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 by 梨花烟雨【完结】(11)

2019-03-28  作者|标签:

因素衣是要犯,又兼身为皇後,郁苍不敢耽搁,和完颜朔一起,当即来到皇宫复命。

完颜绪和梓侬正等的心焦,眼看著天就快亮了,忽闻内侍官唱道:“郁苍将军求见”。他一惊站起,与梓侬对望一眼,彼此脸上俱是疑惧之色,当下慢慢的坐了,沈声道:“宣。”心中犹自忐忑不已。

稍顷郁苍与完颜朔进来,梓侬见到这小太子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凉,身子踉跄退後了几步,靠在了柱子上,却听完颜朔宛如一具木偶般的说道:“父皇,儿臣与郁将军奉旨捉拿逃犯素衣,幸不辱命,追捕过程中,逃犯奋力反抗,更对自己罪行……罪行……供认不讳……”话音刚落,到底是小孩子,一行眼泪已流了下来,转身道:“我累了,先回宫了,父皇,你……慢慢审吧……切记……保重身子要紧。”

他这样一说,完颜绪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梓豔梓侬郁苍都偷眼向他望去,借著烛光,只见他面上波澜不兴,似乎真不以儿女情长为重,却不知龙案下,那一双拳头已握得泛白了关节,短短的指甲划破了皮肉,渗了一手的血。

许久以後,完颜绪才回过神来,勉强从容开口道:“郁将军辛苦了,皇後现在何处?”

郁苍道:“臣怕皇後挣扎,伤人伤己都不好,因此上已点了他的昏睡穴,皇上可是现在就要提审他吗?臣这就去把他带来。”

完颜绪不语,不一会儿,素衣被两个侍卫押了上来,映著烛光,那张本来清秀漂亮的脸孔更多了几丝憔悴,他看著高高在上的完颜绪,看他的一双眼睛紧盯著自己,却是空空洞洞的目光,心里不由一痛,垂头道:“完颜绪,你……杀了我吧。”什麽话都不必说了,如今的自己只求速死。如果他能因为自己的死来缓解一下伤痛,哪怕是被千刀万刮也心甘情愿了,毕竟……现在看来,自己是又一次的让他伤心失望。

完颜绪定定看著素衣,他垂下的脸被一头柔顺的长发遮住,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他像是从来不认识素衣似的,就那麽一直看著他。看的梓豔和郁苍心里都惴惴不安时,他才忽然开口道:“素素,抬起头来吧,这样……不像你。”

素衣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原本的空洞此时又满盛著柔情似水以及诸多的无奈痛苦,他眼中一热,连忙又垂下头去,心口就象被大锤狠狠的砸著,一下又一下。他恨不得立刻就告诉完颜绪,自己是被迫的,自己其实……早就不想逃跑了。

“成者为王败者寇,既然事败,素衣只求速死。”自己的罪过,恐怕连死也赎不清了,可是除了一条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可以补偿给这个为自己顷尽了所有温柔的男人。

完颜绪苦笑一下道:“素素,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心求死。”说完望了望天色道:“快天亮了,你这一天一夜,想必也累了,好好的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郁将军,你下去歇一歇吧。”

郁苍和梓豔都愕然抬头,郁苍不敢置信的看著完颜绪,张口欲言,却终於又吞了回去。完颜绪看著他,凄惨一笑道:“你放心,朕虽是个多情之人,却决不会因情废法,明日朝堂之上,朕亲审素衣,自当……自当给众臣一个交代,如今天还没亮,朕只不过是想给素素……最後一点温柔而已。”说到这里,不觉心如刀绞。一边的梓侬早已泪如雨下,不能自持的呜咽起来。

仍然是尽情苑的那个大浴池里,蒸腾著的水汽中,依稀可见两个相拥而坐的人影。

“素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水里的交锋吗?”是完颜绪温柔的声音。素衣静静靠在他的怀里,闭著眼睛没有答腔,忽然道:“完颜绪,杀了我吧,你……实在不必再这样对我的。”心里好痛,就和刚听到大齐亡国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此时让他心痛的,是这个让大齐灭亡的男人。

完颜绪不理他的答话,仍然一下一下的往素衣身上舀著水,替他轻轻的揉搓著,一边自顾自的接下去道:“那时候的你真厉害,都知道自己不是我对手了,还是死命的挣扎,就像是一只负了重伤,却不屈不挠的野兽一样。明明都被折磨成那样了不是吗?素素,如果你知道就是你的这份不屈导致了日後的命运,你那时是否就会顺从一些呢?”

素衣叹了一口气,不语,完颜绪看来也没想要他说话,继续道:“不过朕那时候也很厉害,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他抚摸著素衣水中的长发,忽然温柔的笑了一笑:“素素,朕那个时候……一定是拽痛你了吧。”

“完颜绪……我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素衣的语调再也忍不住哽咽,他无力的将整个身子倚在完颜绪怀里。为什麽直到这个怀抱即将不属於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它竟是这般的温暖。

完颜绪默默将心爱的人儿拥的更紧,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水是泪,良久,他才沈声道:“素素,你告诉朕,是不是有人陷害你,你告诉朕,朕会为你做主的,你是朕的素素,朕一定一定会给你做主的。”他拥抱的力道越来越大,显示出他的内心是多麽的紧张,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素衣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挣扎起来,这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的事情。就像完颜绪所说的,他实在是个心软的人,无论任何时候,同胞们的命运都是用来要挟他的最大筹码。只要有这个筹码在手,哪怕是叫他万劫不复,他也不会犹豫一下。可是,在这个男人深情的怀里,他竟然开始犹豫,不想让这个男人再为自己伤心的念头竟然已经可以和要挟他的同胞们相抗衡。

他的沈默无疑让完颜绪升起更大的希望,抬起素衣的下颌,让两人的目光相对,完颜绪认真的捕捉著这双眸子里的一切情绪。良久,素衣忽然闭了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没有人陷害。完颜绪,你应该知道,国恨家仇,是横在我心中一条最大的鸿沟,它只会随著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扩大,永远不会消失的。”几百名同胞的性命,他到底还是不能无视啊。素衣的心里苦笑著:完颜绪,就算是我欠了你吧,如果有来世,让我慢慢的还给你,不管我们是否都是同性,是否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都一定会……慢慢的还给你。

“素素,为什麽你要闭著眼睛?难道你看著我就说不出这麽无情的话了吗?”完颜绪失望的放开素衣,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完颜绪,我想求你最後一件事情,就当……就当你再宠我一回。”素衣睁开眼,满脸哀求。看到完颜绪深邃起来,再也不表露任何感情的双目,他心中一颤,却终於还是道:“我求你不要将对我的恨发泄在大齐百姓的身上,你可以……你可以将我千刀万刮来出气,但只求你放过他们,我一人谋反,与他们无关,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完颜绪慢慢站起身来,呵呵,梦该醒了,到最後,他的素素,心中仍然只装著他的大齐百姓。自己所有的深情,却只换来他无情的背叛。他仿佛失了灵魂一样,一步一步的走到大理石台上,心里好恨好恨,恨得他觉得用任何手段惩罚眼前这个人,都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魔鬼。原来……原来由爱生恨竟然就是这麽简单的一件事情。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镜中映出身後走过来的人影,一身素衣如雪,长长的黑黑的发,散乱的披在胸前背後,那是一种如妖精般魅惑人心的美丽气质。

“如果你真的不想朕把恨意发泄在你的百姓身上,那就好好活著来承受朕的所有恨意吧。”他站起身,淡淡的对身边宫女道:“天亮了,替他穿上……符合他罪犯身份的囚服,朕这最後一点的温柔,已经结束了。”说完,他再也不看素衣一眼,一步一步,沈沈的走了出去。

皇後叛逃这一件事,借著郁苍的口,在顷刻间就传遍了大臣们早朝之前落脚的朝房。郁苍有著自己的打算,趁著完颜绪没有严命他保守秘密的时候,将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那样,即使完颜绪有心徇私,众大臣们也不会答应了。一时间,朝房里议论纷纷,众大臣们回忆起皇上对这个皇後的宠爱,不由得更是愤恨不已,纷纷大骂素衣忘恩负义,绝不能轻饶,甚至有人已经请刑部尚书将那凌迟之刑所用的器具准备妥当了。

忽听一声高唱道:“上朝。”众人这才按著品级大小鱼贯走入朝堂,一个个咬牙切齿,待看到完颜绪熬得通红的双目,不由得都为皇上心酸,对素衣的恨就更加强烈。

简单的奏完事,完颜绪见众人都无本再奏,只是眼望著自己,人人满目怒火,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些臣子已知道了素衣的事,只好问道:“皇後素衣,心系故国,於昨日叛逃出去,幸得郁爱卿不辞劳苦,四处搜拿,星夜擒获。如今该如何发落,刑部尚书你说说看。”

贺坚越众而出,沈声道:“皇後身为国母,理应辅佐君王,统领後宫,为天下人之典范,可他不但不思君恩,还私自结党,利用皇上对他的宠爱反了出去,其心连**尚且不如,且犯下如此滔天巨罪,理应凌迟处死,受那千刀万刮之刑,请皇上保重龙体,下旨诛杀罪人,以为天下人之警。”

完颜绪苦笑一下,他其实早知道贺坚会给出什麽样的答案,偏偏他知道这答案自己还不能拒绝。心底叹道:完颜绪啊完颜绪,到现在你仍舍不得他,一想到他要死就恨不得自己也跟随他到黄泉为伴,你……你哪里还是当初的金辽大王啊。他有心救下素衣一命,但自己向来是以法治国,如今带头破坏法规的威严,日後还如何驾驭臣下,统领天下百姓呢。

立时有几个大臣看出皇上心中不舍,连忙出列跪倒在地,纷纷请求完颜绪处死素衣,完颜绪见群情汹涌,情知今次确实保不住素衣性命了。然张了几次嘴,那“赐死”二字终究无法出口,话没说出来,泪水倒要夺眶而出。他连忙趁低头咳嗽时拿袖子蹭了。

正僵持不下时,只见小太子完颜朔由殿外进来,直挺挺的跪到地上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母後大逆不道,所犯之罪实在无可饶恕,盼父皇念在他教导我有功,免他一死,治以活罪,儿臣求父皇开恩。”说完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众大臣都惊异看著这素来孤僻的太子殿下,均不明白他对素衣感情为何如此深厚。完颜绪目中射出欣慰之色,朔儿慢慢的懂事,知道替自己解围了。他环顾众臣一眼,缓缓开口道:“朔儿年纪幼小,早年丧母,又未从其他嫔妃处得到半点温情,唯有皇後对他教育关爱。朕今日处死皇後无妨,却难免为太子留下一生阴影,何况一死也实难泄朕心头之恨。如今且将他仗责六十,贬为宫中下奴,让他日夜受那屈辱苦楚,如此既不枉法,也可泄朕心头之恨,也不致为太子留下阴影,岂不一举三得,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均知完颜绪时至今日,仍是有意偏袒,若要反对,皇上分明是心意已决。又见完颜朔早已跪下,大声道:“父皇圣明。”少不得只好卖太子一个人情,纷纷附和道:“皇上圣明,如此甚好。”

郁苍只气的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趁著大家议论,谁都不注意的当儿,悄悄对来到殿里领旨行刑的宫卫道:“等一下往死里打,且只打他双腿。”他是大将军,那宫卫如何肯得罪,何况完颜绪又没有规定打哪儿,如何打,欣然领命而去。

完颜绪父子看素衣一身白色囚服被带到大殿,然後两个人上来去掉枷锁,拿著一条绳子架著他出去,俱是心如刀绞。只是如今救下他一命已是不易。六十廷仗也还是完颜绪自作主张,否则让刑部尚书来定,只怕一百仗也不能完事,就算他身体强健,也必落下终生残疾不可。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最好的办法了。

不说两人在这里心乱如麻,只说朝堂上大臣们还在纷纷议论,忽然门外传来廷仗击肉的啪啪声。完颜绪心中一紧,双手死命握著,郁苍嘴角却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小太子完颜朔定力终差,低著头,泪水已流了下来。

宫门外的廷仗仍然“啪啪”的想著,完颜绪整个人痛得像是被掏去了灵魂,翻来覆去的想著:素素,你为什麽不叫,你叫出来或许还会好受一点,素素,你为什麽不呼痛?你……你喊出来啊。

那廷仗一下一下,打在了素衣的身上,却敲进了完颜绪的心里。他面色仍然沈静,只有从苍白,不住颤抖著的双唇上能寻出一点端倪。正心痛的时候,忽见完颜朔“蹭”的一声站起,大声道:“不对……”话未完,人已经冲了出去。

完颜绪心中一紧,连忙步下龙座,就听完颜朔大怒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谁……谁让你们这麽打的?”他又惊又惧,急忙来到外面,一众大臣也跟了出来。只见完颜朔站在绑著素衣的长凳边,正大声责问著两个行刑的宫卫。长凳上素衣一身白色囚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腿的腿弯处一片血肉模糊。完颜绪眼前一黑,连忙勉强站住,扑到素衣面前一看,只见他唇上尽是斑斑血迹,人却已经昏了过去。

“素……素素……”他摸著那张布满冷汗的面孔,心痛的喃喃自语,忽听完颜朔哭道:“父皇……父皇不要打了,母後的一只腿……已经……已经……被他们……被他们打断了。”

这一句话就如晴天霹雳一样,完颜绪猛然抬起头来,失声道:“你……你说什麽?”

完颜朔抹去眼泪,一手指著那两个侍卫,恨恨道:“都是他们捣的鬼,我在殿里听了半天才发觉不对,赶出来一看,原来就是这两个混蛋,他们专打母後的腿弯,所以廷仗击肉的声音才不是发闷而是‘啪啪’作响,我刚才粗粗看了一下,才发现母後的一条腿……已经被……已经被……”

完颜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著素衣惨不忍睹的腿弯,只觉心中的感觉奇怪的紧,一方面像是被利刃狠狠的一下一下戳著,另一方面,却又从内心深处升出一股痛快淋漓的快意。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重复著:腿断了,腿断了,断了他就再也不能逃走了,再也不能逃了……

“父皇。”完颜朔紧张的摇著自己父亲,以为他伤心过度,却见父亲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又抬头看了看大臣们,良久才咬牙问道:“还有多少仗?”

一个宫卫上前报道:“启禀皇上,还有二十仗。”

完颜绪握了握拳头,一狠心道:“继续行刑,但是不许再往腿上打了。”说完看也不看长凳上昏迷的素衣一眼,疾步走回大殿。

完颜朔不敢置信的看著父皇和一种大臣消失的身影,耳边又响起了廷仗落下去的声音,他鼻子一酸,忽然扑了过去伏在素衣背上,大声道:“这二十仗我来代他,你们就打我吧。”

两个宫卫面面相觑,却均是不敢下手,完颜朔摆出平日不讲理的面孔,对著要上前架开他的太监宫女道:“你们谁敢动我,让你们吃不了兜著走。”吓得这些人登时再不敢动手,正僵持著,忽闻一声悠悠叹息道:“太子殿下,你起来吧,别再让皇上为难了。”他抬头一看,原来却是梓侬梓豔两个站在身後,方才的话便是处於梓豔之口。

完颜朔戒备的看著她们两个,却不肯稍离,梓豔道:“你以为真的是皇上狠心,不念半点旧情吗?其实错了,素衣罪大恶极,皇上饶过他的性命,已经是徇私了,大臣们不过是因为碍著面子,才未有人拂逆反对。如今若见皇上连仗责之刑也要徇私,岂不说明他对素衣仍一往情深,半点惩罚的决心都没有。大臣们怎能容许一个叛逃谋反的贼子继续蛊惑圣聪,必定联合起来要皇上依法杀他,到那时,就算皇上有心要保全他性命,只怕也未必保全的了。太子殿下若真要救他,就请先离开,让宫卫把这二十仗打完吧。”

完颜朔慢慢松开了手,梓侬忙上前把他搂在怀里,哽咽道:“奴婢陪殿下回宫。”说完带著他一步三回头的去了。这里宫卫执起廷仗,行完了刑,进殿向完颜绪报告完毕。完颜绪便淡淡问道:“梓豔,皇後的下人房准备好了吗?”听梓豔说准备妥了。他叹道:“吩咐人把他抬过去,找个御医看看,用些药,等到……等到伤势痊愈,就让他做活吧。”说完看了众大臣一眼道:“还有本吗?”

贺坚再度出列,躬身道:“启禀万岁,素衣不念圣恩,所犯之罪,实在是十恶不赦,蒙皇上天恩,法外施仁,如今贬为下奴,臣以为,皇上当诏告天下,废除他皇後身份,望皇上恩准。”他此话一出,其余大臣无不附和。

完颜绪思索良久,终於黯然点头道:“贺爱卿说的没错,朕会即日下旨宣布这件事情,退朝吧。”说完缓缓走下龙座,径自回宫。

梓豔在他後面跟著,看著他的颓废背影,哪里还是以前那意气风发的金辽大王。记忆中,即便是老大王去世,主子也未这样难过。她其实对完颜绪忠心不二,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心里默默道:皇上啊,梓豔并非绝情之人,那张素笺,里面其实蕴藏著昭雪素将军之冤的重要证据,你但凡对他的爱浅一些,不致关心则乱,以你的聪明睿智,何愁不能发觉,如今你竟迷恋他迷恋到这个地步,一听他谋反,竟连神魂都丢掉了,那梓豔也不得不随郁将军除掉他。奴婢有愧於素将军,却无愧於皇上,无愧於金辽的江山社稷。

主仆二人默默回宫,只见完颜朔还在那里伤心,太後与梓侬正在软语安抚。完颜绪看见太後,连忙强堆起笑容道:“这大暑天,母後怎麽来了?有什麽话当宣儿子去听才是。“

太後叹了口气道:“哀家听说皇後出了事。唉,他终归是大齐将军,怎肯和咱们一条心呢?废了就废了吧。只是朔儿一直伤心到现在,哀家才过来看看。这也奇怪,这孩子向来孤僻高傲,那素衣敢情有鬼魅之能吗?怎就将你们父子迷惑至此?”

完颜绪不语,却听完颜朔抽抽噎噎的道:“皇阿奶,你不知道,朔儿从小就没了娘亲。父皇把孙儿交给那些嫔妃教养。可是她们不是想借著孙儿向父皇邀宠,就是想凭著孙儿登上後座。她们有求於我,向来任我胡作非为,就算孙儿捉弄了她们,她们也惧怕父皇,或怕孙儿将来做皇上报复她们,所以竟没有一个肯告诉孙儿那样做不对,那样做不该。可她们越是这样不敢逆孙儿半点,孙儿越知道她们没有一个是真心为孙儿好的。只有母後,他是真心为孙儿好,他告诉孙儿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他教导孙儿做人为君的道理。如果孙儿的母亲还活著,也一定是这样教导孙儿的。可是……可是他现在……竟然叛逃谋反……皇阿奶,他为什麽要这样做?如果他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对孙儿那麽好啊。皇阿奶……”

完颜朔在这里一行哭一行说,闻者无不落泪。就连梓豔也是心有戚戚。完颜绪使劲儿的抬著头,不使泪落下,重复道:“不错,素素他如果早就准备好有这一天,为何还要给我们父子那麽些温暖的时光,素素,你……你实在是太让朕伤心了。”

冷不防太後使劲的喝了一声道:“皇儿,你这样哪里还像是我们金辽的皇帝?你父王死时,哀家还未见你这样伤心欲绝过,此时就丢了一个谋反的皇後,又有什麽可惜?只在这里自怨自艾。朔儿还小,难免不能控制感情,你不说教导他勿为这样人这样事挂怀,倒自己也在那里伤悲,你还是你父王的儿子吗?婆婆***竟像个女人,家国天下,都被你放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在脑子後面呢?”

一番话说得完颜绪冷汗涔涔,连忙垂手恭立,诚恳道:“母後教训的是,犹如当头棒喝,孩儿谨记母後教诲,以家国天下为重,决不陷溺在叛将的感情里无法自拔,无法自制。”说完看向完颜朔道:“你想必也听到了皇阿奶的话吧,还不快去学习功课呢。”

完颜朔委屈的离开太後怀抱,答应著去了,刚走到门口,忽听太後又语重心长的道:“从今而後,你们父子更要励精图治,若从此一蹶不振,岂不正遂了那素衣的心吗?更叫齐人看不起咱们了。”说完又对完颜绪道:“你留著他的性命也好,就让他看看,皇帝虽然是金辽人,照样能治理大齐天下。儿啊,你可万万不要让这反贼给看轻了。”

完颜绪垂手道:“孩儿谨记母後教诲。”太後这才起身道:“好了,你骤逢大变,一夜未眠,想必也累了,哀家就回宫去,你自歇息吧。”说完一众太监宫女簇拥著她去了。

这里完颜绪哪里睡得著,素衣的脸和太後的话来回在他面前耳边晃著,令他又痛又愧。直辗转了一天一夜。

匆匆又是数日过去,素衣身上的伤终於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一条腿却终究没有救治过来,到底落下残疾。这一日大内总管桂林见他好了,於是前来领他到洗衣房服役,谁料冤家路窄,行至荷花渚时,正逢完颜绪父子陪著太後赏秋色,远远的被一众人等簇拥著向这边而来。桂林连忙一拉他,两人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完颜绪正与太後一边指点塘里的残荷一边说笑,冷不防与素衣撞了个对面,两人都是一愣,旋即一股痛在心底泛了开来,就那麽彼此痴痴的看著,一时间,伺候著的人皆都低头,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口,诺大的一个场地,此时真正是落针可闻,太後只冷眼看著他们,也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绪才逼迫自己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转头向太後道:“母後,总看残荷也没甚意思,不如乘船泛波湖上倒还有点趣味。”说完看也不看素衣一眼,吩咐梓侬去传驾娘预备船只。他面上带笑,步履从容,真个不受素衣半点影响似的,只是谁又知道他心中那番苦涩难言的滋味。

素衣眼睁睁看著完颜绪强作欢笑与自己擦身而过,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又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把他整个身子噎的一丝缝隙都不透,他拼命的控制著,否则他怕自己就会不顾一切的扑到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告诉他自己蒙受了多少冤屈。

他木然的站在那里,桂林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拉他的袖子,阴阳怪气的道:“怎麽著?还看哪?不是坚贞不屈麽?不是不屑做我们金辽的皇後吗?这个时候怎麽又作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看皇上了?指望著皇上再迷上你,上一次当吗?哼哼,你也太看轻我们皇上了,天下俊男美女多的是,就你一个素衣不成?”说完没好气的拽著他就走。

素衣瘸了一条腿,走路本就不便,被他这一拽,登时踉跄了几步。他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心道:是啊,我还看什麽?那个人……已经不属於我了……早在我选择救那些文人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属於我了。素衣啊素衣,是你自己决定牺牲他的,此时再多留恋,也不过是对你的讽刺谴责而已。

他们两个这里渐行渐远,却不知完颜朔在人群中一直回头看著,他碍於太後在跟前,又怕惹父皇伤心难过,所以在素衣眼前,也强忍著作出一副无动於衷的样子,後来两下里错开,便趁人不注意频频回首,及至见到两人也开始行走,他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却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两颗泪珠转啊转的,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太後与完颜绪却早已听见,便回过头来相询,完颜朔含泪看著父皇,半晌不肯作声,良久方用手指了指素衣快要消失的身影。

完颜绪武功高强,目力自然也是超群,太後望了望,没发觉什麽异常,他却早已看出素衣走路的姿势是深一脚浅一脚,略思索间,心下已然明了,登时只觉心痛难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梓豔连忙上前扶住。也不知为什麽,她本是打定主意要除素衣的,何况这人与她有杀兄之仇,所以杀他之心从未动摇过,更没半分同情,但此时目睹主子这样神伤,还有素衣那落寞的背负著无尽委屈的身影,心中竟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微刺痛来。

完颜绪镇定了心神,慢慢直起身来,看向梓豔温言道:“朕没事了,我们走吧,梓侬该把船只等预备好了。”他这一说,众人连忙簇拥著他们继续向“赏波亭”而去。

完颜朔的玩伴兼护卫小言见太後已经和完颜绪向前走了,这小主人还只管望著素衣发呆,连忙拉了拉他,低声道:“太子,走吧。”

完颜朔跟著这小护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身形,扭身就向来路跑去,小言一著急,就喊了出来,太後与完颜绪都回过头来。太後先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孩子……”说完望向儿子,看他怎麽说。却见完颜绪出了一会儿神,又转身继续向前走,一边道:“随他去吧。”

完颜朔头也不回的跑,一直跑到素衣的身边才停下,已是气喘吁吁。素衣诧异回头,一见是他,不由僵在了那里。桂林也回过头来,慌的跌足顿胸道:“哎哟小祖宗,怎麽也没个人跟著就跑过来了?这是钦犯,岂是你这样万金之体该接近的?”说完忙抱住他。

完颜朔一摔手,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吓得桂林再不敢作声,他走上前,抬头与素衣对望片刻,忽然蹲下身来,捋起他的裤腿,哽咽道:“怎麽……怎麽会这样?再……再治不好了吗?”

素衣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不由一阵激荡,弯身拉他起来,强笑道:“这算什麽?也值得哭,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吗?眼泪怎麽可以这样轻易的掉下来呢?”一句话触动了完颜朔的情绪,他“呼”的一声站起,直直看著素衣,目中射出复杂的神色,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痛是敬,或许是几者皆有吧。

素衣被他吓了一跳,正要劝他回去,却见他倔强的看著自己,忽然大声道:“为什麽?为什麽要离开我和父皇,如果你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又为什麽那麽尽心的教导我?说什麽让我自重身份,眼泪不可以轻易掉下来,我……我今天变成什麽样子,还与你有关系吗?你……你从逃出去那天起,不就已经不在乎我了吗?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为什麽对我好?我变得越软弱,越荒唐,不是越方便你光复大齐吗?你……你……我恨你。”一口气说完,这小太子已是泪流满面,忽然回转了身,大声道:“我……我再也不会受你的蛊惑了,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一边说一边已经向来路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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