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予红着眼睛,先是不相信地叫他:“小霍。”
小霍露出一个笑意,眼睛里非常亮,他像往常那样应她:“长官。”
我捂着小霍的伤口,他被流弹击中,伤口太多了,我只能挑最大的那个捂,但是血流地太快,我的手很快就被浸- shi -,血顺着我指尖的缝子疯狂地往外流。
我突然自心底生出深深的怨恨来,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学医,学数学有什么用,推演运算怎么就算不出炮弹的角度?
我按着他的伤口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慢,我叫他:“小霍!小霍你不准死,你撑住,军医就来了,你不能准死,你长官都还在呢!”
小霍自喉咙中含糊卡出几个词,我伏下身凑到他嘴前,听见他叫:“长官……”
陈镜予蹲在他身前,那么冷静的陈镜予第一次慌了手脚,她语无伦次说:“小霍,霍启桓!你不会有事的,你是轻伤,回后边包扎一下还能上战场……我命令你你不准死!”
小霍的喉咙中嚇哧嚇哧,那是血已经流进了他肺里,他看着陈镜予,眼中有泪,他说:“长官……我想回苏联……”
他在苏联求学,学苏联的语言,读苏联的课本,喝苏联的酒,他爱的女孩也许在那里,他交的朋友们都大着舌头说俄语。
小霍微笑着:“长官……我再唱首歌吧……”
他唱的是那首苏联民歌,曲不成调,单词费力地吐出来组成一句语言。
“苍穹之下高山耸立
我披坚执锐眺望远方
你的面容映在心上
你的微笑挟风吹来
……
若浓烟烈焰覆盖了天空
若尘埃掩盖住我的兄弟
在远方的姑娘啊
你是战士唯一的信念
……
”
他没有唱完。
霍启桓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陈镜予拉着我,将我从他的尸体旁拽开,“陆安,我们带不走他。”
我被陈镜予拽着跑了一天,从天明跑到天黑,我只知道是往长沙方向跑,被打散的部队陆陆续续集合,我们过了一条河,在河边的村子里修整一晚。
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霍的脸,一会儿又是他的声音,他在篝火晚会上,借着月色和火光意气风发地唱俄语歌曲。
我后来跟着陈镜予学了那首歌。我坐在门槛上小声哼道:
“终有一天这漫长的战争将结束
终有一天荣光将落我冕冠
终于一天我将返回故乡
我将见到我的姑娘
微笑着拥我入怀
……
苍穹之下高山耸立
我手握利剑重回家园
你的面孔近在眼前
你的笑容触手可及
……
终于我回到我的故乡
唱支歌谣怀念我的姑娘
她的眼眸曾盛星辰
她的微笑融于月色
……”
民国三十年十月九日,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我军以伤亡一万七千余人为代价,共歼敌三万余人。
我重回长沙后领着陈镜予去吃馄饨,依旧是街角中的一个小摊子,摊主还记得我,见面后对我笑:“陆长官,又来吃馄饨啊。”
我“嗯”一声,跟陈镜予坐下。摊主上的馄饨放微辣,陈镜予沉默着替我取了筷子。
她问我:“陆安,你后悔吗?”
我说:“后悔什么?”
“回国,搅进战争里,来长沙。”
我不知道。我没答她。
我大学毕业前,我的导师曾问我我想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我说我想回国,我说我的国家和同胞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他不理解我的决定:“这可不是一个好选择,只凭你一人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我改变不了,还有我的朋友,她改变不了,还会有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国四万万同胞,一个接一个,总会改变的。”
我那时候说得斩钉截铁,虽千万人也阻挡不了吾往矣。
导师没再拦我,但他说:“数学不是用来发动战争的。”
但数学能救国。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中旬,我接到重庆调令,要我回重庆协助池先生侦收日军密电码。池先生早年留日,精通日语,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工学部,刚刚三十出头,是个天才。
我收拾东西时陈镜予就在我身边,身子骨倚着桌子,指尖在桌子上无规律地轻扣。她一点都不意外。
我问她:“送走我后,你是否能安心?”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不是我。”
不是她下令,却托了陈家一份情。
我没打算收拾多少东西,包里塞的基本都是稿纸。我那儿还剩些次摘大吉岭和其它茶叶,我把它们都留给了陈镜予。书也只带了两三本数学专著,其余的都留了下来。
我最后拍拍手表示我收拾好了,停下的那一瞬间觉得她敲在桌子上的节奏有些耳熟。
但是我没有细想,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是扯了她领带过来吻她。
我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她又瘦了许多,有些骨头突出的地方越发地能摸到骨头的纹理。我死命地纠缠她,她叹了口气,双手环着我的腰,任由我摆布。
我吻她的唇,唇齿间留有余香。我吻她的脖颈,顺着下颌弧线一路往下吻,她抬了下巴方便我动作,我气不过,张口就咬,牙齿碰到她皮肤时却软了心。我细细舐舔,拿牙尖轻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