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 下+番外【完结】(3)

2019-03-19  作者|标签:

顾苏一笑了之,转向沈蔚,从袖里抽出一支小竹管。沈蔚接过后,拧开竹盖,猝然从里面掉出一只白色小虫,似蚕似蛆,在地上扭动。沈蔚大惊失色,后退几步,眼望顾苏道:阿梅,你顾苏嘴角一弯,手发银针,将那小虫钉死在地砖上。

沈蔚惊魂未定,抖声道:阿梅,你这是什么意思?顾苏冷哼一声,道:沈阁主,你认识这东西吗?沈蔚勉强道:苗疆的三尸蛊,在西川是稀松平常的。顾苏冷笑不绝:在苗疆稀松平常,在皇宫里呢?这是我从皇后脑中起出来的。

连皇帝和端王都只以为皇后是中了毒,却绝少有人知道,皇后真正是中了蛊。

沈蔚眼中光芒一闪。只这一瞬,顾苏就已全然明白过来了。他神思倦怠,疲惫地抚着额头,道: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大师伯,她果然也是姓裴的。

皇后中蛊已有五六年的时间,而五六年前镇国公主府正气焰方炽。齐后个性一向掐尖要强,而镇国公主早年与宣懿皇后斗得太多,斗怕了。裴永真唯恐后宫再养出一个宣懿皇后来,是以狠下杀手,令齐后终年缠绵病榻,外戚无力干政。

皇帝与端王,端王与太子、宁王,几方互相猜忌,都以为对方是真凶,颇不自安。其实以太子、宁王之为人,未必敢下手弑母,担这样洗不掉的终身污点。皇帝或许知道实情,或许起了疑心,然而他那时不敢触怒权臣,于是坐视齐后被害,一来麻痹对手,一来也乐见后宫无力干政。

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说到底都是江山情重美人轻啊。

白首不易,情深不寿。不知道当年中宗皇帝和宣懿皇后最后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沈蔚在裴永真手下当差二十多年,引为腹心,早已知情,说不定这蛊毒都是经他手流入皇宫的。他被顾苏当面戳穿,狼狈不堪,讪讪说不出话。遂转移话题道:阿梅,你和顾廷让交过手了,这人什么来历?顾苏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他什么来历,能瞒过你沈阁主的不漏天眼吗?

沈蔚的素心阁自清商馆之后,执掌天下消息之源,是以历代阁主有不漏天眼的美名。谁料沈蔚苦笑一下:我这个天眼放到他身上真成了瞎眼。我在镇国公主府与他打交道十年,愣是查不出他的半点蛛丝马迹。现在知道的只有他加入黑甲军之后的履历。

他这回表情不似作假。顾苏在堂上扫视一圈,却已经看不见那天来时挂着的那副《踏雪沽酒图》了。沈蔚当时用那幅画瞒过了自己和叶渐青。现在想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呵。

顾苏长眉一扬,笑问道:沈蔚,我问你,你何时投了端王阵营?

沈蔚不胜骇然,虽知必有被他看穿的一天,却没想到这么快。他脸上青白不定,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只得无奈道:阿梅,人若是看得太破了,也不好。

顾苏点头道:我们三人,是我看得太破,所以只有离群索居,一世孤寂。四海总是一味天真厚道,陷在世事里,被俗务缠身。你倒是不张不翕,左右逢源,风生水起。旧主子才去,又攀上新贵人。

沈蔚纵然被他挖苦也甘之如饴,苦笑道:阿梅,你骂人总这么别出心裁。

顾苏却话锋一转:然则,我想搞清楚一点,你到底是镇国公主府倒台后攀上端王,被他收编的;还是大师伯还活着的时候就投奔了他?

谁料此问一出,沈蔚神气大变,言辞凌厉道:顾教主,你怀疑我吃里扒外,与人合谋害死镇国公主?我沈蔚指着祖宗牌位对天发誓,绝没有这样的事!

两人都是目光雪亮,短兵相接,杀人如草不闻声。顾苏在他脸上逡巡,半晌后忽地一笑,道:好,这一次我信你。

第二十九章: 卅年一梦颜微霜

叶渐青朦朦胧胧中走进了一座宫殿,男男女女来来去去,端水端茶形色匆匆,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他好奇朝一位迎面而来的小宫监问道:公公,这是哪儿?那人却不发一言,低头倏地穿过了他。

叶渐青尖叫出声。依然无人理会他。他惊吓过后反而镇静下来,只听内殿传来影影绰绰的人声,于是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不远处的大床边,一名太医模样的人正跪在地上说话。床上明黄色的幔帐都已升起,一个中年人半卧着,表情痛苦。他虽穿着常服,但袖端隐约有海水江崖图案。叶渐青四下里张望,见窗下的小几上摊着一副刚写好的字画,题跋上有少康的年号。他再回头来看床上的男人,度其面容,心里已知他的身份。

太医说:陛下,头风难忍,不若刺头微出血,可愈。这时幔帐后面走出来一个画黛弯娥的宫装丽人,怒气冲冲道:大胆!敢在天子头上放血!那太医官吓得伏地连连磕头告罪。床上的少康帝却掀开眼缝,叹气道:皇后,出血未必不佳。让他试一试好了。皇后皱眉还要劝止:陛下皇帝摆手道:当年父皇苦与头重,青君也曾以针刺父皇耳垂,太医院的脉案上都有记载。

皇后眼皮一抖,听到青君二字顿时变成了没嘴的葫芦,一声不响。地上的太医在皇帝连声催促下就战抖着爬起来,以金针刺百会穴良久。拔针之后,皇帝缓缓睁开双眼,笑道:眼前的飞絮果然看不见了。皇后,我好多了。

真有这般神效?皇后虽然有些狐疑,到底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欢喜飞上面庞,坐在床边拉着皇帝的手,眼里终于泛出泪花。

帝后之间不避外人,情深意笃,你侬我侬。宫人都悄悄闪避,叶渐青也瞧着有些脸红,便随那太医悄悄走出宫殿。眼前忽然一阵朔风刮过,寒意扑面,满庭院银装素裹,桂树两章,参空合抱,浴雪披霜。

不远处的梅树下站着两个妙龄女子,正叽叽喳喳说着话。年幼的女子嘴角有一颗笑痣,慧黠可爱,只听她道:这梅花点舌丹还是姐姐做的最正宗了。那年长的女子一手托钚一手用翎羽轻扫梅花花蕊上的轻雪,抿唇一笑:少拍马屁。你的紫金锭不也是京城一绝吗?两人说说笑笑,取了大半钚积雪,递给宫婢。那年长的美女抽空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瓷瓶,在手里晃了晃,笑痣美女劈手夺了过来,扑一声拔开瓶塞:还剩多少,给我一颗含含。另一人就急了:没多少了,答应了娘娘要随身带着的,你快还我。

两人抢夺间,从瓶口脱出一丸红药,顺着雪地滚走,一直滚到一双黑色靴子跟前。两人一见,立时下跪口称万岁。皇帝已比方才气色好多了,弯腰捡起那药丸,捏在指尖端详,笑道:这就是救朕的灵丹吗?皇帝身边还有一名年轻俊朗的宗室少年,用带着惊艳的目光注视着双姝。

忽然一阵北风刮过,四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风雪之中。叶渐青双手抱头遮面,风雪过后,自己竟然置身于茫茫雪野之上。他这时已大约知道自己是在梦境当中了,只见雪野之上,远远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

驶来的是一架青蓬马车,他朝驾车的老汉喊道:老爹,带我一程吧。那老汉没想到荒郊野外蹦出来一个少年郎,好半天才勒住马,朝身后道:夫人,有个年轻后生要搭车。

车厢的棉帘被掀开了,里面的人竟然就是方才宫中采雪制药的女子,已经做妇人打扮,腹部高高隆起,像是身怀六甲。她警觉地扫视了一眼车外,将帘子放下,轻声道:公子,我一个妇道人家,确实不方便。前面不远就是云州城,后面还有商队,你可在此地等候,很快人就来了。

云州城?叶渐青忽然心中一动,脑中雪片似的,有吉光片羽闪过,但来不及细想,就再也捕捉不到了。他还想再求恳一番,那老汉一鞭子挥下去,马车又跑了起来。铺天盖地的雪尘迎面砸来,叶渐青追在后面,大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在这里。

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握住,叶渐青猛地惊醒过来,裴昭业正端着茶盏坐在床边。窗前的蜡烛默默地燃烧,宫室在阴影里沉重而颓败。

叶渐青过了一会才完全清醒,于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茶水。他抬头见裴昭业一身孝服整齐,因问道:几时了?裴昭业收了茶盏:快到寅时了。你再睡一会。天亮前我让人送你出宫。你先回王府,把这几封信交给周管家。说着就从袖里掏出几个白色信封来,叶渐青收好了之后,两人一时无语凝噎。

气氛有些尴尬。叶渐青想起昨夜入睡之前的事,只觉脸上火烧火燎般热起来。裴昭业却轻叹一声:多谢你。叶渐青奇道:谢什么?裴昭业凝视他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渐青浑身依旧酸软疲乏,后怕不已,不愿多谈:殿下是哀伤过度了。裴昭业点头道:是哀伤过度以致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多谢你。在这样一个沉痛的夜晚,进宫来陪我。否则漏夜永长,枯坐殿阁,我不知该如何渡过这个一生中最孤寂的时刻。

此时屋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江妈妈的声音从窗下传来:殿下,该去灵堂了。裴昭业便站起身来,叮嘱几句方才离去。

叶渐青拥被坐在床上,静夜沉沉,偌大的宫殿里静得吓人,他回想起梦中的一切,再也无心睡眠了。到天快亮时,江妈妈嘱咐一个宫监趁着宫门刚开的间隙将他送了出去。他回到端王府,将信笺递给周管家,也无非是些日常小事。周管家边看边说道:叶公子,王爷嘱咐你这几日留在府里住,甜水胡同那边等风头过了再去吧。叶渐青答了一声,周管家又特地挑出一封信来要账房的跑腿送给左风眠。

叶渐青忽然开口道:周管家,左右无事,我来送给左大人吧。

从端王府出来,一直往南走,过了东大街,穿过一座古旧的小桥牌坊,转而往西,从雪隐庵后门走过,旁边一个小弄堂,弄堂最后一家白板扉的就是左府。叶渐青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老头儿来应。皇后大丧,所有官员百僚皆给假十日,左风眠正在家里。

入门后,庭院里别说花木了连根杂草也无,只有一口水井。邻家的梧桐树伸过半边树丫,落了一地的黄叶,萧萧疏疏,好生凄凉。左风眠在书房里闲坐,意外地穿着布衫,头发随意披拂着。叶渐青看惯了他一身官服肃杀的模样,竟然有些微微吃惊。

裴昭业的手书只有一句话: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切记切记!

左风眠收好这封信,方抬眼看叶渐青,后者不满道:左大人,殿下交代过,信要看过即毁。左风眠避过不谈,神情木然,好似永远没有高兴的时候:劳烦叶公子两次送信,就算公子闲极无聊,左某也当不起。叶公子是有什么话要对左某人说吗?

叶渐青皱眉。他太过小看左风眠了。从红叶山庄一开始见此人,觉得他语言枯索,味同嚼蜡,不过是端王手下一个能干的胥吏。但一路过来,更见他机心险仄,善用腾挪之术,有借刀杀人的毒辣。当日在红叶山庄,那一味药方: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穿山甲。其它的他都做到了,唯独防风这一味药他没有料中,着了他的道。

此时门房的老头儿进来送茶,白瓷盏里飘着几根茶叶梗,左风眠端起来喝了一口:粗茶难以待客,叶公子见笑了。叶渐青待那个老头儿出去,才冷笑道:左大人的茶精贵得很,渐青哪敢喝。昨日不过在大理寺贪一时口腹之欲,便差点将人给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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