的,会吓死一大片人。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瓣瓣红色的疤痕,可能是烧伤也可能是癣斑,布满了额头,两颊,下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一直延伸到颈部。忽然之间,柳传羽感觉心口怪异地跳了一下,似是心痛,又似是怜惜。
  这若是伤痕,想必也曾痛不欲生吧。
  柳传羽也有顽疾发作苦不堪言的时候,所以此时心中对陶夭更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意来,他先是默默地别开眼睛,过一会,又更挪向陶夭,紧紧挨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掳起那紫红锦袍宽阔的袖子,原来他只有小臂以下是完好的,从肩部往上,全部布满了红红的痕迹,一瓣一瓣聚在一起,凹凸不平,好似生了桃花癣一样。
  柳传羽柔声问道:“会不会痒?”
  陶夭愣了一下,说:“不会痒,却会痛。”
  柳传羽盯着那白嫩细长的手发呆。
  陶夭见柳传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愤愤抽回手,拉起袖子,冷冷地说:“我知你觉得我丑。”
  “哈?”
  陶夭说:“每个见到我的脸的人都觉得我丑,可是我不觉得。”说到这句话,陶夭一直压低着的眼睑才忽然抬起,一层密密实实的睫毛像黑帘子,感觉乌压压地很沉,下面一双难得非常漂亮的眼睛,有点儿丹凤眼的味道,却比丹凤眼更加细长,内双,眼尾还有一点儿吊稍,眼珠儿黑沉沉的,宛如两颗上好的黑曜石。
  柳传羽心下一暖,执了陶夭的手,捻起那支桃花一比,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这眉眼盈盈处,不正应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里丑得。”
  陶夭一听,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双丹凤眼瞪大了,竟然显出几分惊慌失措的神色来。
  “怎了?”柳传羽不知为何,问道。
  陶夭一怔,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柳传羽手中的桃花枝,用力折成两段,往亭外扔去。
  “这好生生的,怎就拿花儿出气呢?”柳传羽继续不解,陶夭跳下栏杆,走出长亭,柳传羽见状赶紧追在其后,拉住他的手臂,“莫气莫气,我再不胡说八道了。我有一旧友就在岚城,我的顽疾便是拜他照拂,才有些起色,我带你去见他,说不定能诊治出点名堂……”
  陶夭被柳传羽拉住,转过头来:“哪个旧友?”
  柳传羽见他回头,高兴道:“是我当初落难收留我的人。他就住岚城,不远,明日就能到他那儿了。”
  “他住岚城……”
  柳传羽道:“他姓文名仙,长着一双蓝眼,连头发都是打着卷儿的,可有趣了,你若不见见他,真是可惜。”
  “文仙?”陶夭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容王世子?”
  “咦?原来你知道。”柳传羽一拊掌,“也对,你是京城里来的人,见多识广。容王府里奇花异草,冷泉怪石,奇妙的物件多得紧,你若不跟我去看一趟,真是亏了。”
  “是么?”陶夭斜了柳传羽一眼,目光中满是鄙视,“瞧你这穷酸模样,莫不是厚着脸皮,扯人家裤脚讨吃喝去的吧?容王世子怎会有你这样的旧友?”
  “哎呀,厚脸皮也是一种本事么。有吃有喝又有玩,有什么不好?”柳传羽丝毫不以为耻,挠了挠脸颊笑道。
  陶夭略一想,然后又戴上斗笠,道:“那我还是把脸遮起来先,免得到了你那旧友面前,把人家吓死过去。”
  “唉,陶小夭,你怎么浑身都像长着刺一样呢?”
  “我不叫陶小夭。”
  “知道、知道。”
  两人一路闲扯,不出一日功夫,隔天正午便来到了岚城正中,容王府的大门前。柳传羽大模大样就踏上台阶去敲王府大门,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住,好一番纠缠,恰好的,一个出门采办归来的王府大丫头认出了柳传羽,惊呼一声道:“哎呀,我道是什么流氓居然敢在王府门前撒野,没想到是你啊,柳公子!”说着爽朗笑了几声。
  柳传羽眼睛一亮,“嗳,居然是环姑娘!真是得救啦。”
  环姑娘笑道:“好久不见,前些日子我们世子还在惦记公子,说是算算看,六个月的时间也该到了,世子还跟我们嘱咐说,若是柳公子上门讨食,别忘了留条门缝。”
  任是柳传羽这样的脸皮厚如门板,这回还是被促狭得红了一些,他挠着头不知作何回答,这时另一个王府大丫头开了大门出来,佯怒道:“环丫头!一时不挤兑人就皮痒了是吧?世子已经晓得了,还不快请柳公子进门?”
  环姑娘冲柳传羽挤挤眼睛,“你的好日子来了。快点跟我们进来吧。”
  柳传羽一阵高兴,转头就向台阶下等着的陶夭招招手:“我们进去吧!”
  环姑娘见一个戴斗笠穿紫红锦袍的少年走上台阶,不由得咦了一声:“柳公子,这半年不见的,你怎还捡回来一个小的?一个讨食不够,还带回来一个?”
  “环儿!你嘴巴真欠打啦?”佩姑娘怒得一跺脚,环姑娘只好闭嘴。柳传羽与陶夭跟着环佩二女走入王府,穿过三四道回廊引入一间暖阁,进屋时正厅里无人,隔间的翠竹帘子挑起,帘后有一个白衣男子正俯身在小炉上煨酒,听见有人进来,也要把酒瓶细细转上一圈烫好了,方才抬起头来。
  他一抬头,柳传羽身后的陶夭便惊得一动。
  柳传羽一见他的脸,也禁不住啊了一声。
  白衣人相貌阴柔,实在世间罕有,他生就一双带钩的吊梢眼,如狐狸一般。朱唇似血,高深莫测地弯着。苍白胜雪的脸皮衬着领子上一圈黑色的皮毛,更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气质来。不过,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柳传羽心里对这人默默起了防备。
  那白衣男子倒是任人瞧着,拎起酒瓶倒了一杯温酒慢慢地抿了一口,然后对门口说:“文世子,客人来了还要空等着你,真是好大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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