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左事 by 西伯利亚羽扇仙【完结】(5)

2019-03-20  作者|标签:西伯利亚羽扇仙



第四次见到薛次时,夏誊忽然发觉自己透不过气来。


距离上一次不幸的中毒大约又过了半年,据说出了一件非常紧急的大事,夏誊被父亲叫进前·齐王府,也就是准皇帝陛下的临时驻跸。因为还没有正式称帝,父亲执意不肯搬入皇宫居住。


父亲脸色很不好,简直是非常差,劈面就问,上回你是怎么中毒的!

夏誊直觉性明白照实回答自己绝对会死!而且那件事也不能随便就跟人照实说,于是当事人外唯一的知**闻人婴很早就给他准备了标准答案。
于是夏誊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把姜晤言死掉的消息告诉薛次,薛次受了刺激就自残,血花四溅结果也溅到自己脸上。而薛次体内阎罗散的余毒未尽,血里也是带毒的,所以自己就中毒了。


听了这话,父亲露出像货船沉没后收到保险公司一小笔赔款的商人那样的表情,总之稍微活过来一点。
夏誊小心地问怎么了,薛次终于死掉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薛次了。

上次中毒醒来时,薛次已经被送回东宫居住,或者说羁押。夏誊曾有好几次想去看他,但守卫进去通报后出来都摇头,说不见。夏誊对此表示不能理解,说你再去跟他讲是我要见他。

终于有一天守卫在进出十来趟后崩溃了,趴在地上说要不您跳墙进去吧,小人绝对没看见。
夏誊呸了一声,不见就不见,当老子稀罕呢。
于是一直就没见。

夏誊发现自己的问题好像又令父亲死回去一点。父亲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死了就好了!

正处于混合了安心与忐忑的茫然间,夏誊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身后的门扇被人撞开了。紧接着就看见一道身影飞扑到父亲跟前,猛虎下山般采住他衣领。


“不杀他,就杀了我!我给苦命的岲儿做伴去!!”

夏誊吓了一跳,他这才认出那是夏夫人。

“杀他干什么?!有什么用?!杀了他那小畜生就能活过来了?!老子拿什么借口杀他?!”

“岲儿是你儿子,你是岲儿的爹!儿子给人害死了,你不给儿子报仇?你他娘的还是人吗!!!”

“放屁!眼不能看耳不能听话都不能说的一个废物,关在房子里,那小畜生不自个儿作孽怎么害死他?你他娘的也好意思说!”

“你才放屁!别一口一个小畜生,不就是你这个老畜生生的!”

“他也是你生的,操你大爷的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

夏誊被无视了,也糊涂了,夏岲怎么了?


他死了。

薛次蘸着血在地上写。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回答,时空微妙的重合令薛次差点笑出来。

作为即将登基的皇帝的唯一嫡子,夏岲无论在时机还是方式上都死得十分失败,不但失败,还特别可笑。当然也不排除特定人群会觉得羡慕或者敬佩的可能,但在夏岲的死法和被裹上桑树皮架在火上慢慢烤死二者之间,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明显后者更体面一点。


他死在男人的肚皮上?

不不,他在试图强吻一个男人时咬破了对方的嘴唇,于是就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毒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夏誊的表情可以用一句烂俗的话完美形容: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但彼时的夏誊还用不着为这种事烦神。在他逐渐被日爹操大爷的对骂淹没神智之前,门外有人说,启禀王爷,人带来了。
父亲百忙之中吼了一声扔进来滚出去!
于是他一回头,看见薛次被人架着扔了进来,毫无缓冲地扑向地面。

加上这一回夏誊一共见过薛次四次,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薛次。印象中,薛次总是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仿佛从身体里透出一种光,指引着人永远不畏惧也不迷茫。然而在眼前的薛次身上并没有那种东西。


仿佛故意要气夏誊似的,趴在地上的薛次忽然坐了起来,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当然夏誊无法做出此类譬喻——那种光顿时又亮了。夏誊正在惊讶,同时上前想扶他调整坐姿,忽然看见薛次趴过的地面有殷红的痕迹。

三个叉。

薛次的右手仿佛被什么重物暴打过,呈现出无力的姿态和紫红的伤痕,当然还有不断渗出的血,以及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冻结的血块。夏誊的注意力绝大部分投向薛次的伤势,那三个叉,如同先前的那句话一样,他根本没去想薛次想说什么。

但这时原本掐作一团的两位长辈忽然不约而同,都“托”的一声跳出圈子,看向地上的薛次。夏夫人飓风般撞了过来,被夏誊及时拦住,但还是准确的一脚踹上薛次胸口。夏誊吓了一跳,差点一掌排飞她,所幸这时候父亲赶将上来,抓着她头发拖到旁边,夏夫人抱着他腿连衣服带皮狠狠啃了一口。

虽然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夏誊还是被震撼到失语了。

父亲一边摸着腿,一边严厉地问道,是你指使的吗?

夏誊不明所以地说:您指什么?”

你认识这东西吗?

夏誊接过父亲丢来的纸团,打开来看了看,说像是闻人给薛次写的药方,但多了一味人参。

你怎么知道?

夏誊记得闻人曾经说过,所谓的药方其实是一种温和的毒药,每五天服一次,用来慢慢克制住薛次体内的阎罗散,而且薛次本身余毒未清,所以尽管体虚气弱,也用不了人参。

他照实说了。

是五天,不是每天?

夏誊确定以及肯定是五天。

父亲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对被他踩在地上的夫人说,你听听,还说是阿誊让人害死岲儿的吗?

夏誊说,啥,夏岲怎么死的?

夏夫人说,老娘要看他们对质,不然死也不会罢休。

父亲大怒说,对质个鸟!你个傻X还知道要对质!他本就又瞎又聋又哑,你把他手打断了,怎么对质!

夏誊不再去想夏岲死了怎么死的问题,把被那一脚踢得仰倒的薛次扶坐起来,听见这话不由又往地上看了一眼,那三个叉已经被其他的血涂去。他无法想象手被打断的薛次是怎么在地上画叉的,但他并不是如何惊异,毕竟常理上做不到的事薛次已经做到过不少,不多这一件。


半年不见,薛次更加消瘦和苍白,此时脸上闪过一层奇异的神采,但旋即又似乎不愿意被他碰触似的,用手肘隔开他的手。令他更加莫名其妙,于是握住薛次的手臂。结果薛次更加不愿意了……总之就是纠结。


两位小辈在地上纠结,宛如闹别扭的小夫妻般卿卿我我。令第三度陷入厮打的两位长辈齐齐停手,一个带着左脸通红的巴掌印,一个带着青紫的颧骨,同时射来四道强烈的死光。


夏夫人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对被她踢中下腹的丈夫说,你看看,还说夏誊跟这贱人没一腿!

老子没(来得及)跟他有一腿!夏誊顿时脸色铁青。
他长得很像父亲,板起脸来更加像,又有不常发飙所带来的不怒自威,居然令夏夫人神经一跳——当然随即转化成更猛烈的怒火。

父亲的脸则直接泛起乌光,咆哮道,你丫生了个爱肏男人□□的,就当全天下都这样吗!!
然后拍着桌子喊给我外头没死的给老子滚进来!!

门又开了,涌进来一堆侍卫,见到屋内的情形后都有些不知所措,本想把地上的薛次团团围住,但他旁边还有一个夏誊……
父亲伸手指点着薛次和夏夫人,用一种声带不太灵光般的虚弱语气吩咐,把这两个……(他没说两个什么)给送瑞王府去。
侍卫们一点迟疑也没有地对夏夫人告了声得罪,就动起手来拖人,还有个别聪明的知道从后面架住夏誊,阻止他会采取的任何阻止行动。
被人莫名其妙架住,夏誊当然不肯,当即使出擒拿手自救。但身前的薛次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提着拖开,又有更多的人跑来帮忙按住夏誊,其中还有一个会点穴拿穴的高人,夏誊顿时无法动弹。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胸腔要炸开了。

晃动的视野中,依稀有薛次无声地开阖嘴唇,似乎是西厢房那一夜曾经说过,而夏誊并未明白的那一句,当然这一次夏誊清晰地看懂了。

我将它交给你,你得当皇帝。

那是薛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薛次曾那样注视着他。
他忽然回想起似乎很久以前某个天气晴好的上午。

“你是夏誊?”

一边这样问着,薛次露出微妙的笑意。

之前的夏誊早已了解,那曾令自己部下轰然大笑的,是个使自己免于炸死命运的确认;彼时的夏誊终于明白,那曾以为意味不明而激怒自己的,是个如释重负、再真诚不过的笑容。


在那个时候,在相遇的最初,薛次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又为何对自己另眼相待。
夏誊非常想问薛次。
所以薛次不可以死。


“你别犯傻。”

“父亲……”

“我叫你你别犯傻!!”

“父亲!!!”

夏誊双膝跪地,将额头贴上冰凉的地面。

“求您…………”

要求父亲什么呢?
饶过薛次性命,让他继续孤零零活在东宫或是什么地方,带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直到夏氏大统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让他活到那一天,让他活过那一天。

薛次最初的托付,薛次最后的期许,夏誊一点放在心上的意思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薛次这样看重。他只是坚信,就算明知是错也那样坚信,薛次绝对不会自己想死,只要不去杀,薛次可以一直顽强地存活着,活下去,直到自己接他出来的那一天。就算届时不是皇帝,就算自己永远当不了皇帝,薛次也只会露出没办法似的苦笑,如同那时那样叹息着说……


“唉,真是个傻孩子。”

并不知道自己的叹息与什么发生了重合,而令某个人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准皇帝陛下站在五体投地、毫无防备之意的夏誊身后,宝刀未老地给了儿子一刀鞘,后者像一块石头那样直直摔倒。


夏誊再也没见过薛次,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在什么时候,怎样被杀,又埋在哪里,这些他一概都没有打听过,甚至在闻人婴欲言又止时让他闭嘴。他觉得他能感到,薛次还是老样子,若无其事地生活在什么地方,只要自己不知道那些有的没的,比如薛次真的是自己选择了……


选择了那个结局。


大典之后,成为太子的夏誊第一次去了东宫,以后他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不知道是谁的意思,东宫后来一直被锁着,门上贴的封条也有些旧了,内中一切都维持着前任主人离开那天的样子。而由于后来再没人进去过,新人对那里并不熟悉,所以还是由前朝宫人陪着夏誊四处看看。


名为徐双喜的宦官小心地揭去封条,打开锁钥,又轻声说了一句“奴婢进来了”,才以同样的小心推开房门。
经久不用,门枢已经锈蚀了,不情愿地向内打开,发出轻微的嘎嘎声。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几乎没什么陈设,夏誊看见坐榻的小几上有一面铜镜,镜面和其他地方一样落满灰尘。


“殿下总是坐在这里喝药。奴婢知道,每回喝完那药,殿下都疼得要命,可奴婢连想端个药都不给,知道殿下疼得要命,自己也是疼得要命,可光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徐双喜用拳头捣住了嘴,发出在气管被梗住似的呜咽声。夏誊注视着窗下的坐榻,毫无宽慰劝解的意思。
坐榻上理所当然地放了锦裀,理所当然是眼熟的那只,夏誊依旧没有领悟笑点在哪里的那只,但又像主人完全没有待客之意似的只有一只。

大概走得匆忙,当初徐双喜送来的一包东宫旧物并没有完全再收拾回去,西厢房坐榻上还留了那对绣桃锦裀其中的一只。
闻人婴面无表情地说,王爷你一定不要这个吧?我找人送过去。
夏誊说,谁说的,住了这么久,招呼都不打就走人,哪有这种道理!留着,算食宿费。
于是就留着。

两只锦裀乍看上去一摸一样,因为桃子也好桃叶也好,都是将两块布叠在一起铰下来的,其中一只针脚细密一些,显然是先做的,但不放在一起对比也察觉不出。

拂去薄薄的灰尘,夏誊注意到,放在东宫的这只上四方形的一角似乎有些异样,墨色云纹锦面在那一处的光泽反射不同于其他地方。
他拿起那一角细看。

大概是经常发生摩擦的缘故,使得反射异常区域的纺织物表面产生物理变化,破坏了统一的反射效果。该区域轮廓并不规则,但呈现出明显的轴对称特征。

似乎是一个常见事物的轮廓,很常见。

他想了想,然后爬上坐榻,跪坐在锦裀上,发现右手正好搁在那个地方。手指顺着形势缓缓描摹,太过熟悉而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种种难以忘怀或者不愿记起的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然后他终于想起,那是一个字。


那是用指尖一笔一划,书写了无数遍,才会磨平锦裀上的细绒,才会形成的一个字。

那是在疼痛到无法忍耐时,用指尖书写进脑海心中,汲取力量拼命活下去的一个字。

那是天地万物间最为珍视的一个字。

那时人生百岁中最为眷恋的一个字。

那是一个誊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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