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下)【完结】(6)

2019-03-25  作者|标签:


  宗赫一怔,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屋子里头并不是很冷,却有一股子寒意从脚趾直窜到发稍。
  “难道,就为了之前你打他的那一顿巴掌?一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就起了这样的歹意?”
  “按理说也不至于……”卫介的声音越说越低,无奈的道:“不过小犟驴子的遗书上是这么写着,说原只是想小小报复一下让侍郎跌上一跤,却没成想弄得侍郎双目失明,如今金昭体元殿又查得紧,这才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闹了半天,原来倒是因为我们云图阁苟待下人,我宗某人受伤失明亦是自食恶果。”宗赫心中一时气涌如山,一时又为那溺死的小犟驴子疾首痛心。什么遗书,什么畏罪自尽,他半个字都不信!事情栽不到有皇帝做靠山的傅川头上,便又寻了这身份卑贱毫无背景的替罪羔羊!看来,是有人想把他当任事不懂的傻子糊弄。
  抿了抿唇,少年脸上的神情愈发冷峻。他如今也知行事万不能冲动,之前为了帮助傅川已是得罪了季莲生,何况这后阁主事之权毕竟不在自己手中,若再想横加干预此事,谈何容易。
  此时此刻,宗赫方意识到权力,是有多么的重要!制度再好,也是由人执行,没有权力,哪怕只差一分亦是使不上劲。就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由着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眼睁睁的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这皇宫,他却无能为力。
  从未有过的,对权力的渴望,在这一瞬悄然滋生,心的深处,仿佛一株极幼小的芽破土而出,附着血肉牢牢扎了根,正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卫介瞧着宗赫蕴怒而又隐隐坚毅的脸色,轻声问道:“侍郎,那金昭体元殿来问话的人怎么打发?”
  “有什么便答什么,云图阁光明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傲然说罢,宗赫又冷冷一笑道:“另托来人转告季承乾,多谢他明断此案抓获元凶,待某双眼复明,定要亲自登门拜谢!”
  ☆、22. 病危惊朝局
  轰动一时牵扯数人的这桩下毒案,随着“真凶”逸骊槛的小犟驴子畏罪跳湖自尽,以及两日后宗赫双目神迹般的复明,终于尘埃落定。傅川的病亦不重,服了几贴药便也痊愈,只是心病难医,哪怕有仙丹良药亦是惘然。
  于表面上,后阁众侍郎侍君依旧还是一团和气,彼此相安无事。私底下,到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也只有几位当事人自己心中才知道这个中滋味罢了。
  宗赫复明之后,皇帝更是欢欣不已,每日下了朝便直奔云图阁,与他厮混**。宗赫心中有隐忧,每每想要推拒,怎奈情至深处总是身不由己。而且少年虽有功夫在身,在床第之时,却怎么也敌不过褚云重,无论怎样挣扎,最终总会被他降伏,还被那人笑称“更有情趣”,实在是呕死人。
  然而乐极生悲,三月底的一日,皇帝在简贤讲武殿早朝时,竟突然晕厥了过去。褚云重才二十岁,身体又素来强健,因此突兀的来了这么一下子,吓得满朝文武都仓皇不定。且是太医诊断的结果,更是不容乐观。
  皇帝晕厥之事被严密的封锁了起来,因此云图阁得到消息已是傍晚时分。宗赫才从宝文宫下了学回来,惊闻这个消息,几乎是呆了,手里的课窗本子文史资料“哗啦啦”跌了一地。
  “夹色伤寒?”饶是阿蛮知道得多,亦没听说过这病,也顾不上替宗赫收拾本子,只急急的问卫介:“卫叔,这算什么病?可严重么?”
  卫介亦是一脸的愁眉苦色,瞄了一眼宗赫,谨慎的择着措词道:“听太医们说,这夹色伤寒是因房事过多,导致体虚气浮,并在行房事时有邪寒侵体而引发的病症……”至于严重不严重,他却不敢乱说。只是世代相传,患这种病的患者,要么突发猝死,要么沉疴难愈,总而言之,是一种极罕见也极凶险的症候。
  卫介虽未明说这病严重不严重,但他惶然的神情已是胜过千言万语。宗赫看在眼底,心已是越来越沉。初时他听闻这夹色伤寒,脸还涨得通红,这会儿却已是红潮尽退泛起灰白,心中更是意乱心慌,一时全没了主意。
  “不成!”宗赫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便急急吩咐道:“赶紧帮我备马,我这就去龙德殿探望陛下。”
  卫介虽觉未得旨意冒然骑马前往皇帝寝宫略有不妥,但此刻事情紧急,料得其他宫阁的侍郎侍君们得了消息也必是要赶在第一时刻去探望视疾,便也不再多言,忙吩咐小夷奴去替宗赫备马不提。
  小夷奴才牵了马来,皇帝身边的大侍从卫临却神情凝重的匆匆而来。卫介心中一喜,正要上前打探消息,卫临却不与他客气,只冷着脸高声道:“有旨意,宗侍御跪接!”
  宗赫还从未见过卫临有过这般严峻的神色,心里头又牵挂着褚云重,一时更是惴惴不安,却也只得依足规矩撩了袍角双膝跪下,静聆旨意。
  卫临双手笼袖,背北面南,沉声道:“传皇太阁口谕,云图阁正七品侍御郎宗赫,自入阁以来行止多有不检,屡屡恃宠而骄,魅惑人主昼夜荒淫,致天子染暴疾,罪在不赦。姑念其大病初愈,暂免去鞭刑,责令其于云图阁潜心思过,非旨意不得擅出。”
  便是一个晴天霹雳,亦不能使人再震惊了,云图阁上上下下都被凌太阁这条口谕唬得脸色苍白,惊惶失措。事已至此,宗赫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从容磕过头谢了罪,方才起身问道:“陛下现下如何?身子可好些了没?”
  卫临含糊其词的道:“不妨、不妨……侍郎不必有杞天之忧。皇太阁苛责虽严,亦只是一时雷霆之怒,待陛下龙体康复了,必定还是有恩旨的。”
  说罢,又给了卫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道:“侍郎虽被责令在宫中闭门思过,但你们还是要好生伺候,没事劝着侍郎多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卫介忙没口子的应了,又亲送卫临至宫门口,本待还要再多问两句皇帝的病情,但卫临却只一味摇头不语,脸上神情高深莫测,甚是令人悬心吊胆。
  高大的宫门在卫临身后被紧紧的关上,卫临回头看了一眼,轻摇了摇头,叹一声气,随即又匆匆离去。
  惶惶然过了几日,依旧未得皇帝病情好转的消息。宗赫虽得卫临劝慰不要胡思乱想,但被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心中的煎熬仍是难描难述。这种心无着落的感觉甚至比之前失明时更盛,被束缚在黑暗中时,虽然未知所措,但有褚云重日夜相伴,因此却也并不是那般难熬。
  而如今,换作褚云重病重难测,他满心想要陪伴在他身旁,却是寸步难行。明知他离着自己并不遥远,站在望月台上,还能看到龙德殿飞檐翘翅。但这仅隔着一个莫愁湖的距离却似天涯海角,而自己,亦只能如困兽般,在这一水之隔的云图阁堆积刻骨铭心的思念,彷徨茕茕孑立的孤独。
  四月的天气,本已春暖花开万物葱荣,而朝廷上下却因皇帝的病,一直阴云笼罩死气沉沉。朝堂之上,凌太阁虽已重新临朝听政,但文武百官依旧人心惶惶。而朝堂之下,西郊大营已联合京城巡卫正日夜戒备。皇帝病重的消息虽还瞒着,但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兵爷巡卫川流不息的景象,便是普通的百姓亦能从中嗅出那满城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到了四月四日这一天,又有猝不及防的消息传来。梁王府也出大事了!卫介慌慌忙忙的如是说。
  宗赫本就无心看书,当下便甩下晏南山给他捎来的课业笔记,眉头微蹙,问道:“何事?”
  “我好像记得今日是梁王的生辰吧?”自入宫以来,为了不错忘了谁的生辰漏了送礼,阿蛮便将所有宫里宫外数得上之人的生辰日子都用小本子一一记录下来。若不是因为宗赫闭宫思过,今日本该是送礼的日子。
  “谁说不是呢!”卫介便将此事娓娓道来。原来四月四日正是梁王褚云邈的生日,原本酒宴都已备下了,但因陛下突然病了,是以梁王府便未敢再大张旗鼓的操办,生辰之日亦只有几位皇亲国戚前往道贺。
  谁知筵席刚启,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皇太阁凌铮与后阁三品宣奉谢仲麟,与其一起到场的,还有一千名杀气腾腾的御前龙卫军。
  卫介正说得唾沫横飞,阿蛮却冷不丁的插嘴道:“定是梁王在陛下病着的时候还要办生日,触怒了凌太阁!”
  “咳!小丫头你懂什么!哪能是为了这种小事出动龙卫军!”
  “那究竟是为了何事?难道梁王趁着陛下病了,又起造反之心了吗?!”阿蛮不由得追问道。
  宗赫心中一凛,忙目视卫介,却见他一拍腿道:“哎!这回可被你这小丫头猜着了。安邑县的佛齐工坊前阵子被谢宣奉查出私造了三千件兵器,这工坊是梁王的本钱,梁王这谋反之心,可不就是那啥……路人皆知了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梁王这可算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蛮故作老成的点评了一番,末了,又不无遗憾的加了几句:“好好儿的摄政王不做,偏要做反贼!想那凌太阁久历风波,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五年前就已经是人家手下败将,这会儿又来自取其辱!也真是没用……”
  宗赫未曾留意丫头话中略有些明显的遗憾语气,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觉事实真相未必如此,那龙虎山上的道士不也曾说了已经为“大爷”四月的生辰预备下“戏班子”?要“大爷”为“二爷”做嫁衣裳?
  主谋未必是梁王,或者另有其人。再加上皇帝此刻身上的病……
  宗赫从春榻上腾地站起身来,凝视着卫介道:“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我想出宫一趟。卫介,你帮我捎个口信……”
  卫介咋舌道:“侍郎,如今你正被皇太阁责令闭门思过,若是私出宫门,无端又是一桩罪名!”
  阿蛮却管不了这么多,直接了当的问道:“侍郎想传口信给谁?婢女去试试。”
  “谢仲麟。”宗赫负手而立,无奈而又坚定的念出这个名字。不到万不得已,他岂肯轻易求人?但思来想去,如今,或许唯有此人方能助他一臂之力。
  天边燃尽的晚霞,带着淡淡的血红,已然**天际,一群栖在楼檐上的昏鸦,亦喧嚣着远去。而晦暗的夜色,则已是在不经意间,悄悄降临。
  ☆、23. 水深湍流急
  入夜,吴王密宅。
  这些日子朝局波谲云诡人人自危,不仅宗赫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个云图阁,乃至整个后阁、皇宫,包括朝廷上下所有官吏,亦没有人能安然入眠。几乎所有的人都为着皇帝之病忧心忡忡,但亦有个别几个人,正在暗夜之中弹冠相庆。
  吴王褚云闲在朝廷皇宫都广有内线,褚云重晕厥之事虽严加封锁,但当日晚些时分,他便已是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利好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实在是让他欢欣若狂。是以,当夜他便即刻起程赶回京城,四月四日梁王府才出了事,他已是悄无声息的回到了他那位于京城西面的密宅。
  几位谋士在府中已是盼了他好几日,这一晚知道他到了京,更是在室内备下酒筵为其接风洗尘。人虽不多,却也是明灯高悬,酒樽香溢,一个个脸上都喜笑颜开,纷纷举杯庆贺道:“天遂人愿!殿下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小皇帝眼见就要一命归西,梁王又被圈禁。之前谋划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顺顺当当,可见殿下实乃天命所归,圣祖庇佑啊!”
  “殿下今年二十有九,明年三十而立,正值龙登宝座,成就千古伟业之时!”
  在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一位头戴浩然巾的青衣道士却依旧谨慎地道:“如今还未到高兴的时候,千里之行殿下这才是踏出了第一步,后头的每一步,都要慎重对之,不容疏忽。”
  “子虚道长言之有理。”最初的狂喜过后,褚云闲亦冷静了下来,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轻叩着桌面道:“褚云重一死,梁王又谋逆被圈禁,孤承继圣祖血脉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但凌铮这个东北山蕃子贪恋权位,必不肯轻易将这王座拱手相让。听说,他已是派人去豫章接小郡王褚云朝进京……”
  “若是等褚云朝进了京,又是平添事端。还请殿下及早拿定主意,迫在眉睫之事,已是容不得从长计议了。”子虚缓缓抬起头,枯瘦的脸上一对扫把眉倒垂着,一双贼亮的眼睛嵌在脸上倒是精光四射。
  褚云闲暗自思衬着,心中略有犹疑。他虽图谋这个皇位,但一直暗中希望能够兵不血刃的坐上龙庭。而今,若是想要赶在褚云朝进京之前便办妥大事,亦只能是生夺硬抢,兵行险招了。褚云重虽已眼看是不中用了,但宫里毕竟还有一个凌铮在,他心中虽恨极此人,但亦不得不佩服此人手段高明,这么多年来,有他在的朝堂便像是那难以逾越的高山峻岭,总叫人望而兴叹,不敢轻举妄动。
  见吴王沉吟不决,子虚断喝一声道:“王爷!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当断不断,事后便是想再重新做回逍遥王爷,也是不能够了。”
  褚云闲苦笑道:“诚然子虚道长所言,但真要发动兵变,史笔如刀,孤亦不能不惧啊……”
  兵变总是下下之策,不得已而为之,兵者,亦是凶器也,谁也无法预料局时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与不测。虽然之前的事情顺利得让他勇气倍增,但事到临头,这位素来自负雄韬伟略堪与太祖比肩的圣祖次子却也情不自禁的有些畏缩起来。毕竟,如若不行兵变,事败之后还能有条生路,一旦领兵夺宫,若输了此局,便是身败名裂,有死无生。而且,褚云重发病发得这么快,事起突然,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预备。
  “裴灵阿今日怎么没来?”突然想到此人亦是关键,吴王环顾筵席,未见此人,不由发问道。
  子虚一字一句的低声回道:“皇帝病重,裴太医自然要在宫中视疾,必要的时刻,他亦准备助王爷一臂之力。若小皇帝苟延残喘地拖日子,自有人送他一程。”说罢,双手在胸前作了一个手势,似拧住绳索般,杀气腾腾地用力一勒。
  屋中顿时死一般的寂静,酒桌旁众人砰砰的心跳,急促如阵前之鼓。虽说一早计划是如此,但真要行到这一步,还是碜得人心底发寒。
  子虚见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为了鼓舞士气,便又嘿然一笑道:“贫道还有一桩好信儿,好叫王爷欢喜。”
  “哦?说来听听?”吴王凝视着这位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首席谋士,此时此刻,他正渴求一些额外的利好来坚定自己的意念信心。
  子虚裂开干扁削薄的嘴唇,嘿嘿笑道:“后阁的谢仲麟谢宣奉,已有意要投靠王爷。此人在后阁不得宠,又无子嗣傍身,虽官居三品,待小皇帝大行之后,亦只能出阁至前朝为官,得不到爵位之享。王爷试想,那谢仲麟素来心高气傲,在后阁熬了五年沦落至这样的下场,他如何接受得了!听闻宣奉近日在后阁多有怨言,因此,贫道在几日前已是派妥当人试探了一下宣奉的口风。”
  吴王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暗赞子虚卓识远见,别具慧眼。想那谢仲麟,为后阁三品宣奉,位高权重,其父镇守辽东,权势亦威振天下,若能得此人相助,事情自然又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听罢,亦长笑道:“褚云重不得人心,众叛亲离,是该当有此下场。”
  一阵阴风刮过,吹得窗棂子咯吱作响,褚云闲下意识的向窗外昏暗的夜色瞟了一眼,眸中幽幽闪过阴冷的寒光,用略有些激昂的声调,环顾众人道:“孤登基之后,后阁自然要重新选过,但谢仲麟若能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孤自然不吝爵赏。便是裂地封侯,孤亦可以许他!若此人都能为孤所用,正可见人心所望!在座诸位与孤披肝沥胆这么多年,为的正是我朝社稷位归本源的大事!想当年,圣祖为着社稷江山,未肯将皇位传给梁王而是传给了太宗,已是乱了宗族承继。而今,我褚云闲夺回这个天下,亦是天经地义、血源归宗……”
  大风倏地吹灭了窗前的绛烛,屋内似涌入一股黑雾,如烟如霾,沉沉的压住了所有飘出窗外的声音。远山上,各色松柏和杂树被劲风吹得枝叶翻滚波涛汹涌,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太和宫,莫愁湖。
  漆黑的深夜乌云满天,没有一丝星光月色,若大的莫愁湖,亦只是空旷的一池碧水,没有风的时候,便似一潭古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湖面上渐渐飘起了一层夜雾的时候,宗赫披着玄色天龙实地纱斗蓬,正有些焦灼地站在这望月台上,早些时候得了谢仲麟的回音,让他用过晚膳便在此等候,但宣奉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未告之什么时辰会来。是以少年早早用过晚饭,匆匆便上了这望月台,望不见星辰日月,亦不知等了多少时刻,而湖面上,却依旧一丝人影也无。
  轻风递送,湖边的那几株樱花落花如雨,淡粉色的花瓣飘满了望月台,透明玻璃台上,那薄薄一层芬芳嫣然,甚是纯洁淡雅。但宗赫此刻无心欣赏,只扶着墨玉制的阑干,远望着天章阁的方向。
  又是好一阵等,天章阁毫无动静,御花园那边却好似划出一艘挂着五色羊角灯的乌篷小船,自迷离薄雾中,正摇摇曳曳的往北而来。宗赫心中一动,静待那船行至望月台下,果见谢仲麟正从船舱度步而出,身上一件颇为修身的蟹青色半宽袖缎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格外神采奕奕。
  “听说你想见我?”谢仲麟稳稳的站在轻轻摇晃的船头,气定神闲的抬起头,如刀削般整齐的一双剑眉微微上挑。
  “宣奉守信前来,赫不胜感激。”宗赫不敢待慢,先躬身长揖一礼,方坦承道:“赫被拘在云图阁不得出来,这几日实在挂念陛下,还盼宣奉援手,开一次方便之门,让我去探望陛下一回。”
  “你怎么就如此笃定我定会帮你这个忙?我谢某似乎从未欠过谁人情。”谢仲麟的脸上的神情,任谁看着都会觉得孤傲而冷淡,雾气细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眉梢,更觉寒气逼人。
  谢仲麟是出了名的难说话,他品阶又高地位又尊自然谁的面子也不用买,因此与宗赫说话亦没有客气。宗赫听得心头一紧,但亦知他今晚能来,总是还有几分指望,便豁出去赌一把,低声道:“不看别的,但求谢哥哥看在云重的份上……”
  果然谢仲麟在听到云重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隐有光芒闪过。随即这傲慢的年轻人便轻哼一声,抽出挂在腰间的软鞭,手腕一抖,那一丈三尺长的鞭身闪着乌黑的光泽笔直的飞向悬在湖边的望月台。宗赫心中一喜,忙伸左手凌空一接,接着右足踏上阑干腾空一跃,就着鞭子收势之劲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
  “多谢哥哥。”少年心中甚是感激,攒聚的眉心也稍稍舒展开来,眸色一暖,露出一抹清澄笑容。
  谢仲麟筒皱了皱眉,冷冷的道:“少跟我套近乎,叫的那么肉麻,恶心不恶心!在床上你也这么叫褚云重吗?!”
  宗赫微微一怔,这人怎么跟皇帝一个毛病,没说几句话便要往那个词上绕一绕?不过一想到此番前去,必能见上褚云重,便是再难听的话,也能忍了。于是少年便淡淡一笑,换过话题问道:“宣奉这些日子可是天天陪侍在陛□边?陛□子可好些了没?我们这是去龙德殿吧?为何要行船?骑马不更快些?”
  “啰嗦!去了便知。”谢仲麟斜睨了少年一眼,又将嘴角傲然一抿,沉声道:“宗赫,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着我去的,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不能见到陛下,便是见着了——别怪我事先未提醒你,也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到了那时……”
  宗赫还未听明白,便听谢仲麟又冷笑一声道:“要我说,你其实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云图阁更稳当。此刻船行未远,你若后悔,我还可送你回去。”
  宗赫只觉谢仲麟话中别有深意,但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肯回头,便道:“宣奉自然是一番好意,但赫此意甚坚,今夜必是要见上陛下一面方才心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有某一力承担,绝怨不到宣奉身上。”
  船舱对面,那双黑曜石的眼眸又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冷,而那棱角分明的唇也紧紧抿起,再没有再说话,于是,在这悄然静默中,载着两位年轻人的乌篷小船,便沿着一路的樱花垂柳,穿红拂绿,行向那迷雾重重的烟波深处。
  ☆、24. 旧情自难忘
  小船儿拖曳着二道荡漾的波纹,划进雾气氤氲的御花园中。莫愁湖的最南面是满满的一池玉芝青莲,如今才是四月,花虽未开,湖面上却已碧叶田田。迷离白雾中,那一片青翠叠卧,延绵直至龙渊阁外。
  乌篷小船亦驶到离那藏书阁后楼一箭之远的地方便停靠了下来,划船的侍从将船索套在岸边的石桩上,又要搁起舢板,而谢仲麟早已不耐,拉着宗赫只纵身一跃,便稳稳的落在岸边那一片开满杜鹃的花园中。
  宗赫见谢仲麟带着自己径直走向龙渊阁,心中不免有丝惊疑。他知道这龙渊阁底下有一处“地宫”,上一回,他便是在这里治好了眼疾。难道,皇帝此番亦是在这“地宫”疗疾?只是天时已是这么晚了,常日里后阁侍郎们进出龙渊阁都是有时刻限着,如若过了时辰,没有皇帝令牌旨意,轻易也进去不得。
  因此,宗赫便带着疑惑低声问道:“宣奉,你这是要带我去龙渊阁?这会子只怕都落了锁……”
  谢仲麟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题,回过头,讥诮的瞟了少年一眼,才淡淡的道:“这后阁还没有我到不去的地方!你闭上嘴巴随我来就是。”
  果然,巡夜的侍卫与守在后楼的的侍从见了谢仲麟都只恭敬的行礼殷勤的招呼,连半句查问的话都没有,两人便顺顺当当的进了龙渊阁。
  相比自己只能憋屈的被关在云图阁,谢仲麟在宫中各处都可来去自如的特权让宗赫好生郁闷,心中更是隐隐羡慕。暗衬道,此人到底是在这后阁待了好几年,便是失了皇帝宠爱,依旧是地位超然,旁人难得与他比肩。
  龙渊阁共设五层,似宝塔尖形,第一层楼的各个藏书室中摆放着经史子集和各色官稗小说人物传记,二层楼的分类便是医药之书和博物百科,三层楼则是经济、律法、军事之类的书册,而四层楼收藏着一些内容深奥玄幻的上古典籍,至于第五层楼,却是各色诗歌书法画卷的收藏鉴赏之处。
  谢仲麟领着宗赫穿过大厅一排排高大的松木书架,越过这浩瀚书海,来到最南端的一个藏书室。少年望着藏书室门上那个木刻的哲字,便已头疼。这里头的书,都是玄乎其词的玩意儿,他从来没看懂过。自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对这个藏书室敬而远之,再也没有染指过。
  瞧着谢仲麟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宗赫只觉好生奇怪。按理宣奉的脾气性格,应该是和自己差不离的类型,爽直干脆不拖泥带水,怎么他竟然能沉得下心思喜欢这类书籍?不怕会想破脑袋,看成书呆吗?更重要的是,他这会儿带自己来这处做什么?若说是去“地宫”,可少年分明记得其入口在龙渊阁另一头的东北角啊?
  整个藏书室静谧无声,书架旁悬着的纱灯被一一点亮,幽幽光影中,那一层层一卷卷的帛书简册和各式珍本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渲染出静夜的宁和。而宗赫一步一随的跟在谢仲麟身后,心中,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这个诡异的地方,不会带来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谢仲麟进自藏书室后一直没有理会他,点上了纱灯之后便来到南墙前,这面墙上挂着一副青铜雕刻的四兽四禽图腾,按理说四兽应是饕餮、獬豸、玄夔、貔貅,四禽则是凤凰、朱雀、毕方、鬼车。然而这副图腾却是古怪,被分割成一个个青铜小块,排列组合十分凌乱,只有四只兽首丝毫不乱威风凛凛的立在图腾四角。
  见谢仲麟一直凝神望着那图腾,宗赫实在忍不住,蹙眉问道:“宣奉!你不是带我去见陛下?却在这里做什么?”
  “稍安勿躁,待我拼起这副图腾,便知分晓。”说罢,谢仲麟已是动手,将那凌乱的青铜片上下移动。
  宗赫在旁看了片刻,便知这是类似单行道的拼图,眼见谢仲麟开头虽快,此刻却卡在一块长形的兽身上,便不由自主的伸手指点道:“宣奉,这块不如先退至右下,倒是左边这块,应是先移挪上去。”
  “谁要你多事。”话虽然说得依旧冰冷,但年轻人瞟过来的眼神却稍有和缓。
  通力合作之下,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四兽四禽的图腾就已是被恢复成应有的模样。随即谢仲麟慢慢的将那四角的四枚兽首依着东南西北的顺次各旋了一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机括声中,宗赫惊愕的发现,面前的整座南墙竟缓缓地向右移了五尺,现出一条深邃的甬道来。
  宗赫心如电转,立刻想到,这或许是一条通往龙德殿的暗道。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连谢仲麟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探视皇帝,而是要如此鬼鬼祟祟的从暗道进出?
  谢仲麟提起墙后一挂攒珠宫灯,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面向着少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若是皇帝可以见你,我自会再来接你。”
  “什么?喂……谢宣奉!”这人怎可这般恶劣,分明说话不算话!宗赫眼睁睁看着这堵墙重又密合,心中懊恼刚才何不用强直闯进去,若论武功自己可亦未必输给他!
  眼睛余光瞟过那墙上图腾,意外的发现四兽四禽重又成了凌乱的形状,少年心中一动。适才谢仲麟如何开启这密门,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何不……
  宗赫本就聪慧,又因刚才已是解过一次,这一次拼回原来的图腾,所花时刻更短。复原之后,少年随即又依样画葫芦的将兽首依次序旋转了一圈,果然,那墙便重又开启了来。
  漫长的甬道足有数百步之遥,少年手中没有烛火,只能摸着黑,慢慢的摸索前行。还好前阵子刚做过睁眼瞎,在黑暗中行路经验丰富,这会儿再走这畅通无阻的青砖路,倒也不觉甚难。
  不知不觉已是来到甬道尽头,微弱的灯光从弯角流泄出来,朦胧的两个身影在砖面上忽明忽暗。宗赫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又听到有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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