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下)【完结】(19)

2019-03-25  作者|标签:


  “褚云重!没错,我是恨极了你,但你也别指望我会轻易放过你……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少年眼中湿湿的,好似有泪**,感觉手腕打滑要松,他更是将那腰带往自己手腕上也紧紧缠了几圈,彼此相握的手指,用力的几乎要抠进对方的血肉。
  少年虽然在说恨极了自己,但只要他的手依旧死死的握着自己,褚云重便知道,他仍然还是爱着自己,哪怕心里再恨,也抹煞不去两个人这份患难真情。一时悲不自胜,眼泪几要夺眶而出。
  “褚云重!你在说什么糊涂混账话!你他娘的活腻味了吗?!”谢仲麟听得不耐烦,更是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少给我来这一套!宗赫要是敢松手,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他踹下去给你陪葬!我们三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谁也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矫情话留着活命后再说,这会儿你们俩少他娘的在我眼前演肉麻戏!”
  谢仲麟虽骂得又凶又急,甚至爆了粗口,但他对自己情意,褚云重如何不知。这些年来,自己对他总是刻意冷淡,而这样生死关头,他却仍是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这样的情深意重,更是让皇帝自觉愧对他这一生,思量着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了眼前这二人。
  冥冥中,这两位拼死维护相扶相持的年轻人似给褚云重重新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这一刻,流失的精魄与意念重回四肢百骸。
  烈日当空,大束的阳光似盛开的凤凰花,洒向溪水万道金光粼粼。奔流的瀑布淋在他们身上,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丝丝的暖意以及信念与坚持,从彼此紧握的双手传递,带给三个年轻人无穷的力量。
  扶着宗赫的身躯,褚云重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攀爬。宗赫没有松脱联系着彼此的那根腰带,只低声的道:“云重,你踩着我的肩上去拉住宣奉,慢一点,我托着你呢,别怕摔下来,我会拉住你。”
  搂住少年的肩,褚云重暗哑着声音回应道:“你别说话,保持体力,待我攀上去,我会把腰带系在仲麟身上,你再跟着攀上来。”
  宗赫轻轻点了点头,在一片飞珠溅玉的水帘中,却看到那双曾带给自己无尽甜蜜的嘴唇渐渐落了下来。少年心头一阵狂跳震颤,却也没躲,由着那冰冰凉凉的唇瓣在自己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这短暂的触碰,并不似以前欢爱时那般**温柔,却依旧是两人之间,最美好的一吻。
  “再对我笑一次。”那人原本因乏累而黯淡了的眼睛顿时又晶晶亮亮起来。
  这家伙,死性不改!少年僵硬地抿了抿嘴角,一朵温柔的笑却不由自主的在带泪的脸上漾开,仿佛阳光在阴雨的天空刹那间的绽放,撕开了所有的阴霾乌云。
  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幕的谢仲麟冷哼一声,在褚云重扶着自己攀爬上那山石的时候,真恨不得把这混蛋家伙一脚踹上去。
  受伤最重的人都爬上来了,余下的宗赫与谢仲麟更是一鼓作气不在话下。三位年轻人皆抱着山石在湍急的溪流中稳住身形后,便由谢仲麟先扬鞭卷住那横在水面上的松枝,再抱着重伤的褚云重先跃了过去。
  然而两个人的体量实在不轻,老松虬枝亦经受不起这巨大的重力牵引,跃到半空只听咔嚓一声,那枝桠便断裂了开来。紧急关头谢仲麟双掌一击奋力将褚云重推向岸边,而自己却眼看又要跌入溪水中被冲下山崖。
  在这岌岌可危之刻,褚云重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扭转自己麻木虚脱的身子一把攥住乌金鞭,生生的将谢仲麟从溪流中又拉了回来。这一下虽把自己也狼狈的拉下了岸,但好在岸边水流不甚急,他便忙攀住岸边灌木拉着仲麟重又爬上了安全地带。
  宗赫睁大双眼,看得动魄惊心,直到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上了岸,这才松下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横长在溪面上的那段松枝已是断了,谢仲麟手中鞭子不够长,自己可怎么过去?
  ☆、25. 荒野逃生
  谢仲麟自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隔着轰轰的奔雷声向宗赫大声喊道:“宗赫,把衣裳脱了!”
  宗赫抱着露出水面的那截山石,呆了一呆,饶他脑袋聪明一下子也转不过来。这时分要我脱衣裳干嘛?脱了衣裳我就能过去了吗?!
  谢仲麟见他迟疑,又不耐烦,吼道:“害什么臊啊!你光着身子我都看过了,赶紧!”
  正靠着树干躺在一旁调理气息的褚云重听着此言不对挣扎着支起身来,狐疑的瞟了谢仲麟一眼,“仲麟,你刚才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褚云重,你他娘的还要吃我的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胡思乱想少犯浑!”谢仲麟火冒三丈的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会他,转身又对宗赫喊道:“用脱下的湿衣裳拧成绳,我甩鞭过来的时候,试着勾住!要是衣裳不够把裤子也脱了!”
  宗赫这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谢仲麟话说的难听,让他好不窘迫。还好这僻静地方没外人,他便脱了自己衣裳试试果然还不够长,只得又除了绸裤与衣裳系在一块儿。也亏得他曾与谢仲麟打过一架,知道他使鞭的劲道关窍,这才勉强用衣裳拧成的绳子勾住了他的鞭尾,就着收鞭之势腾空跃到了对岸。
  三位年轻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之才从险境逃出生天,一时如释重负,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之间纵有万般仇恨怨憎,也皆在这眉眼舒展的笑容中随风而逝。
  当彼此的笑容还荡漾在脸上,褚云重却咕咚一下摔倒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自船上遇伏、落水、窒息、受伤,又得遇宗赫最后脱险,大悲大喜之下他早已精疲力尽,背上所受的几道剑伤又流了太多的血,到了这时心情一松,身子立刻便垮了。
  宗赫蹲下来查看褚云重的伤势,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轻蹙着眉道:“虽都是外伤,却也需立刻用药,此刻已是有些低热,若再被邪风侵体,就糟了。”说罢,又抬头问道:“宣奉,你手上的伤势如何?”
  “我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谢仲麟从衣袍下摆撕下一片布条,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包裹起来。他也算是条硬汉,其实手上的伤并不算轻,可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上一皱。
  “这地方应该是在汝水县境内?”宗赫一边四下里张望一下,一边将皇帝抱起来重又背负在自己身上,向着仲麟道:“宣奉,我们赶紧去最近的官衙,先把伤治好,再寻失散的侍卫们。”
  “万万不可……”褚云重头垂在少年的肩上,虚弱的声音细不可闻。
  宗赫听出他话中深意,心头一撼,抬头向谢仲麟凝眸望去,宣奉却也缓慢而又坚定的摇了摇头:“陛下白龙鱼服,又遭此不测之事,你我还是小心为上,先找处隐密的地方安身,再慢慢商议。”
  暮□临之前,两人终于在这荒郊老林丛山深处找到一处洞穴。洞口有两株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从那树干的粗细来看,怕是有了百年之龄。古树的枝桠上还缠着如碧玉瀑布般的青藤蔓萝,似二道垂帘般恰到好处的掩住了洞穴的入口。
  谢仲麟随身带着的一小瓶伤药在水中时侥幸未被冲走,便将褚云重抱入山洞内先帮他上药。宗赫则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在林子里拾了一些干草枯枝,又捉了一只野兔,便在洞口处升起一堆火来。
  “今晚便在这山洞暂住一夜,明儿我们还是得另想法子。”若是宗赫一个人,他在这荒山野岭的便是十天半个月也住得,只是虑及谢仲麟与褚云重都是富贵出身,哪能受得了这般苦,何况身上还都带着伤。
  思及此处,宗赫又瞅着谢仲麟问道:“宣奉,刚才在瀑布那儿问你,你可还没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弄得这样狼狈!便是微服出巡,难道各处不预先布好关防?”
  “这事不怪仲麟,是我……”褚云重扶着谢仲麟的肩半倚着坐了起来,一窜一窜的火苗照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而他的眼神亦在这幽暗中晦涩难辨。
  “褚云重,你知道是谁下的手?”这次随皇帝出巡,他刻意改变既定路线谢仲麟便觉得他有些古怪,此刻见他欲言又止,更觉不爽。难道真是梁王?但凭他经年对梁王的观察,倒感觉梁王并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们不必猜疑,我心中有数。”
  见褚云重依旧是话只说一半,谢仲麟更是着恼,冷哼一声道:“心中有数还差点送了命,你要心中没数那我还不早就陪你升天了!到这时分,褚云重你还只管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别把我和宗赫当作傻子糊弄!”
  凌越之事,一直以来都是褚云重心底最大的秘密,只因他的存在,还牵扯着凌铮多年前只手遮天的一桩欺君大事,因此,便是最亲密无间的宗赫,青梅竹马的谢仲麟,也对此事毫不知情。此刻皇帝便是想说,亦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山洞内一片沉默,只有少年正在照顾的那火堆发出轻微的“哔卟”声响。褚云重倚坐在干草堆上,神色有几分黯淡颓然,良久,方暗哑着声音道:“夜还长,我便给你们俩讲个故事吧。”
  这时辰谁有闲情听你讲故事!谢仲麟正要出语讥他,回眸瞧皇帝此刻的神色竟是无比的凝重,心中不由得一动,便也冷静了下来。
  “从前,有一位侍郎自大选之日起便历尽波折,但他靠着自己的坚忍与聪慧终于成为后阁最受皇帝宠爱的人。待他有了侍君的名份之后,还没有子孙后代的皇帝便立宝册让他养育皇子。择吉日之后,便是落精、结胎、授子,一切程序皆按宫中旧例,做的是异姓双子之胎。然而,等一对龙子出生并在宗庙落发验血之后,却出了小小意外……”
  宗赫心口突得一跳,自他进后阁以来,一样波折不断,只是他年纪轻品阶低尚轮不着养育皇子之事,因此他遇上的事虽多却还没在这上头受过挫。但他亦知皇帝不会无端说这故事,便忙问道:“既是孩子都好好儿的生出来了,那还能有什么意外?”
  烧得渐旺的火堆舔着赤红色的火焰,坐在火堆旁的皇帝像是一尊石化了的雕像一动不动,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似与这火光融为一色,光芒流转的异常深幽。
  良久,才听他缓缓的道:“按旧例,两个孩子本该一个赐皇姓,另一个随那侍君的姓氏。但谁也不知授胎时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宗庙仪式之后,皇帝却给两位婴儿都赐了皇姓。”
  谢仲麟正用木柴拨着火堆烘烤着衣裳,听到这儿手臂不由得一僵,忙抬头看向皇帝,褚云重却目不斜视,从从容容的继续讲他那“故事”。
  “那位侍君三代单传,他原一心期盼着能有子嗣延续家族血脉,皇帝的这道圣旨对他的打击,不亚于当头霹雳。当时宫中正有流言传他与一位王爷有私情,传得甚嚣尘上,于是,这位侍君便认定这是皇帝对他的故意惩戒。那时,这位侍君心里真是怨极了皇帝,既怨皇帝对他的不信任,又怨皇帝生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儿子。”
  正在火堆旁烤着兔子的宗赫听到此处,真是感同身受,便插嘴道:“那位皇帝这么做,可真是不应该,他既宠爱那位侍君,为何不信任他?若真的因为流言便褫夺了侍君一子,难怪那侍君心生怨望。”
  此刻谢仲麟已隐约猜到皇帝所讲故事里的这位侍君是谁,见宗赫口无遮拦对先帝有不敬之言,他忙在一旁将少年的手臂一拉,低语道:“听便听着,少多嘴!”
  “你拉我作甚!这种事要落你头上,你不生气?!”谢仲麟力大,宗赫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得又嘟囔了一句。
  “他敢!”谢仲麟冷冷的瞟了皇帝一眼,便别过脸去。
  褚云重也不与他计较,只淡淡一笑,便又接着道:“那位侍君无端失了儿子,心里极不痛快,便生出一计想把其中一个孩子抱出宫去,这样既报复了皇帝又能夺回自己儿子。那位喜欢他的王爷知晓了他的心事,便帮他里外筹备,终于趁一次皇帝出巡的机会,顺利的将两个孩子中的那个弟弟抱出了宫,对外便只称弟弟急病夭折了。”
  宗赫听得瞠目结舌,兔子也不烤了,急着又插嘴道:“这就是那侍君的不是了,这么着,岂不是欺君了吗?好好儿的将父子相隔,皇帝回来只当儿子死了,定会伤心难过。且是那皇子养在宫外,必定孤苦零丁,又如何比得上在宫里能在亲人陪伴呵护下长大。”
  褚云重见宗赫心地纯良直率真诚,目光亦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轻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那侍君一时意气之举,终是无可挽回,后来他更是因着此事渐渐失了皇帝宠爱,那时他虽有几分后悔之心,却也为时已晚。”
  “那……那个住在宫外的弟弟呢?”已是沉默了许久的谢仲麟终于忍不住发问。
  褚云重轻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讲道:“皇帝年老驾崩,侍君的儿子继承了皇位。那时,那个弟弟也在宫外渐渐长大,侍君思念心切,终于偷偷将弟弟接回他府中重叙天伦之乐。小皇帝早听亚父说起自己这个弟弟,只一直无缘相见,他们毕竟是双生兄弟,血浓于水,甫一见面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宗赫一边将烤得焦香扑鼻的兔子各撕了一腿递给谢仲麟和皇帝,一边又点头道:“那敢情好,一家子终又团圆。小皇帝平白得了一个嫡亲的弟弟,岂不是天生的左膀右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下,小皇帝该给弟弟封个王爷,好好补偿一下他。”
  “不可能!”谢仲麟一边啃腿子,冷冷的抛过这么一句。
  “为什么?”少年本有些困惑不解,但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果然,便听褚云重道:“那小皇帝虽怜惜弟弟,但确实不能给他任何封号。只因在皇室记档的文册上,弟弟早已在数年前便因病夭折了,又如何能够在数年后再重回到世人面前?”
  “那……后来呢?”不知为何,宗赫心中开始隐隐不安,手中的兔腿亦有些食不知味。
  望着面前烈烈灼灼的火光,褚云重的神情有一瞬凝滞,半晌,才低低的道:“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小皇帝更是对弟弟百般怜爱,有好吃的必要留他一份,有新栽的衣裳,也必定是一式两件,总之有什么都会想着弟弟,与他一同分享,不叫他再受半点委屈。”
  宗赫轻叹一声道:“那小皇帝心地倒好,弟弟能有这样一位哥哥,也算是有福气。”
  褚云重却轻叹道:“虽是这样,但那弟弟却仍是闷闷不乐,这原也难怪他,年轻轻的老是被拘在府里不得自由,就像被圈禁一样,谁能高兴。小皇帝见弟弟仍不快活,便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因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便是他们亚父也无法一眼分辨出来,他们便商议着轮流进宫当皇帝。”
  兔子的油脂一滴一滴落在火中,越烧越旺的火堆不断的发出“噼叭”的声响。褚云重抬眸望着宗、谢二人一眼,略顿了顿才续声道:“听到这主意,弟弟自然分外高兴。于是,那弟弟便开始学习处理政务,生活虽变得繁忙劳碌,却更是有滋有味。他本就聪明,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小皇帝便更放心大胆的让弟弟协理政务,便是龙德殿,亦是轮流入宿。”
  宗赫正听得发怔,却听旁边“啪”的一声,谢仲麟手中的兔腿摔落在地上。
  “褚云重!”他腾然站起身来,脸色发黑的伸手指向皇帝,用令人发寒的声音问道:“你……你真的曾让你弟弟进宫做你的替身?”
  ☆、26. 爱如烈火
  听到谢仲麟这话,后知后觉的宗赫不由得悚然而惊,忙扭头看褚云重时,却见他拧着眉沉默着,虽未点头却也没摇头,显见得是默认了此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宗赫将皇帝所说的故事前后一串连回想一遍,这便什么都明白了。故事中的侍君便是凌铮凌太阁,先帝便是太宗,而小皇帝便是褚云重!
  一想到曾日夜与自己欢好的皇帝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少年心中一阵恶寒,差点将刚才所吃的兔肉都呕了出来。
  “褚云重!你真的让别人在皇宫里假扮你?!”忿然丢下手中兔腿,宗赫的声音似水面的涟漪微微颤抖。
  事情说开以后就知道这二位必定会有这重误会,褚云重不由得苦笑道:“世显,仲麟,你们千万别胡思乱想。凌越身份特殊,不能正式婚配,又恰好喜欢上了傅川,所以我便把傅川给了他。从头到尾,他只宠幸过傅川一人,我虽胡闹,也绝无可能不顾这等人伦大节。”
  这样的事当故事听听便也罢了,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虽然褚云重保证没有兄弟胡来之事,但宗赫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信任他多少?扭头看谢仲麟,他也气得不轻。原来皇帝不止瞒着自己一个,这样想的时候,居然还会略感安慰,少年真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褚云重,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再便有什么矛盾有什么不和,昔日情份总在,无论何事你我之间总是坦承相待,更不至于会欺我骗我瞒我。原来,我错了。”说罢,谢仲麟穿上烤干的衣裳,提起乌金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洞。
  与此同时,宗赫亦道:“褚云重!你手受伤那夜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从今往后再不会瞒我任何事!那今天这桩事算怎么回事?你要不是被追杀,回宫后是不是还要继续玩皇帝轮流做的把戏?”
  见谢仲麟就这么走了,少年也不拦,想走,腿却迈不开,只得气呼呼的坐了下来,恨恨的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混蛋!你要早说了这事,瀑布那儿我一准把你丢山涧下去,绝不会可怜你!”
  谢仲麟的离去,以及少年这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褚云重的自尊与骄傲,这一天所有压抑的痛苦的绝望的情绪在这瞬间毫无征兆的爆发开来:“是,我褚云重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们!我如今也不再是皇帝,不过是废物混帐王八羔子,我就在这儿等死,不用你们来可怜我!走!都给我滚!”
  宗赫缓缓的站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在打颤,死死的盯了皇帝半晌,他却紧抿着唇双目紧闭。
  “好!褚云重,你说得好!我要再回来我就是犯贱!”少年临走丢下的这句话,像是一支利箭在褚云重心头横穿而过。
  走的好!这才叫孤家寡人呢。我这么惹人讨厌,怎地还不赶紧死!背伤的痛楚与无助和这山洞中令人窒息的空寂与孤独结伴着尖啸而来,滚烫的体温灸烤着他混沌的神智,而内心深处却冰寒彻骨。晕晕沉沉中,仿佛有一丝水渍沿着眼角滑落唇边,只一滴,便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
  才穿过那道薜萝幕帘,一道劲风便从头顶劈来,宗赫下意识的拉住那鞭子末稍,抬头一看,却是谢仲麟正冷着脸倚坐在这株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顺着收鞭之势,少年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扶住枝干也在他旁边坐下,咦了一声道:“宣奉,怎么你没走?”
  “里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便静静心想一桩往事。” 说罢,谢仲麟乜斜着眼问道:“你不在里面侍候,跑出来干嘛?”
  宗赫呸了一口,恼道:“褚云重当你弃他而去,在里头气爆了,又拿我出气,让我滚蛋呢……”
  “那你怎么还不滚。”谢仲麟的话冰冰凉凉的,总能让人气出血来。
  宗赫恨不得拿匕首把这人脸上的冷峻高傲无情一刀子统统抠下来,再放在砧板上剁个稀烂!
  “当我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废话!褚云重是伤重烧糊涂了,我才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谢仲麟定定的看着少年那张绝色的容颜因赌气而小脸鼓鼓的样子,万年冰冻的脸上突然化开一抹微笑,“宗赫,褚云重能得遇上你,真是他的福气。”
  宗赫却撇了撇嘴,冷笑道:“我遇上他,却是我的晦气大了。”
  碧幽树荫掩映间,谢仲麟无声一笑,突兀的问道:“宗赫,如果褚云重不是皇帝,你还会喜欢他吗?”
  少年微微一怔,“我喜欢不喜欢他,与他是不是皇帝有何关系?不过,当初若不是知道他是皇帝,我或许不会随他入京,也就不会……”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爱恨情仇眷恋牵绊,但没有发生的事,谁又料得定呢?
  风乍起,那两道墨玉瀑布似的薜萝藤蔓被风吹拂的波澜起伏摇曳不止,一轮圆月静静的挂在树梢头,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
  在这黛色清幽的月色下,谢仲麟轻叹道:“如果当时不是我与他又吵了一架,他未必会出京;如果当时他没有在玉犀谷偶然救下你,即便你入京参加了大选,他也未必就会喜欢上你。或许,这一切真是老天注定,教他遇上你,教他爱上你……”
  说罢,谢仲麟又笑对宗赫道:“那日在政事堂,他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在我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说他不能没有你。其实在那一刻,我便已经输了。”
  “宣奉,你……”眼前这铮铮铁汉突然化做绕指柔,倒让宗赫有些不知所措,更是无言应对。
  “或许,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年轻人昂起头,星瀚浩渺的夜空,一颗流星正拖着莹莹的尾迹划过天际,一如他曾全心全意付出的青春岁月,淡淡逝去。
  “我和他的故事,不必在你面前细说,免得你又以为我在炫耀。如今细细想来,我犯的最严重的错,只怕就是从来没把褚云重当作是一个皇帝,而只把他当作我倾心相爱的人。”
  宗赫静静听着,默默不语。
  “然而,我却忘了,褚云重当时年纪再小,他毕竟是皇帝,他自有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作为天子的骄傲。而我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一味强求非分之爱。就像凌太阁当年一念之差,我亦是自己给自己砌了一道高墙,自己给自己挖了一道鸿沟,生生把我与他越隔越远。”
  谢仲麟心中在苦笑,他爱褚云重,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的太猛、太烈,以至断绝了一切后路。或许是彼此都太年轻,太骄傲,太不成熟,太意气用事,太不懂得珍惜。也或许……这一切就是天意。
  这些事,褚云重在宗赫面前总是刻意避而不谈,谢仲麟也是头一遭在他面前吐露心事。不知为何,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少年此刻听来竟也会有几分心酸,涩涩的,如同一粒小石在自己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宣奉,你别这么说,褚云重他……”
  谢仲麟自嘲般一笑,打断了宗赫的话,淡淡的道:“也许我早该醒悟,却一直搁不下这脸面。如今他既喜欢了你,你就不要再说什么傻话做什么傻事,以前的事该过去就过去,别老搁在心里,想想季莲生,心里头一直搁着恨,有什么好下场?你们俩好好相待,别一错再错,爱情这玩意儿娇气脆弱的很,经不起伤害。我已经错过了,你别成为第二个我。”
  一直以来,宗赫对谢仲麟的感觉,都是复杂难言,似友而非友,似敌而非敌。然而,此刻他真诚坦荡,借着剖析他与褚云重那段过往,却其实字字句句都在警醒劝诫自己。
  这份苦心,宗赫自然能感受的到,体会的到。无形中,让他觉得仿佛与这位冷心冷面的年轻人更贴近了距离。体内似有一缕淡淡的温暖,正沿着心肺一路升上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在嘴角浮起一个清浅的笑。
  “宣奉,我才不上你当!如今你哄得我放了心,回头还指不定要挖多大坑,笑眯眯的瞧着我自个儿往里头跳呢!”少年的笑容很坏,嘴角轻勾,眉梢却轻轻一挑,眼中星芒璀璨,诱人而不自知。
  这么妖精似的一个人,也难怪褚云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那样调皮恼人的话从那粉润红艳的小嘴里说出来,便是谢仲麟也恨不得摁倒他咬上一口。
  这绮念来得太过突然,谢仲麟自己也小小吃了一惊,忙扭过脸不再看他,沉下心,话锋陡然一转道:“别闹,想和你商议一下正事。”
  “嗯?”宗赫收了笑,眨着眼睛道:“可是想说褚云重的那个弟弟?”
  谢仲麟想起自己从山洞出来之前心里在想的那件事,凝眉道:“那个凌越,也许正是害季莲生残疾的真凶。莲生一直说赤骥槛只有我和皇帝去过,我没干这事,皇帝也不会害他,既然凌越长得跟皇帝一模一样,那就只有他……其实,凌越要害的人也不是莲生,而是我,只是他弄错了马匹。”
  “凌越与你有仇?为何要害你?”宗赫有些不解其意。
  “有一次我喝醉了酒,曾把睡在龙德殿的他当成了褚云重……”谢仲麟轻咳了两声,没再说下去,其实那日之后,他也一直心中疑惑。按理说,便是他用强,褚云重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何况他当时还没把他怎么样呢。
  如今想来,若当时那人是凌越,便说得通了。凌越无端受此侮辱,必定对自己怀恨在心,这才在一个月不到的时候,就在赤骥槛下了手。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侥幸逃过此劫,而季莲生却就此万劫不复。
  而再一想到他在皖州偶遇叶琛与傅川,他就更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让宗赫与褚云重差点决裂的那件事。
  “宗赫,宣你去文华殿的那个人,不是褚云重,也是凌越。你细想想,那天的皇帝,可有与平时不同之处?”
  谢仲麟的话似醍醐灌顶,让宗赫顿时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了前一夜在三清观,“皇帝”苍白古怪的神情,不消说,那一晚他遇上的人,也是凌越!
  他恨自己把傅川从他身边夺走,他恨自己的侍卫叶琛与傅川苟且私通让他遭受耻辱,他恨褚云重用傅川之死瞒骗他,所以才设下圈套报复自己与褚云重。
  褚云重的怜惜呵护,竟在自己身边做养了这样一条心肠歹毒睚眦必报的恶狼!
  “看来,云重这次遭追杀……”宗赫沉下脸,心中忿恨开始汹涌起伏。
  谢仲麟点了点头,应声道:“十有□便是此人所为,他不甘再做皇帝替身,他想永远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做皇帝!”
  宗赫眉心紧蹙,缓缓的道:“若只是一个凌越不足为惧,假的真不了,只消你我二人当庭指认,他绝瞒混不过去。关键是凌铮怎么想?他对凌越所为知道多少?他心里又是什么主意?褚云重这次遇袭之后会如此焦虑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情绪几次失控,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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