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 上【完结】(6)

2019-03-21  作者|标签:

翌日早晨,叶渐青过来和裴昭业一起用了早餐,两人往晋陵城里的公主府去,一齐在正堂拜见了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公主理所当然地吩咐叶渐青带端王去城里转转。

还在府里时叶渐青便一直朝裴昭业挤眉弄眼,裴昭业想起小侯爷昨天说过什么乐不思蜀之类的话,不觉莞尔道:你要是敢胡天胡地,看我不替皇姑婆教训你不。

叶渐青一笑脸上便有两个浅浅酒窝,眼睛弯得像月亮:哪敢用那些乌七八糟的来辱没端王殿下的清听。

两人携手出了公主府,叶渐青车马也不用,随从也不带,径直往河堤下面走。晋陵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依河筑屋,以河成街,街桥相连,出门三步便是小桥流水人家。河堤下刚好停了一只乌篷船,叶渐青扔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艄公,两人便在舱口坐下。

艄公一声走个,竹篙一撑,乌篷船便离了岸,悠悠下了河道。舱里一个小桌,摆着一套青花瓷的茶具,还有一些瓜子、蚕豆、花生、豆腐干之类的吃食。叶渐青提壶斟了一杯清茶给裴昭业,后者见瓷盏里有些微褐色的粉末,茶水也不是寻常碧绿的颜色,一时踌躇不动。

叶渐青给他斟完之后,提壶就喝,连灌几大口。裴昭业这才笑着举杯,入口后有一股谷物的清甜芬芳,听叶渐青抹嘴俏皮道:这是烘豆茶,用薰豆、桂花、芝麻、橙皮泡制的,正适合你们这些大鱼大肉惯了的老爷们喝。

此时是清明过后不久,两岸杨柳郁郁青青,金莺坐枝,桃李烂漫。乌篷船穿过一座又一座桥梁,没有一个重样。河堤两旁做生意的,浣衣的,读书的,各色人等走来走去。他们一路游过茶馆、染坊、典当、戏台、道观、寺庙、书院,沿岸风景活脱脱一副《清明上河图》。

叶渐青让那艄公拐进了一条狭窄水巷,拨开密植的荷叶,从船头跳到石阶之上。岸边的河房里有一个丫头闻声走出来,娇柔的嗓子说了几句,叶渐青也扬眉答了几声。那丫头就重又回到河房里,叶渐青俯身来拉裴昭业,两人一起上了岸。

一对老年夫妻端出一张矮桌来,旋即又摆上两只条凳。两个人对面坐了,裴昭业笑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我只听见切个切个的。他原以为叶渐青要带他去秦楼楚馆消遣胡闹,如今见是这样的地方,心里说不出欢喜。

叶渐青仰面大笑,道: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吃饭穿衣两件大事么。

说话间先前的丫头便端来了一大盆香气扑鼻的煮螺蛳,用赭色褐花陶器装着。夫妻俩也上了一壶黄酒,青团、荷花糕、糖藕之类的吃食。裴昭业照叶渐青的样子拿银针挑螺丝肉吃,吃得满手红油,嘴角油腻腻。

叶渐青问他:我一向住在回柳山庄,晚上你随我回去不?

裴昭业想了想道:正有此意,又怕皇姑婆那边失礼。

叶渐青就抿唇一笑,眼光转向远处的杳杳云天。

裴昭业想起他小时候白白嫩嫩,像观音座下的童子,长大后越发清瘦,却有些弱柳扶风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一事,便咧嘴笑出声来。

叶渐青回头奇怪看他,只听裴昭业缓缓地,拉长声音,一字一顿道:圆~月~扁~风,还记得么?

叶渐青愣了一愣,脸上就有了几分着恼的神色:表哥还记着这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对对子,如今可不会了。

真的,那我考考你。裴昭业扫视了周围一眼,吟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

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

他并非头一次来江南,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心醉在这脉脉的流水之中。

叶渐青皱眉想了一阵,就在裴昭业以为他要告饶时,听他朗朗的声音念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裴昭业见他眼睛里倒映水波,泛着一层朦胧的光芒,便挟了一片糖藕给他,叹气道:渐青长大了,早非吴下阿蒙,如今也会参禅了。

第四章:红叶水榭思量长

叶渐青白日带裴昭业在晋陵城里四处闲逛,晚上就回山庄去歇息。裴昭业仍旧霸占着他的卧房,叶渐青却宿在小镜湖上的水阁渡月堂里。这水阁原分两层,下面读书写字,上面是藏书用,布置了一方睡榻。

这天两人只逛了半日就遇着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兴致一减,两人都是心事重重,直接打道回府。裴昭业随他去渡月堂借几本书看,见那水阁里极尽简朴,只几张素椅,两方蒲团,想起他卧房里的象牙坐凳,金丝鸟笼,便张口问道:你在这里读书,不觉得寡淡了些吗?湖面上水汽大,存书又是不便,冬天不是冷得厉害?

叶渐青在蒲团上坐好,面前已放了一具古琴,漫声道:这里原先也是花团锦簇,顾先生来了后,说甘于清贫才能读得下书,于是摆设都换了一遍。你不知道,外面的柱子是黄铜制成,中间是空的,放上烧红的炭,下雪的天气也不会冷。如今春天寒,炭火还没熄呢。奶奶年轻时,就最喜欢渡月雪景了。

裴昭业心想怪道一室如春,这法子便是皇宫内院也决计想不到。他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诗词下来,走到叶渐青对面,见那蒲团半新不旧,凹下去一块,揣测这大概就是那个什么顾先生的位置了。

两人听着雨打荷叶的声音,一人看着闲书,一人拨着闲琴,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有小丫头在下面叫唤。两人便一起从阁上下来,见小厮抬进来一个红泥小火炉,一张特制的铁锅架,后面的丫头抱着酒菜。阁外烟雨朦胧,雨打浮萍,风吹落絮,别有韵味。

裴昭业看他在火炉上烫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的封地也在南边就好了。

叶渐青接口道:表哥是封在云州么?离江南是远了点。要不让皇姑婆去求求陛下,改到晋陵来好了。以后我们天天这样玩耍,不是很好吗?

裴昭业笑而不语。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失眠,快到破晓,正辗转反侧之时,听见窗户上有剥啄之声,便起身开门。门外闪进来他随行的一个侍卫,递了个小竹管给他。他走到外间桌前,点亮烛火,用簪子戳破竹管,倒出来一个纸条来。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左风眠的笔迹。他略扫了一眼,心底一沉,对那侍卫道:收拾东西,天亮我去跟公主辞行。

到了天亮,推开门扇一看,雨已停住,但满地黄花,憔悴枯损,不忍卒看。

一听他这就要走,镇国公主府上下都极力挽留。尤其是叶渐青,与他厮混了四五日,刚刚熟了一会,这就分开,也是满面不舍。留到午饭后,叶渐青把他送上了回许州的快船。小舟逆水而上,裴昭业在船头看不见那一领青衫方才进了船舱。

晚间船到许州码头,左风眠另派了艘乌篷船来接他。不是往驿馆去,却沿着许州七折八拐的水道,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廊街岸柳,直抵一处深巷老宅。临水的门房上两只红灯笼,写着红叶水榭几个字,是端王府早就暗中置下的产业。

几日不见,左风眠竟然清减了,眼眶下两团乌黑。裴昭业看了心疼,用手去揉他的太阳穴,听他絮絮说来:你走了之后,我连审了三天,这两人都是牙咬得死紧。许多大刑也都用了,却也没逼问出什么。明日就是宁财神头七,李知微说若是不放赵南星回去出殡,恐怕激起民变。这几日宁氏的产业无人主事,各地南北货铺子、绸缎庄不知多少掌柜卷铺盖逃走,钱庄又遇挤兑风波,扬州刺史已派人来过问此事。只怕袁槐客、殷不害已经秘密上折,弹劾我处置失当,搅乱地方安宁。

裴昭业默默听他倾诉,过了一会,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总弹压得过去。让你为难的应另有其事吧。

左风眠叹了一口气,蹙起好看的眉头。这些毁誉在他看来确实无关紧要,但要紧的却是人家出了一招釜底抽薪的好计谋。

大约两三天前,扬州刺史治下抓住了一群专干打家劫舍勾当的水上绿林,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有几个人供出了历年来的恶迹。

这几人过去做过盐枭,和宁财神打过交道,各有恩怨,自言当日也曾在长街看热闹。因见宁家一里多长的嫁妆队伍,一时见财起意,便悄悄潜入,卷了不少金银细软。后来被下人看见,不得已杀人放火掩盖。

扬州刺史着人拿供词来给我看,只差把纸扔在我脸上了。

裴昭业问:你觉得有几分真?

左风眠道:简直胡扯八道。哪有那么巧的事。这几个河盗水鬼反正作恶多端,债多不愁虱多不养,只要拿重金买通了他们的亲人,在死罪上再加几条也没什么。这案子的讼师名叫吴啸存,是许州包揽词讼,无恶不作的一个女干人,听说有人拿一千两银子请他出来。

许州城市繁华,各色人物荟萃,三教九流,地痞流氓帮闲之类的格外多。拿一千两换总督公子一条命,倒也不贵。何况这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供词做得真个是滴水不漏。连左风眠都挑不出茬子。

裴昭业略一思忖,从袖里拿出一个纸团来,递给左风眠,后者打开一看,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只道: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这两句写得不错。

裴昭业便倾身指了前面两个字给他看,道:你忘了那宁财神的住处叫惜春堂了吗?你看看,可是这两个字,笔迹可像。

左风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沉吟道:有七分像,只是晚上天黑火大,我记得不十分清楚了。若是找几个宁府下人来看,定然认得。你这字条像新写的,从哪里来的?

裴昭业淡淡道:安宁侯叶渐青的名字里也有个青字。

左风眠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道:原来陛下让我们南下,打的是这只老虎的主意。确实,以袁槐客、殷不害、李知微这样的角色,何劳皇子出马?皇帝看不惯,政事上随便寻个由头,贬官就是了。

裴昭业面无表情道:小老虎不难打,母老虎可不简单。老贼多诈!这计谋也许就出自公主府。他已想到自己到晋陵的当日,裴永真本来宿在回柳山庄,忽然又有事回了公主府,而江希烈来来去去,行迹可疑。这几日公主府用叶渐青拖着自己,原来背后还预备有这一出好戏。

左风眠缓过劲来,一想到参与如此机密的大事,到底有些心跳加速,道:我只是不解,陛下当年得位不是镇国公主府出力最多吗?

说到承平初年的事情,裴昭业是记得的。中宗少康帝无子,在由谁嗣位上朝廷争论不一。镇国公主裴永真后来直接扳倒了后宫之主,中宗宣懿皇后白氏,几乎是手把手将裴昭业的父亲、今天的承平帝送上了皇位。对他们家可以说是居功至伟,赏无可赏。裴永真素知韬晦全福之道,承平帝登位第二年便回了晋陵封邑,从此再未出过封邑一步。也不过十四五年的时间,何至于这样水火不相容了?

裴昭业道:个中情由也不去管了,总是裴永真为老不尊,犹复包藏祸心,若不尽早惩治,无以彰国法。你瞧不见那知州府的嚼裹用度,官府一点朱,民间一点血。她长年把持江南五州的盐业和漕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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